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橘子糖做了一下午,从洗橘子、刨皮切碎、捣果肉到加糖熬制,每一步都是苏筱圆亲手做的,最后装了六罐。
她在瓶口上系上写了日期的标签,装在竹篮里,迟疑了一下,传讯给凌岳仙尊:[师兄,糖做好了,现在我让傀儡人送过来,方便吗?]
又补上一句:[还有上次你忘在我这里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我也让他一起拿过来?]
凌岳仙尊又是秒回:[好,多谢。我提前打开护阵。]
苏筱圆呼出一口气,放下传讯镜才发现刚才紧张得手心出了汗。
她叫来傀儡人,把竹篮和叠整齐包好的氅衣交给他,叫他送去给凌岳仙尊。
傀儡人疑惑地看着她:“筱圆为何自己不去送?正可借此机会与他拉近距离。”
苏筱圆支支吾吾:“我……做了一下午的糖有点累了,我要躺一躺……下次再拉近距离吧……”
生怕他不信,一边说一边往床上一歪,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幸好傀儡人智商不高,见她这样就信了:“筱圆好好歇息,我去去就来。”
苏筱圆:“对了,反正要跑这一趟,顺便送几罐给开山,他们小两口都喜欢吃,让他们分分。”
傀儡人道了声“好”,便提着篮子挎着布包出了门。
这一趟去了小半个时辰。
傀儡人带回来的竹篮还是满的,苏筱圆看了看,有几包她喜欢吃的老字号蜜饯果干,是开山今日和于影春趁放假下山玩带回来的。
此外还有一个低调又奢华的木盒,虽然没有花纹雕饰,木头的纹理中却隐隐有金光流动,散发着浓郁的金钱气息。
“这是什么?”苏筱圆问。
“是凌岳的还礼。”傀儡人轻描淡写道。
苏筱圆打开盒子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黑色软缎上躺着的是她上次给他的糖罐,但罐子是满的,满满一罐子各色璀璨宝石,每一块都不一样。
“这些是什么啊傅停云?!”她惊呼起来。
傀儡人瞥了一眼,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三界各地的石头。”
“怎么可以收这么贵重的还礼……”
“他不缺石头,筱圆拿去玩便是。”傀儡人道。
“那怎么行,这种东西不能收的……”苏筱圆急道。
傀儡人平静道:“我只是个傀儡人,不知道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
苏筱圆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责怪他,忙抱住他的腰,踮起脚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下巴:“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跑腿还说你,别生气好不好?请你吃糖。”
“我没生气,”傀儡人道,“糖没了。”
苏筱圆跑到柜子旁,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罐晃了晃:“怎么会少了你的,给你留着呢。”
傀儡人目光微动;“是筱圆亲手做的?”
“当然,”苏筱圆道,“这是第一罐,你喜欢吃我明天再做。”
“不必了,太辛苦。”傀儡人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拉起她两只手,垂眸看着,轻轻抚摩她的手指——她的皮肤细嫩,下午用盐搓洗橘皮,手指到现在还是通红的。
“做几罐糖有什么辛苦,”苏筱圆把脸颊贴在傀儡人温暖的胸膛上,“以前什么都得自己做,你来了之后我已经够懒了。”
“我去准备晚膳,”傀儡人轻轻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推开,“筱圆歇息会儿。”
苏筱圆看着他的背影愣怔了一会儿,传讯镜“叮”一声响,唤回了她的神智。
[糖收到了,多谢。]
苏筱圆忙回复:[不客气的,那些宝石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只是我年少时去各地除魔,沿途收集的一些石头罢了,师妹留着玩。]
苏筱圆一听更慌了,那不是比一般宝石更有纪念意义。
[听傀儡人说,师妹送我的糖是亲手做的,一定很辛苦,比这些石头珍贵得多。]
苏筱圆知道隔着传讯镜肯定说服不了他,便打定了主意,下次开小灶时带过去还给他。
下次剑法课在两天后。
两天中苏筱圆和傀儡人又用空闲时间做了上百罐糖。
大部分是傀儡人做的,苏筱圆放学后便在一旁陪他,打打下手。
傀儡人不让她再去碰盐和水,她只能帮忙做些轻松不费手的工序,比如分装和写标签。
这么多糖她和开山两口子自然吃不完。
她用传物阵给云雨宗的师长和朋友们寄了一些,又给太衍认识的新同学送了一些。
两日后,上完一天的课,无极宫的鹤车果然已经停在了课室外。
到得无极宫门口,刚好遇见了提着药箱的赵青鸾。
这回他来得比上次晚,也才刚到法阵前。
不等她先打招呼,赵青鸾便露出了温煦的笑容:“真巧,苏道友又来找仙尊么?”
苏筱圆点点头:“赵师兄是来给仙尊送药吗?”
