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从颊边刮得肌肤生疼,明月夷已经无暇顾及。
她肩上扛着女人尚未清醒的身体,满心骇然地狂奔在林中,脑中全是不久前所见的画面。
人被砸碎了头,变成了蛇,蛇吃蛇。
这次绝不是她的错觉,菩越悯不是人,不,或者他不是菩越悯。
她不知道。
明月夷没回洞府,而是将夏娘的身体带去其他地方,再将其放在石上,波涛汹涌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夏娘睁开眼,惊恐似地摸着脸。
完整的身躯。
幸好她做事谨慎,只分身进去,不然她现在早就消弥在世道中了。
她万万没想到,朱厌大人要找的竟是如此恐怖的妖,一言不合就直接生吞同类。
待到确定身体无残缺之后,夏娘这才留意到自己现在并非在藏身之处,而身旁坐着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
许是夜月下很容易让肉目所见变得诡异。
女人坐在石上,脖子和手臂上缠着一条长长的铁链,薄薄的眼皮下的一双栗黑瞳珠有说不出的深,让秀美的面孔阴出诡异感。
和方才遇见的少年有几分相似。
若不是因为夏娘还记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鹤无咎的师妹名唤明月夷,而妖是靠气味辨别,非容貌,她差点就以为菩越悯这么快追过来了。
“醒了?”
女人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夏娘心中的思绪,立即回神后略带警惕地看着她:“你怎么在此处?”
明月夷晃了晃手中的铁链,弯眼笑道:“察觉有妖气,所以出来抓妖的。”
夏娘目光落在她晃得叮铃作响的铁链,自然当她说的妖是自己,正欲开口,明月夷却先一步打断她。
“不过我没找到妖,反而看见你倒在草丛中,不知是不是被妖抓来的,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所以我就先将你移来了此处。”明月夷剪秋黑眸望着她,“身体可有大碍?我刚探你鼻息,没有感受到,差点以为你死了。”
一通话下来,夏娘怔住了,暗含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这话的意思是没有发现她是妖,既然没发现,那为何会在探出她身体没有活人的鼻息,却将她带来此处?
明月夷神色不变,与她平静对视。
“无碍。”夏娘思绪万千,脸上绽出茫然和惊魂未定的害怕,“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睁眼就看见道君了,对了。”
她目光柔弱地看着明月夷,不经意探问:“道君怎不将我带回无咎道君的洞府,反而带来了此处?”
明月夷摇头随口捏造道:“我怀疑有妖,所以随意来的一个地方。”
“这般吗?”夏娘若有所思。
隔了几息,夏娘才记起尚未对她道谢。
她体态无骨地起身,朝她盈盈一拜:“多谢道君,若不是你,我恐怕不知死在何处了。”
明月夷莞尔,尖锐的虎牙从唇中露出,“无事,你是师兄带回来的人,我于情于理都不应见死不救。”
夏娘差点忘记还有这层关系了,如此想来,明月夷救她的原因便对了。
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道君,想到近日无意间听见过的话。
焚净峰所有人都说明月夷喜欢鹤无咎,两人不出意外会结成道侣,因被她介入,明月夷黯然失神下几日不出曾出过洞府了。
师妹爱慕师兄,屡见不鲜的关系。
所以便是心中再看不惯她,也会在爱屋及乌下救下她。
夏娘眼神忽闪,娇娇地掩唇浅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谢道君,回头也会告知给无咎道君,让他也来向你道谢。”
明月夷笑容如常:“不必了。”
夏娘坚持:“要的,无咎道君对我的事一向很在意,他说不想让我欠人情,说我非修仙者,承受不起因果。”
她天性最爱看女人嫉妒,此刻刻意说出这种话,就是想看明月夷露出嫉妒。
明月夷早就了解夏娘的品性,似闻她此言微微一怔,接着语气低落了些摇头:“不必了。”
“要的。”夏娘目光路过她难掩失落的脸,眼中笑意更明显了。
嫉妒啊,真是令妖兴奋。
明月夷见她实在坚持,又推脱不掉便点头同意了:“好,记得好生与师兄说今夜之事。”
呃?
夏娘还以为她会继续推脱,甚至下一句都已在唇舌间即将脱口而出,却得了这样一句话。
明月夷抬起含着不解的美眸,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夏姑娘?是有何难言之隐吗?”
