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远点。”慕仑低吼完一句, 又下了不客气的逐客令。
下一秒,一只手无视他冷得滴水的脸色,直接握上他另一只曲度正常的手。
慕仑眯起眼笑:“我说, 你是听不懂话吗?我说的是宇宙通用语言啊。”
悯希一言不发使力让慕仑站起来,让他把身体重心靠到自己这一边。
身边有个傲娇崽子的好处在此刻显现了出来, 在王储殿下的千锤百炼下, 只是语言上的凶狠,根本不能让悯希退缩。
别碰我?
他包装听不到的。
参透一个斐西诺, 等于参透了一多半这个年龄的小孩。
说不要,就是要;说让他滚, 就是口是心非,心里眼巴巴的,渴望他留下却说不出口。
悯希是中午抵达的荒矿星,他开运输车往盛产铁矿石的区域逛了好大一会,满载而归地把车斗装满了,回港口路上想着抄一条近路,结果就碰上这一小孩。
荒郊野岭的一个半大点小孩在这,浑身是伤,还有血, 嘴皮也是干裂的, 估摸着情况和乌庚行差不多。
沈玲说了,荒矿星是流浪汉重灾区。
悯希不是圣父, 但碰上了, 他也不好当没看见。
而他既然之前已经捡回去了一个,再捡回去一个也不那么麻烦,顺手之事而已,他现在工资多, 能养得起。
一边传来阻力,是慕仑开始拧着眉挣扎了:“你要带我去哪?说话。”
悯希带着他往运输车那边走:“我在过来路上看到一家小诊所,带你过去处理一下。”
语毕,慕仑用力一甩,将悯希的胳膊甩开。
没了支撑力,他残缺的一条腿无法撑住他的身形,他也没有练出单脚站立的协调性,砰一声摔倒在地。
慕仑摔得脸上满是泥沙,但他好像满不在乎,双手撑在地上说了一句:“我不去。”
悯希站在原地压压眉心让自己冷静,和气生财,斐西诺比这更难搞,区区眼前小孩,他可以搞定的。
他冷静了一会儿,说:“确定不走?这附近星兽肆虐,你没交通工具,手脚又这样,是想留在这等着被啃成白骨,还是被我带去免费治疗一下?好好决定哦,我这样闲得没事干的人可不多。”
慕仑所有风轻云淡都凝固了一秒。
悯希没多废话,直接重新将他撑起来,靠住。
在副座铺好一张软垫,把慕仑放上去后,悯希倒车往刚才看到的小诊所开去。
他医科水平不高,但能看出慕仑伤势不太好,手脚如果断久了,肌肉组织坏死,是很难再重新接回去的,所以他直接开的最高速。
沈玲之前说,荒矿星人员稀少,很多店会早早关门,万幸悯希到的时候,小诊所还在营业。
他让慕仑简单和医生说明完伤势,医生就带慕仑进去无菌环境治疗了。
出乎意料的是,慕仑出来得很快,并不是医生做完手术了,医生说他们诊所设备不全,只能给慕仑简单固定,他们最好立刻去大一点的星球做手术。
悯希只好拿着单子去缴费,临走,又买了一对拐杖拿给慕仑用。
慕仑应该不是想用,当时脸色很难看,但当前情况由不得他挑剔,他拄上拐杖,歪歪扭扭坐到运输车上。
在开往星船站的路上,悯希紧急给慕仑也买了一张同班次去KTA-星的票,同时给沈玲发去信息说明情况,拜托她提前预约一下医疗仓的使用。
沈玲发来一个大拇指:捡流浪儿圣体。
港口已经离得不远,慕仑远远看见港口的轮廓,眼睛又眯起来,问:“我们去哪?”
“刚才医生不是说了,以荒矿星目前医疗水平给你做不了手术,我们现在要去KTA-星,我家在那。”
“我们要去你家?”
