等莫银安想起来, 他已经有四五日不曾见过那位金贵的小师妹,而跑去别院找她时,慕昭然早已经踏入了烟瘴海中。
她在厢房里留下了一张字条, 说自己兴许可能好像似乎是感应到了本命星石的所在,去寻找星石了, 让岑夫子和师兄师姐们无须担心。
莫银安看到这张字条时,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敢想慕昭然要是因此而出了什么事,他该如何向师长交代。
岑夫子如今和望海城主一起,领着阵修在忙着修补烟瘴海结界一事,一直不曾回城。
天道宫和望海城中修士, 也几乎全都被派遣出去处理蛊祸, 根本分不出人手去找她。何况,慕昭然就留了这么一张“兴许可能好像似乎”的含糊字条, 也未说明她去了何处, 就算要找也无从下手。
莫银安一拳头砸裂了慕昭然房门外的廊柱,捏着字条咬牙切齿, “跑去哪里了!”
他砸过之后又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小师妹太苛刻了些, 让她遇到什么事, 都不肯先跟他这个师兄说一声。
他的确不喜慕昭然娇气的贵女做派, 又有点烦她抢走了望舒对自己的关注。
莫银安看了眼旁边被他那一拳吓到的别院侍从,脸色铁青地收回拳头, 给二师姐楚禹传讯, 问她能不能联系上小师妹。
楚禹的声音从传讯符另一边传来, 难以置信道:“小师妹都入宫这么久了,你竟然还没有她的传讯方式?哎呀,我怎么记得, 当初小六进门的时候,你……”
莫银安扶额,打断她道:“师姐,那位瑶光圣女不见了。”
楚禹顿了顿,“什么叫不见了?”
莫银道拎着手中字条,把慕昭然的留言一字不漏地给她念了一遍。
楚禹在那端笑出声来,赞赏道:“我们的小师妹倒是胆大,很有一股朝气蓬勃的拼劲儿。”
这可比她成天盯着男人瞧,顺眼多了。
楚禹大咧咧道:“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既是为了本命石,那不管什么龙潭虎穴都得闯一闯,谁也帮不了她。放心吧,她的那些遁术也不是白学的,我看小七也不傻,要有什么危险,她知道跑。”
莫银安听她说完,不免又想起二师姐曾经带自己外出历练时的凶残作风,那是哪里有危险就把他往哪里踹。
踹入危险之前,还会预先提醒他,生怕他对她还抱有一丝一毫侥幸的幻想,一脸严肃地说道:“师姐可没空来救你,你要是不能自己活着出来,那你就真死了。”
想到自己曾经历过的无数生死之危,莫银安放宽了心态,将字条从窗口随意地丢回厢房内,抬步走了。
小师妹,你也自求多福吧。
……
烟瘴海里,慕昭然三人已经越过烟瘴海外缘的几座山,走到了瘴林更深处也更加危险的地带。
在烟瘴海,地底不知埋藏着多少毒虫,土遁术是用不了。空遁术也不好施展,因为山林之中,烟瘴常常变幻,会形成许多迷惑人的幻象,一两次空遁之后,说不定就会完全迷失在林中,你也无法确定,当你踏出虚空的出口时,会不会就一脚直接踩进蛇虫窝里。
烟瘴海中危险的东西太多了,这条路已经算是他们筛选出来的一条比较安全的路了。
身边这两位向导,也的确尽职,虽然途中还是遇到过一些意外,但都能化险为夷。
兄妹二人,兄长名唤阿斯,妹妹唤作阿蛉,慕昭然也不清楚是哪个斯、哪个蛉,听着不是真名。不过她手里握着他们兄妹二人滴血签下的契约,倒也不太在意。
反正她报的也是假名,也不露真容。
完成任务从烟瘴海出去后,契约一解,双方各不相识,相忘于江湖,如此再好不过。
天色将黑,他们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山洞,准备在这里过夜,等明日天亮再继续往里前行。
慕昭然在洞中休息,那两兄妹出去做事了,没过一会儿 ,螟蛉捧着一把颜色各异的花草从外面走进来,铺在一张丝巾上。
她坐在石头上,一样一样地挑选出来,处理过后,塞进一只小荷包里。
这些花草都是烟瘴海中所生,与外面的花草极为不同,颜色艳丽得诡异,形状也奇特,有的花叶上还长着斑点。
螟蛉一路上就地取材,采了不少,先前就已经做好了好几个香囊,都挂在慕昭然腰上。
慕昭然见她又捧来新的花草,问道:“又要挂新的香囊了?”