夏娘不想和鹤无咎说今夜发生的事,她是带任务而来的,尽管刚才差点被菩越悯吃了,但也不能暴露他的存在给鹤无咎。
早知明月夷松口如此之快,她方才就没必要重复,看来现在回去得想个好理由骗过鹤无咎。
想到男人的警惕心,夏娘便觉得一阵头疼,偏生不能表现出来,还得顶着明月夷的疑惑眼神勉强笑着点头。
实乃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明月夷对她唇边的勉强视若无睹,难得笑出甜美:“夏姑娘,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多谢。”夏娘心情不似刚那般轻松,盘算编造出什么理由来骗过鹤无咎,没看出眼前女人露出的笑。
“不谢,应当的。”明月夷摇头祭出长剑,站在剑身上朝她伸手:“夏姑娘上来。”
夏娘推脱不掉,握住她的手,坐上了剑上。
夜间御剑将长空拉出一道残痕。
明月夷只将夏娘送至琉森洞府的不远处。
她面含愧疚:“抱歉,夏姑娘,我还得去寻刚才那一抹妖气,就不送你进去了。”
这话刚好也正中夏娘心意,正愁着如何说才让明月夷不送她进去,免得拆穿了她等下辛苦编造的谎言。
夏娘面露遗憾,欠身道:“无碍,道君本就忙,是夏娘耽误了道君。”
明月夷浅笑着柔弱的夏娘,转身御剑离去。
夏娘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夜中,面上的柔弱一扫而空,站在原地扶鬓理髻后方才心虚地妖妖娆娆进到洞府。
刚一靠近正屋,长剑携裹强烈的杀意与她擦肩而过。
一缕秀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夏娘惊魂未定地捂着耳畔,瞪着被剑刺破的门。
好在只削断了头发,而不是半边脑袋,这可是她的本体,损坏了想要复原便难了。
“去何处了。”
青年从里面出来,冷乜立在门口的女妖,抬手握住旋转回掌下的长剑,周身仍维持往常的正气泯然。
夏娘见他周身杀意,暗暗倒吸凉气,佯装自然地嗔怪他一眼,“自然是去透气了,你将我关在这里不准出去祸害你的师弟们,我出去看看别的不成吗?”
鹤无咎冷眉淡目:“夏姬,你又忘记我的话了。”
夏娘老实认错:“还记得,不得害人、不得泄妖气,不得……”
说至此她挑起美眸,目光转向在他腰身上,促狭地笑了:“更不得接近你的师妹。你瞧,我都记得呢,不过道君好像是忘记了,你的伤口又开始腐烂了,都渗出了妖气,若是让你师妹看见了,啧。”
“不敢想。”夏娘摇头。
鹤无咎不言不语地盯着她。
夏娘怕真将他惹怒了,冷讽完后忙不迭找补,“哎呀,道君快快进去,我将你身上的妖气吸出来,再晚些了,就要浸入你的五脏六腑了,届时可不就再是世人艳羡的剑仙,而是妖呢。”
鹤无咎眼睫微颤,脸色比之前更冷:“暂且不必。”
说罢便将房门关上。
夏娘见此嘴角一撇,人就是这般复杂,明明就快坚持不住了,却仍不知坚持着没必要的正道。
等真的浑身妖气,她倒要看看他的这些师弟师妹们会怎样对他。
夏娘扭着水蛇腰身,转身回去了。
屋内的鹤无咎神色难辨地站在原地,垂眸凝视抬起的手。
妖么?
他偏不会成为妖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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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练。
明月夷在外晃了会子才回到洞府。
临门口,她挑眸间见不远处有一道修长的男身影,脚步霎时僵直在原地,随后警惕地握紧手中剑。
直到靠在门前的黑影出声。
“师妹。”
青年的声似清泉击石,温润中透出一丝清冽。
不是菩越悯,是鹤无咎。
明月夷紧绷的肩膀霎时松下,悄然收起手中剑,朝他走过去:“大师兄怎么在这里?”
青年语气平静:“白日来找过你,见你睡得沉,故而没有打扰你,方才听夏娘说遇见了你,所以就过来了。”
明月夷靠近后才看见青年脸上没有笑,不由想到刚才发生的事,问道:“大师兄来过我怎么不知道?”
白日她竟然睡得如此沉,鹤无咎来过,她都没有察觉。
鹤无咎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没有回答反而问:“师妹怎这般晚了还在外面,可是遇上何事了?”