“也可以这么说,走吧,我们到了。”
悯希让压缩仓接触到运输车,把运输车收了起来,再把压缩仓戴回手上。
……
星船起飞时间的前一小时,数不清第几次被悯希拜托在原地等一下的慕仑,找到一处人少的座位,扔开拐杖坐下,略有些阴郁地伸手撑住侧脸。
腿脚不便的感觉让他烦闷,而此时自己的行为更让他烦上加烦——
这不该是属于他的行为。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真的要在这里乖乖等悯希回来。
那个人离开他,也不是要去做多大不了的事,只是听说荒矿星是全宇宙物价最低的地方,于是每路过一家衣店,悯希都会毫不迟疑进去选购。
慕仑身边已经垒了七个袋子。
事先声明,慕仑对悯希会买什么兴趣寥寥接近于无,只不过撑脸的角度让他恰好看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袋子,里面的东西果然没辜负他对那个人的刻板印象。
莓红色条纹的长袜,背带裤,同色系的莓红短袖,和一顶红色遮阳帽,如果一整套穿在人身上,慕仑不敢想那人会变成怎样一颗白痴大草莓。
但有一项发现让他有些奇怪,这套穿搭的尺寸略小,貌似并不符合那个人,即便那个人是绝对属于匀称偏瘦的类型,这些衣服也强塞不进去,按他观察,这些衣服更像是……他的尺寸。
农牧星偏穷,慕仑家从小就比别人家拮据清贫,他母亲总是会亲自买线团给他织漂亮的衣服,绣千奇百怪的花纹,他对尺寸这东西有天然敏感。
当然,慕仑不会认为这些是给他买的,荒矿星物价再低,在港口的花销也低不下来,谁会给一个初次见面就对自己恶语相向、又讨人嫌的小孩花这么大手笔?
那人也不像傻的,虽然爱多操不该他操的闲心,但智力算正常。
是买给家里的弟弟或妹妹?
慕仑目光微散,手指无意识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罐食胶。
食胶类似于古地球的口香糖,口感初步是硬的,嚼完会变软烂,有清神醒脑和清新口齿的功效。
这东西产出稀少,这一罐是那帮星盗从地主那抢来的,这会兜兜转转到他手里,他也不会舍不得吃就留着当古董,想吃直接吃了。
“喂,能不能给我一颗!”
对面的一排座椅,忽然坐下来一对父子,父亲忙着去一边谈事,那大约才十岁左右的男孩便自行翘着脚丫在慕仑对面坐下。
男孩看起来家中有一点底蕴,见过这种稀罕的零食,所以一双垂涎的眼睛紧紧盯着慕仑手里的罐子,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让慕仑给他一颗。
慕仑虽然被穷养大,但人很傲慢,随着年龄增长这点特质更为明显。
他如果生气,是真的会玩命,会咬人,会揍人,会打到对方快不行了为止,一般的孩子都怕他不太敢惹他。
但这男孩太呆了,也可能是被娇纵得没有基本观察能力,根本不知道看人下菜碟,也不知道软柿子还是硬柿子,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会伸着胖手又催促:“快点给我一颗啊,不,整罐都给我吧!”
慕仑都懒得理他。
男孩就生气了:“你这什么态度,让你给我吃的是你的荣幸,你还敢拒绝?你家住哪,你爸妈是谁,有在主星当官吗,小心我叫我爸废了你们!”
呵,还是一个官二代……
能这么轻易说废不废的,估计以前真有谁因为点破事得罪他被废了的。
可惜了,他就是一个没了母亲,爹也和死了一样的孤儿。
慕仑似笑非笑地哈了声,还是不搭理他。
慕仑把盖子盖上,正要把罐子放回口袋,没想到对面的男孩突然扑过来,尖尖指甲掐在他手臂上,趁他吃痛,立马把罐子抢了过去。
强要不成就强抢,这估计是这男孩一贯的作风,因为他非常熟练。
那股痛过去后,一股火撞上了慕仑的胸口,他一把攥住准备跑走的男孩的衣领,硬生生把他提起来了一点。
男孩脚尖擦着地面扑腾,见慕仑伸手过来就开始惊叫:“你要做什么……爸爸!爸爸!”
他这一嗓子非常洪亮,慕仑准备把罐子拿回来的时候,那名男人从远处匆匆跑回来,厉声道:“快放开我儿子!你这野孩子哪里来的,怎么这么野蛮?”
男人到底比慕仑有身型优势,不费多大力,便把男孩拉回去,放到了身后。
随后低头怒问:“怎么回事?我不认识你,你怎么无缘无故欺负我家孩子呢?”
慕仑冷笑,没等说话,男孩在后面委屈巴巴地扯了下男人的衣角:“爸爸,我刚刚拿出食胶准备吃,他看到了也想吃,我分了他一颗,结果他想全要,我不肯,他就全部硬抢过去了。”
男孩从刚才慕仑能单手提起他的事发现,慕仑是个不好惹的主,此刻说完瑟瑟索索往他爸后背缩了缩,同时不引人注意地把罐子往前踢了一点。
男人一听,火气大涨:“果然是野孩子,一股子星盗行径!看你这断手断脚的,是这附近的偷盗熟手吧,偷东西被打断了?没有父母,我就替你父母好好管管。”
这次出行,男人也不知道妻子给男孩塞了什么零食,男孩一说他也没怀疑,扬起巴掌要往慕仑脸上扇,替孩子出头。
“请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那声音淡淡的,有些摸不清情绪的淡,但如晨露中的白花沁人心脾,让人想在合理范围多听一听。
男人巴掌刹在半空,缓慢地转过头去。
那是一张足以让人感慨世间竟然真有人长这样的脸,标准的唇红齿白,对着那一双质询的眼睛,男人一怔,别说回答,一下连自己身处何地都忘记了。
直到男孩又使劲扯了扯他,他才猛咳嗽一声:“是这样的,你弟弟强抢我家孩子的食胶,这还没完,他还要打我家孩子,我认为这一行为非常恶劣,欠缺教育。”
慕仑额头突突跳,暴虐的情绪让他想毁灭一切:“我没有。”
男人语气又尖酸起来:“难不成还是我们冤枉你不成?我家长子在主星当骑士长,福利丰厚,你只是个裤子都破洞的穷酸鬼,而食胶一瓶都要一万星币,这东西是谁的不是显而易见?”