螟蛉点点头,解释道:“越往里走,蛇虫越多,瑶姐姐讨厌虫子,我得给你多做一些,保管连一只蚊子都不会靠近你。”
烟瘴海里的蚊子也比外面凶残很多,长得比蜜瓜还要大,口器比钢针还要尖锐,不吸血,专吸脑汁。
他们下午时就被一群吸脑汁的蚊子追过,地上都是它们凿穿的脑壳,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蚊子凶残,螟蛉那位兄长比蚊子更加凶残,身若残影地从嗡嗡直叫的蚊子群中闪过,把它们的嘴巴全掰弯了,让它们着急地在空中嗡嗡飞,看得着,吃不着。
经历过那一遭后,慕昭然把心越发放进了肚子里,觉得灵石花得值。
这兄妹二人,哥哥擅战,妹妹手巧,能配制各种驱虫的药包,也难怪坊主会对他们大加赞赏。
慕昭然托腮看螟蛉挑花,谢道:“辛苦你了。”
螟蛉摇头,嘴上很甜,“我听哥哥说,瑶姐姐出手大方,给的任务赏金可多了,我当然得把姐姐照顾好。”
她说着,挑出一朵如同琉璃质地的蓝色花朵,伸手过去别在慕昭然发髻上,夸赞道:“姐姐眼睛这么好看,面具下的脸,一定比花还漂亮。”
慕昭然被她逗得笑弯了眼,摸一摸头上花朵,“你嘴巴比蜜还甜。”
两人说笑一阵,螟蛉又捻起小黄花,摘下花瓣继续往香囊里塞,认真地跟她解释道:“瑶姐姐,你别看这花不起眼,接下来的一段路上,最多地蚤,那东西只有针尖大小,但是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伏在树丛里面,躲在叶片底下,远远看着没什么异常,但是只要走近了,它们就会一窝蜂地涌出来,就算有一头山那么高的牛掉进去,也能在一瞬间被吸成牛干。”
慕昭然想象到那个画面,身上已经冒起鸡皮疙瘩。
螟蛉继续道:“但凡被地蚤叮咬一口,它们就能锁定你的气息,从烟瘴海这头,追到烟瘴海那头去,它们什么都不怕,就怕这种小花,把这花做成的香囊挂在身上,它们就会自动让路,不敢来咬你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烟瘴海中诞生的毒蛊蛇虫虽然可怕,但同样的,在这密林里也能找到相应的克制之物。
只是必须得对此地极为熟悉,才能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什么毒虫,什么地方又长着克制此种毒虫之物。
慕昭然伸手拨了拨地上的花草,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做了这么多香囊,全都带在我一个人身上了,你们不需要么?”
螟蛉犹豫一瞬,只含糊道:“我们日日在这林中进出,早就配好了避蛊之物,不用临时做了。”
蛊虫之间是有强弱之分的,螟蛉和哥哥以前都是蛊魔的药人,天天试蛊,久而久之这林子里的蛊大概也把他们当成了同类,只要不主动招惹,它们也不会来招惹他们。
至于行天君为何不需要避蛊的香囊,螟蛉不得而知,那般实力强悍的仙君,都能诛杀蛊魔,想必也不怕这些虫子。
慕昭然点点头,没有再深究。
螟蛉很好奇她和行天剑之间的关系,趁着游辜雪不在的时候,试探性地说道:“再说了,行天剑君诛杀蛊魔时,其实已经灭了那些危害性特别大的蛊,否则,望海城可等不到天道宫仙师来支援,早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慕昭然拨弄花草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道:“蛊魔是真的已经死了?”
螟蛉点头,斩钉截铁道:“那是当然,替天行道的行天君又怎么可能失手?”她可是亲眼看着谢天涯死在行天剑下的。
慕昭然听着她明显带着崇拜的口气,无声地笑了笑。
从来到望海城后,她已经从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嘴里,听到了许多次行天剑诛杀蛊魔的英勇事迹,就像螟蛉一样,大家对行天剑都有种莫名的信任,就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也会是失手。
要不是她在梦里听了一夜阎罗的墙角,慕昭然说不定都得以为他已经真的死在行天剑下了。
慕昭然听着少女清脆的话音,话里话外都是对行天君的称颂,她不由笑道:“左一个行天君,又一个行天君,有人这是春心浮动了?”
螟蛉一怔,连连摆手,“才不是呢,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她眨了眨眼,“瑶姐姐难道不觉得行天君很威风很厉害,长得也很好看吗?”
慕昭然推开她凑近的脸颊,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非常谨慎地撇开关系,装作毫无了解的样子,问道:“是么?我怎么听说他长得青面獠牙,能把小孩子吓哭?”