明月夷知道夏娘不会将夜菩越悯的事说出,但不知她究竟是如何说的,只模棱两可回:“夜里想去练剑,碰巧就碰上了夏姑娘,与她聊了会儿。”
“对了,师兄,夏姑娘可回去了?”明月夷好奇看向眼前的青年,似并未发现夏娘是妖。
鹤无咎神色自然,“已经回去了。”
明月夷轻‘哦’了声,没再继续问,鹤无咎也无心与她议夏娘,夏娘的事在两人间就此掠过。
明月夷想要进门,见鹤无咎却一直立在门口不言不语,美眸含上一丝疑惑:“这么晚了师兄寻我是什么要紧事吗?”
鹤无咎倾头,勾了下唇角,“无事,就是见白日师妹似乎领了去雪云巅的任务,师妹怎么忽然想要雪莲了?”
雪云巅的任务是她刚领的,原是想去采摘千年雪莲给菩越悯解狐妖毒,谁知竟会在临去前撞见如此一幕。
明月夷面上不显,解释道:“没,就是最近在研究狐妖,看见能静心清欲的雪莲,好奇其功效,毕竟我与师兄一样修的无情道,日后也需要雪莲施以辅助,修成大道。”
鹤无咎洞府后山的雪莲便是以备破境的不时之需,她的修为不够,所以还未曾栽种雪莲,以免糟蹋了洞府周围的灵气。
现在明月夷如此解释倒也自然,就是不知他是否听信了她的一番言辞。
幸而鹤无咎没再问,似只是见她近日所查皆是与狐妖有关,以为她遇上何事,故来以师兄的身份来关心一问。
鹤无咎莞尔,似玩笑道:“师妹若对雪莲好奇,可将琉森洞府里的雪莲拿去养着。”
明月夷抿唇笑得腼腆,“不必了,我只是好奇罢了,师兄快要破境了,才需要雪莲静心,我尚且还早呢。”
鹤无咎也未坚持,点了点头,点漆墨瞳中浮起温柔之色,“那快回去吧,我便不打扰师妹了。”
明月夷冲他灿烂展颜,“好。”
鹤无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清丽的眉眼洇出黑夜都掩盖不住的明艳。
明月夷错身从他身边走过,尚未迈步过门槛,原本丹田储存尚未消化的浓郁灵气似受了什么影响,忽然一阵乱动。
“唔……”明月夷踉跄一步,面色惨白地扶着门框,身子摇晃着往后倒。
晕去之前,隐约听见青年清冽的关切嗓音。
“师妹,怎么了?”
鹤无咎揽住无端往后倒的明月夷,借着今夜的月色,看见她惨白的面色,手搭在她的腕上,发现她体内有一团磅礴的灵力在乱动。
他目色一敛,当即横抱起她,跨过门槛往里面而去。
一路上,明月夷在他的怀中发出难受的轻哼,秀眉长蹙着似在经受痛苦。
“师妹等等,马上就到了。”鹤无咎顾不得推门,踢开门的动作也失了风度。
明月夷早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觉浑身都是痛得厉害,每一根血管都被灵气撑着,仿佛随时就会爆体而亡。
三层境界的身体,消化不了四层境界的修为,这一点她早就知晓,但她一直未曾有过反噬,还以为不会发生修为过多而爆体。
真疼。
明月夷死死咬住牙,耳边全是鹤无咎毫无用处的安抚,吵吵嚷嚷地充斥她的脑海。
就是为了改变被他祭剑的结局,所以她才落得现在这个地步。
那些黑泥般的恨意和在体内的乱撞的灵力,几欲似要撑爆她的所有灵脉。
明月夷忍不住张开口狠狠咬住了什么。
“师、师妹……?”
很轻的一句呢喃,之后明月夷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世界安静了。
刚被放在榻上的女人松开了唇,手无力地垂下榻沿,惨白的面容恢复了平静,唯有偶尔身子受不住体内躁乱的灵力而痉挛。
而屈膝跌跪在她榻前的青年瞳孔轻颤着,抬手抚摸下颚,齿印明显,仿佛还残留女人咬过的湿软。
方才他只是想将人放在榻上,好用灵力抚平她此刻的躁乱,可刚弯下腰,她却忽然抬起头,狠狠咬上了他的脸。
陷入痛苦中的明月夷,力道不重,就像是刚出生的雏兽,牙都没有长全,一口咬在脸上像是舔了一下。
那瞬间他周身一颤,脚下不稳竟直直跪在了榻前。
鹤无咎掀眸凝视榻上昏迷的女人,很轻地眨了眨浓睫,隔了许久似才想起她现在还在痛苦中。
摒弃不应存在的感受,鹤无咎将她扶起来靠在床架边,神色看似已经恢复如常,扶住她肩膀的手却并不平静。
他运转灵力想为明月夷抚平体内的躁动的修为。
不知是她过于谨慎,还是本身就抗拒,他的灵力竟然无法进到她的体内。
两人都修的无情道,按理说不应会产生排斥,可现在鹤无咎无论试了多少次,都无法成功进入,反而让她体内躁乱得愈发明显。
看着榻上的女人脸颊潮红得气若游丝,鹤无咎眼中的平静不再,薄唇抿住。
这种情形可通过双修缓解。
但……
鹤无咎再运转灵力,尝试为她平息体内的躁乱,仍得到如出一辙的结果。
她在抗拒。
鹤无咎沉思,想到同样修炼无情道的小师弟,最后斟酌后用传信仙鹤去找了人来。
当房门被推开时,已是阴冷气最重的午夜了。
高悬在灰墨苍穹的冷月隐有下坠之意,随着推门清冷的月光拉进来一道颀长的影子。
“大师兄,你找我?”