赵青鸾面露惊惶:“不敢当,仙尊与苏道友平辈论交,按理在下要称道友一声师叔才是。”
苏筱圆脚趾抠地,凌岳仙尊在剑法课上也不避讳,对她“师妹”长“师妹”短的,宗门上下显然都传遍了。
不过凌岳仙尊坚持叫她师妹,她也的确不好乱认师兄,乱了他们叔侄辈份,便也学他道友相称。
“只是仙尊谦逊,”她赧然道,“我还不一定能通过考核留下。”
“苏道友过谦了,”赵青鸾从云车窗户里看着她的脸,“抱歉冒昧一问,苏道友是不是有些体寒气弱之症?”
苏筱圆讶异:“赵道友只是看一看就知道了?”
赵青鸾一笑:“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对了……稍等片刻……”
苏筱圆便叫灵鹤停下,赵青鸾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个小瓷瓶:“我这里正好有瓶温补的丹药,师妹可试试看。”
“这怎么好意思!”苏筱圆忙推辞。
赵青鸾:“苏道友不必客气,若是有效你同我说,药材都是库房里现成的,我再炼就是。”
苏筱圆见他盛情难却,只得道谢收了下来。
她不缺温补的丹药,毕竟不差钱,还有个万能傀儡人,她的库房里什么好药都不缺,她的体质是系统设置问题,不是靠灌药就能产生质变的。
而且赵青鸾毕竟是女主林菀的师兄,虽说有点过意不去,但他送的药她是不敢随便吃的。
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罐本来打算分送同门的糖给他。
赵青鸾笑着收下了:“此物甚好,我们这些成天尝药的人正需要。”
苏筱圆第一次见赵青鸾时隐隐感觉他对自己有些芥蒂,这次却亲切不少,大约也是个i人吧。
两人进了宫门,便有执事将他们引到另一座大殿。
“这是仙尊日常起居的地方。”执事一边向苏筱圆解释,一边打起门帘。
苏筱圆往里一看,殿堂里空无一人。
执事引他们入座:“两位稍待片刻,仙尊还在打坐,一会儿就来。”
苏筱圆环顾四周,只见这座宫殿规模宏大,但陈设却很单调,空旷得说句话都能起回声,且大白天殿里也是帘幕低垂,灵石灯倒是点了很多,可非但没能让空间变得温馨,反而更添寒冷清寂。
原来这才是他平常生活的地方,和色彩丰富、气氛温馨的偏殿完全两模两样,倒是符合她一开始的刻板印象。
唯一称得上亮色的竟然是几案上的一罐橘子糖。
两天前送来的,罐子里的糖已经浅下去一层。
看来那药是真苦,苏筱圆想着,心里像有涟漪一圈圈荡开。
赵青鸾的目光也很自然地落在了糖罐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苏筱圆注意到他的视线,脸颊莫名烫起来,仿佛她和凌岳仙尊之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暴露在了人前。
正想着,门外廊庑上响起脚步声。
赵青鸾神色一凛,连忙站起来躬身行礼:“小侄拜见仙尊。”
苏筱圆也跟着站起来行礼:“拜见仙尊。”
凌岳仙尊的目光从赵青鸾身上掠过,落在少女身上,瞬间如冰消雪融般柔和下来:“师妹稍坐片刻,我先诊脉服药,再陪你练剑。”
苏筱圆忙道:“不急不急,仙尊慢慢来。”
凌岳仙尊向执事道:“今日新做的芙蓉糕拿些过来与师妹吃,配雾岚茶正好。”
苏筱圆:“不用麻烦的仙尊,我不饿。”
“上了一整日的课,怎会不饿,”凌岳仙尊旁若无人地道,“多少吃一点,一会儿才有力气练剑。”
苏筱圆这才低低地道了声谢。
赵青鸾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一般。
因为近来常来送药的缘故,他可能是太衍弟子中见到凌岳仙尊次数最多的,可是他何曾见过凌岳仙尊对谁假以辞色,就算是待他师尊,甚至沈宗主,他都是冷冰冰的,更别说这样温言款语、体贴入微。
再想到只为了见仙尊一面就被剑阵重伤,迄今不能下地行走的阿菀,他便心如刀割,深深为她感到不值。
昨日他路过药庐,特地绕到她窗下驻足,还听见房中传来她低低的啜泣声。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那女子。
生得确实天姿国色,可是仙灵界并不缺美人,赵青鸾并不认为单凭美貌就能打动凌岳仙尊,若说容貌的话阿菀师妹清丽绝俗,又差在哪里了?
他越看越不解,怎么看都没什么特别之处,她究竟是怎么得到仙尊青眼的?