她可不是瞎说,外面是真的有这个传闻。
不仅能把小孩子吓哭,第一次见面,也差点把她吓哭。
说话间,螟蛉已经用小黄花做好一个香囊,捋顺香囊下面的流苏,说道:“做好了,瑶姐姐,我给你挂上?”
“我自己来吧。”慕昭然谢过她,想要接过来自己挂,螟蛉已先一步拉起她来,热情道,“你自己挂不顺手,还是我来吧,我给姐姐绑得紧紧的,免得到时候掉了,要是掉了,那可就危险了。”
慕昭然一想也是,抬起双手,叮嘱她系得紧一点。
螟蛉伏在她腰间,找了一处空隙,将香囊系上去。末了,双手握在她腰际两侧比划了一下,遗憾道:“姐姐的腰还是太细了,一会儿该没地方挂了。”
慕昭然怕痒,被她这么一模,忍不住笑起来。
游辜雪在山洞外站了多时,这时才抬步走进来,看到这个画面,他面色沉了一沉,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螟蛉。
螟蛉放在慕昭然腰间的手立即缩回去,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蹲到地上,继续挑花。
山洞里的气氛一下沉寂下去,慕昭然不明就里地来回看看他们兄妹二人。
游辜雪道:“我已经将周边清理干净,今晚可以安心休息。”
他还带回来一些干柴,在洞口升起一丛火光,照亮了逐渐晦暗的山洞。
比起照明符来,慕昭然还是更喜欢这样的明火,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虽然他们都有灵力御寒,但有一堆火光,总觉得更温暖些。
慕昭然掏出躺椅和绒毯,想邀请阿蛉和自己一起睡,就是两个人可能稍微有点挤。
螟蛉朝坐在洞边的人偷偷看去一眼,摇头道:“瑶姐姐先睡吧,我还要再做几个香囊。”
慕昭然也看出阿蛉兄长对她管教得比较严格,似乎并不喜欢她和旁人太过亲近。
毕竟只是一场交易,她也没打算和人建立起长久的关系,遂点点头,裹住绒毯自己躺下了,她从未走过这么多的路,委实很累,确认过头上珍珠发钗,就合眼入睡了。
等慕昭然睡着后,螟蛉自己找了个合适的角落,靠着山壁休息,山洞里的火光始终亮着,不断摇晃,螟蛉迷迷糊糊地想,这火要是烧一夜,不知得招来多少虫子。
但看到坐在山洞边的人,想起那是天道宫的行天剑君,而不是自己的废物哥哥,她又放下心来。
游辜雪看着那丛火,柴烧没了,便渡入一道灵力,始终维持着火光不灭。
火光果然吸引来一些不速之客,螟蛉听见振翅声,一下瞪圆眼睛,还没看清楚飞来的是什么东西,夜色中剑光一闪,那东西已经被劈斩成两半,掉到了地上。
那位行天剑君就像是一尊杀神,端正地坐在山洞边,来一只杀一只,来一双杀一双,来一群便灭一群,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在享受杀戮的快感。
看得螟蛉对他顶着的那张属于自己哥哥的脸,都有些心理阴影了。
游辜雪感觉到身后视线,回眸看她一眼,神情冷漠。
螟蛉浑身一凛,蓦地缩起脖子,紧紧闭上眼睛,恍惚间一阵心悸,忍不住怀疑自己和哥哥一心想要攀附上的人,会不会也只是一团会葬身他们的烈火?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想要去天道宫见识一番的。
第二日一早,慕昭然起来时,被山洞外满地的虫骸吓了一跳,看向兄妹俩的眼睛里只剩下满满的“可靠”二字。
螟蛉在旁边默默无言。
其实只要把火熄了,也用不着这么累的。
天亮后,三人继续往烟瘴海深处而行,又往里行了三日,终于见到了那一片黑压压的杀人林。
这一片杀人林,看着范围辽阔,实则只有一棵树。
这榕树不知在山林中生长了几万年,只一棵树便已成了一座林,叶子变成了诡异的黑色,根茎偏又像是吸饱了血一样赤红,有的已经扎入地底长成一根新枝干,有的还悬在半空。
条条赤红的气根从漆黑的树冠里垂落下来,密密麻麻,宛如倒挂的毒蛇,绞杀一切不幸踏入它地盘内的活物,看上去就让人毛骨悚然。
穿过榕树林,后方有一道峡谷,再穿过峡谷,就到比翼昙花所生的山谷了。
山谷之中还有几间木屋,便是蛊魔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