来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不太适应新身体的嗓子。
鹤无咎抬首看向立在门口红裳白长衫的少年,乌发雪肤,笑容温良可掬。
二师弟与小师妹至今还在山下,焚净峰现在只有小师弟菩越悯了。
“师妹不知为何体内的灵力躁动,寻师弟来,是想让师弟帮忙为师妹平息体内的躁动。”鹤无咎让出身后躺在榻上的人。
菩越悯目光越过他落在面色惨白的女人身上,眼珠似竖了瞬时,再次掀眸看向青年时又是纯黑的圆瞳:“师兄需要我怎么做?”
鹤无咎道:“你我共修无情道,你又是她一手教出来的,灵力应与她相近,试试师妹会不会排斥,若不排斥,用灵力抚平她体内躁乱的灵力便可。”
虽然明月夷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但却时隔多年,她早就已经另成功法,甚至灵力不再与他相近,所以他才会想到菩越悯。
然而他话毕,却没有得到少年回馈。
鹤无咎含疑看去。
月下不知何时笼了雾,少年慵懒靠在门框边,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身上,如伺机而动的动物随时都会攻起,有说不出的古怪。
鹤无咎察觉他的目光在脸上的齿痕上,默了几息,平静问他:“师弟,可听见了?”
“嗯……”菩越悯从显然的齿痕上移开,微微露出浅笑,“我知道了,会帮师姐的。”
他抬步跨进门槛,一步步朝着床榻走去,越靠近眼底的情绪越浓。
师姐的齿痕为何在别人的脸上,刚才发生了何事。
师姐为何要去咬别的男人。
鹤无咎见他脚步僵硬,以为他在紧张,安抚道:“不用怕,我就在旁边。”
刚落坐的菩越悯眺他,目光友善地问:“师兄不出去吗?”
鹤无咎摇头:“师妹或许会抵抗灵力,我刚好也能在一旁指导你如何运转灵力。”
蠢货,何需他指导。
师姐与他最是熟悉,从内至外,绝无可能会抗拒。
他与师姐唇舌纠缠数次,早就互相熟悉了。
蠢货。
少年轻慢冷嘲,恶劣的心思像是翻涌的恶水,指尖轻挑着勾出一条毒蛇从窗外爬进来。
当蛇出现在鹤无咎身后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大师兄。”少年纯善的眼中浮出可掬笑意,将察觉身后不对的鹤无咎唤住。
鹤无咎凝着他。
“大师兄,我不喜有人在旁边,能否请师兄在门外等?若是有不会之处,我再请教师兄可好?”菩越悯坐在床榻边,长发垂如水绸,曳落在地上显得身形纤美若女。
鹤无咎静默顷刻,颔首同意。
临出去前,重道:“师妹若有什么不对之处,可尽快与我说,我就在门外。”
“嗯。”菩越悯微笑着看他跨出门开,顺而提醒:“劳驾师兄关上门。”
鹤无咎心中闪过一丝莫名不适,抬手阖上门,负手立在门外的院中。
房中的烛光灭了一盏,像是刻意想要掩盖投出的影子。
少年脱了金线绣织的鹿皮靴,赤着精瘦的脚跪坐在明月夷的身边,伸着清隽的脖颈,长发逶坠在撑在膝上手背上。
“师姐,你好可怜啊。”他眼中全是对她的怜悯,可很快淡玫般的薄唇中转言又溢出阴冷的埋怨。
“但你怎么可以去咬别人,还咬他的丑脸,我好生气,想要惩罚你。”
他倾身将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鼻尖上,轻声问:“我应该怎样惩罚不听话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