或许阿菀怀疑的没错,这云雨宗的女子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
“赵师侄,诊脉吧。”一道冷冷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入他耳膜,让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赵青鸾忙道:“是,仙尊。”
凌岳仙尊伸出手,撩起衣袖,随意地搭在案头。
赵青鸾小心翼翼地将手指虚搭在他脉门上,屏息凝神,开始用灵力探查他的经脉。
若是那女子当真用了什么手段,应该会在脉象中留下痕迹才是……可是他是来请平安脉的,若是做了超出职责之外的事,会不会被仙尊发现……听师尊说,仙尊的医术造诣也很高……
可随即阿菀苍白憔悴的脸和红肿的泪眼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为了阿菀,冒险也是值得的!
再说这也是为了仙尊本人着想,若是那女子当真用了什么邪魔外道的手段,他身为师侄亦不能坐视不理。
他说服了自己,一咬牙便将分出一丝灵气,悄悄在本不该触及的心脉里迅速地走了一遍。
果然有异常!
他心头一跳,连忙收回灵气,后背上已是冷汗如瀑。
原来是蛊!仙尊的心脉中有蛊虫寄居的迹象!
难怪仙尊一见这女子便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一般。
但隔行如隔山,他擅长的是医道而非蛊道,没办法判断那是什么蛊,也不知是否是邪蛊。
要向仙尊禀告实情么?
不行……他知道很多蛊虫尤其是邪蛊,都有迷惑心智的功效,若是他贸贸然禀告仙尊,说不定仙尊会在蛊虫的作用之下对他出手。
还是先按兵不动,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赵青鸾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还得佯装无事,像平常一样交代脉象情况,然后从药箱里端出装药的瓷瓶,倒在执事准备好的瓷碗中。
凌岳仙尊如平时一样饮了药汤,然后从案上的琉璃罐里拈了一颗糖送入口中含着,向赵青鸾道:“有劳。”
赵青鸾明白这是打发他回去的意思,他将药箱收好,行了礼,又和苏筱圆道了别,便满腹心事地离开了无极宫。
他本想立刻去找师尊商议,可鬼使神差地先驾鹤去了药庐。
林菀的屋子里大白天下着帘子和帷幔,也没点灯,走到门口便飘出草药的苦涩气息。
赵青鸾听见若有似无的啜泣声从门帘的缝隙中飘出来,接着变成急促的咳嗽声。
他连忙走进去,便看见林菀清秀的脸容苍白如纸,只有颧骨上有不自然的红晕,嘴唇中间被鲜血染成了猩红。
“阿菀师妹,你不要紧吧?”赵青鸾骇然道。
林菀摆摆手:“大师兄可是去了无极宫?仙……仙尊他怎么样?”
赵青鸾心中酸涩难当,虽知事情干系重大不该向师妹透露太多,可看她这副自苦的样子,忍不住将凌岳仙尊中蛊的事说了出来。
林菀却不似他这般惊骇,却湿了眼眶:“我就知道仙尊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被迷惑住了。”
赵青鸾心中不是滋味。
林菀抬起泪眼:“大师兄打算怎么办?”
赵青鸾道:“我思来想去,此事还是得先向师尊禀告。”
林菀摇摇头:“师尊为人正派,心眼又实,知道后一定会去找仙尊商量,我们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蛊,效用有多强,而且蛊虫未必是成双成对的,万一仙尊中的是单蛊,我们怎么能证明是苏筱圆下的?依我看不能打草惊蛇。”
“阿菀师妹所言甚是,”赵青鸾钦佩道,“师妹觉得该怎么办?”
林菀:“拿贼拿赃,只有找到切实的证据,抓到现行,才能彻底撕开她的真面目。”
“可是这蛊已经下了,”赵青鸾苦恼道,“若是她什么也不做,一直不露破绽,我们岂不是无计可施了?”
林菀想了想,忽然肩头一松,软软地倒在枕上,闭上眼睛:“算了吧,那蛊对仙尊的身体没什么损害,他如此待我,我又何必替他担忧呢……师兄只当不知道吧,此事也不是你我能管的。”
“这怎么成!”赵青鸾义愤填膺,“仙尊当日那样对你,一定是因为中了蛊……”
林菀凄然道:“是不是又有何不同?左右他眼中没我。”
赵青鸾还待说什么,林菀只是闭目:“师兄我累了,你请回罢。”
“好,好,师妹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赵青鸾一边说一边退到门口。
一只脚踏过门槛,他忽然转过身,咬牙道:“阿菀你放心,师兄不会让你就这么白白受委屈!”
没有证据,可以制造证据。
仙尊每次服完药都会吃那女子送的橘子糖,刚好他也有一罐同样的糖……
林菀猛然睁开双眼:“师兄你想做什么?你可千万别为了阿菀做傻事啊!”
“我明白,”赵青鸾眼眶发酸,“阿菀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知情,全是师兄一人所为,明白么?”
林菀急道:“师兄你说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有大好的前程,我不许你为我做傻事!”
赵青鸾声音发颤:“有阿菀这句话,师兄此生足矣。”说罢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