男孩在后面帮腔:“你不信看看他嘴里。”
慕仑耳朵里全是杂音,已经情绪激动到听不清话了,他攥紧拳头,一双纯然的苹果绿眸瞳满是戾气。
熟悉的场景。
大差不差的场面和对话。
慕仑又想起他的母亲,从小到大,他的为人处事都是由他母亲教导,他母亲还曾在本子上写过一百条原则,让他誊抄两遍再默写。
那些曾贯穿他童年的记忆,现在在生命洪流的冲击下,已经只剩下一丁点影子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窝囊爹什么都要以牺牲他利益的忍让教育,母亲告诉他,不是他的错不要认,窝囊爹却说,为了邻里和睦,人家想要你的东西,给就是了,你又不常玩。
如果是对方先冲上来找事,窝囊爹会说,爹知道你委屈,但是人家家里有钱惹不起呀,你就认下错,为了以后咱爷俩不被排挤。
不被排挤,这四个字如同魔咒,让他认下不知多少次冤枉事……
慕仑的回想被突然把他拉过去的悯希打断。
由于没防备,慕仑在这拉力的惯性下,一头撞到悯希身前。
他太瘦了,个子只到悯希的胸口,能够很恰好地嵌进悯希怀里,方便他检查。
悯希将慕仑的脑袋抬了起来,指腹扣在他唇角,微微使力分开,垂眼检查他的口腔内部——果然在后牙处,看见一块软趴趴的糖。
“你看吧!他就是抢了我的东西!”男孩在后面观察着,瞅准时机煽风点火。
被轻抵着下巴的慕仑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被更莫名的情绪调配大脑,他咬紧牙关,让锋利牙尖咬出了一点血沫。
这个人竟然听那男的的话,真来检查他嘴里,下一步也要像那窝囊爹一样,让他认下这次的错了是吗?
慕仑想冷笑一声,却笑不出来,他觉得某一刻对悯希抱有期待的样子非常难看,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有,慕仑一句话不说,冷冰冰甩开悯希的手,踉踉跄跄扶着椅子要去拿拐杖。
那边的男人还在自以为沉稳公平地道:“念在我们这次损失不大,我可以私了,只要他和我家孩子道一句歉,我就不再追究了。”
“不然,你家弟弟吃了我们三颗食胶,往严重了处理,你们要赔偿我几千星币的,我也不想闹得太不好收场……”
男人边说着方案,边在一边玻璃上查看自己的面貌和着装,正得意时,他突然听到一句:“抱歉,我要看监控。”
正孔雀开屏的男人睁大眼:“嗯?”
悯希抬起眼皮平静道:“刚刚您也听到了,在您单方面说事情经过时,我弟弟说他没有做,所以我需要看监控核实一下情况,如果真是他抢人东西,我会亲自赔礼道歉,直到你们满意为止。”
“相反,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道歉,毕竟,如果是你们胡搅蛮缠,我弟弟会很委屈,继而回去冲我闹脾气的话,我也会非常困扰。”
“都是当家长的,您应该也知道,小孩子闹起脾气来有多不好哄。”
“……”
荒矿星的服务台不像其他星那样随处可见,只孤零零在港口大厅中央设有一处,在悯希的坚持下,不服输的男人带着心虚的儿子一同前往服务台。
向服务台阐明来意后,工作人员需要他们提交一下身份信息。
悯希和男人各自递出自己的莎里斯蒂个人证,任由工作人员在机器上刷芯片,登记身份。
这之后,工作人员给他们调出了刚才一到二小时的监控。
真相水落石出。
男人脸都气青了,当着众人的面往儿子屁股上蹬了两脚,又甩了个响亮的耳光,压着他的头和慕仑道完歉,急匆匆跑走了。
正好他到了登船检票时间,也丢不起那个人。
去往登船口的路上,悯希和慕仑一路无言,悯希是纯粹困得慌,慕仑……他是想不通。
在刚才,男人信息中的亲属栏里,明确写着有一个在主星当骑士长的儿子,莎里斯蒂个人证的信息都是经过认证才输入的,不可能有虚假的信息。
骑士长是什么概念?
伊克大帝亲自挑选的骑士长,精兵骑士团的领头人,荣光闪耀,拥有一辈子其他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身份。
面对如此大的权利,窝囊爹的忍让原则好像才是大多数人会选择的做法。像这个人坚持要看监控、还要对方道歉的态度,反而才是异类。
他的身份信息上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收容所饲养员,没有与之匹敌的地位。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执意追查。
是不怕死吗?
别以为这么做,他就会愿意跟着回去当佣人保姆……等他熬到这个人给他找人把腿看好了,他绝对多一夜都不留,马上走人。
慕仑眼神阴沉,跟在悯希身后上了船。
悯希一上船就闭眼补眠了。
慕仑没睡,在一直撑,他还是怀疑这个人有不明目的。
刚才那对没脑子父子或许是这个人故意找来做戏的,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跟上船,等他一睡着了,就把他拐进深山老林里,挖了他的眼睛和肾脏。
这个人一定是个贩卖器官的,自己被他看上了眼角膜和内脏……
星船落地时间是傍晚,慕仑听到走廊有人经过,才倏然惊醒。
慕仑握紧两边把手,重重呼气,瞳眸中满是震惊。
他竟然睡过去了。
慕仑咬牙,偏头看向一边还在睡的悯希。
这人诡计真是了得,是调了一种特殊淡香喷身上了吗?坐在身边闻着,比婴儿摇篮和催眠曲还管用,眼皮根本不听使唤,说睡着就睡着了。
慕仑下意识查看了一圈压缩仓,没有东西丢失。
身边走廊的乘客一个个走过,眼看人只剩下他们两个,慕仑犹豫片刻,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悯希的手背。
悯希觉轻,被一戳就醒了,揉揉眼睛问:“唔,到了?”
慕仑目不斜视,一副用金子都难请动尊口的模样,冷冰冰道:“到了。”
悯希也不介意:“那就走吧。”
下了船,悯希在一间店里买了两个帽子,一个给慕仑戴,一个给自己带。
也不是凹造型什么的,只是他看到有许多乘客在港口停着不走,拿出通讯仪器拍照,氛围不太对。
悯希一路走过去,从几个乘客口中闲聊中拼凑出一个可能性:应该是有大人物来KTA-星了。
至少是公爵级别以上,港口有几处接驳口都统统被封锁,有稽查队反复巡逻,一旦看到闲杂人等则立刻驱赶。
悯希压低帽檐,只露出秀尖的白皙下巴,和红得乍一看宛如涂了口脂的唇。
如果在某个角度看他的侧腰身段,和微微露出的侧脸,会以为他是哪家绅士富豪家的小姐千金。
与此同时,在悯希快要走出港口时,一队稽查队走过。
气氛威严的稽查队上方,有一只透明的黑色水母在转圈圈。
水母用一根触手捧着泡泡机,另一根触手的口器对准出泡头,“噗呼”一声吹出巨多泡泡,这之后,他又张牙舞爪舞动所有触手,挑战一秒内把泡泡全部戳破。
乐此不疲地玩了一会小游戏,水母累了,正准备歇歇。
过了大约两三秒,突然,他整只母倏地飞到半空,亢奋地高呼:“吱!!!!!!”
陈斯屹在询问其他队的巡查情况,听见那声吱,他眼皮一跳,一抬头,就见水母往前方直飞而去,他语气一冽:“咪芙!”
咪芙没有回他,高速往前直飞,直到撞到一个白色身影上,才骤然停下来。
整只母口香糖一样扒在了胸口前面,同时用力把两根触手抻长,绕到那身影后背,做出人类一样环抱的姿势。
如果水母是一个普通小孩,这样用力抱人,一看就是想到不行不行,又喜欢到不行不行的样子。
但那一看就是只精神体。
精神体除了孵育自己诞生的主人以外,极难对其他人信赖起来,更别说拥抱——精神体会做出这种惊悚的举动,只有一种可能,他的主人和别人进行了唾液交换,被污染了。
那么他就会对污染他主人的人格外腻歪,什么都做得出来。
陈斯屹瞳孔微缩,眸中映着不远处被咪芙撞飞帽子、从而露出来的一张脸。
星历6月1日,播种犯闯进他家中强行和他有了唾液交换。
这之后,他隔三天就疼痛难忍,体检被刷,骑士梦破碎,从万人之上落到万人之下,却苦于到处都找不到致使他落到这种境地的凶手。
星历6月12日,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播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