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们这些大人什么都没做,黎峻刚的状态怎么就变好了?
陶方奕有点好奇,他决定偷偷跟过去看看。
亡和慕清子不太放心陶方奕,毕竟陶方奕现在觉得自己是个人类,如果他以玩偶的身体在外面行走,被人看到了那是得上新闻的。
不过他们显然多虑了,陶方奕用术法隐匿身形用得比谁都顺手,顺手到慕清子怀疑他的脑袋压根没有出问题。
“你给我等等。”慕清子伸手拽陶方奕身上的装饰物。
陶方奕差点摔倒。
亡立刻把陶方奕搂怀里了,随后他伸手指向慕清子:“你干什么?挑衅?!”
慕清子高举双手:“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动作大了点,他自己摔的。”
亡在呲牙。
“你至于像个护崽的鸟爸爸一样吗?他年纪比你大。”慕清子很无奈,“还有,你胳膊搂得太紧了,他都快被你的大臂和小臂夹成一团了。”
亡连忙松开陶方奕,陶方奕落在地上,他伸手整理自己脖颈上的褶皱,又原地跳了跳,让身体里的填充物复位。
“对不起,陶叔叔。”亡帮陶方奕整理衣服。
“没关系。”反正陶方奕的娃娃身体也感受不到痛。
“你找我有事吗?”陶方奕走到了慕清子的面前,抬头认真询问。
“我就想问问,你觉得普通人能隐匿自己的身形吗?”慕清子高度怀疑陶方奕是装的。
“可以啊,我就可以。”陶方奕点头。
“那你觉得其他普通人能做到吗?”慕清子问。
陶方奕再次点头。
“你见过哪个普通人隐匿身形的?”慕清子死死盯着陶方奕。
“我隐匿身形的时候其他人看不到我对不对?”陶方奕用圆手按了按自己的身体,“那其他人隐匿身形的时候我们也看不到啊。”这很合理,说不定他们身边此时就站着一个隐匿身形的人。
慕清子没有办法了。
陶方奕的逻辑再次自洽,他藏起了自己的身形,奔向黎峻刚的学校。
这次萧云匣没有跟着他们,因为萧云匣知道发生了什么,黎峻刚已经跟她说过了,他交到了一个年纪特别小的朋友。
但陶方奕不认为一个朋友对人的影响有那么大。
陶方奕跑到了黎峻刚的学校去蹲守。
他看到了那个幼儿园小孩,黎峻刚确实会过来跟那个幼儿园小孩聊聊天,似乎也只有黎峻刚愿意跟那个孩子聊天,而那个小孩聊的内容其实有点沉重了。
那个小孩一直在聊自己家里的事,他说话又前言不搭后语的,想要听懂他说的话都有一定的难度。
可黎峻刚一直在听,也一直试图理解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
陶方奕看到他身上有一点点的光芒溢出,缓缓落回陶方奕的身体。
“为什么?”陶方奕单手捂着胸口,他的表情依旧是迷茫的。
他想了好多办法都没用上,萧云匣这个厉害的儿童作家也无计可施了,为什么那个并不讨喜的四岁小孩能轻易做到他们都没能做到的事?
这个四岁小孩甚至无法引导黎峻刚。
陶方奕不理解,所以他一直在一旁观察,观察这两个孩子的沟通交流。
发现这个语言颠倒的四岁小孩果然很难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五天内就安慰了一次,还是在模仿黎峻刚的语气。
所以为什么呢?
陶方奕心里还在纠结问题,可在问题之外,他又意识到黎峻刚和那个孩子待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陶方奕不理解,所以陶方奕把问题抛给了萧云匣。
“因为他在引导那个孩子走出来。”萧云匣说,“有时候人一旦开始承担‘老师’这个职责,他就会下意识地,系统地梳理自己需要教学的那一部分。”
之前黎峻刚给了自己很多信心,但他还是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走出来。
而遇到了一个和他相同境遇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当他看到那个小孩愁苦的脸因为他的理解与共情而舒展,因为他的话语而喜笑颜开时,黎峻刚真正地感觉自己踩到了地面上,不再飘飘荡荡地游荡在空中。
毕竟黎峻刚的力量太过渺小,像一颗小星星,在太阳的光芒下显得那么不起眼,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为太阳,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像萧云匣一样强大。
而当他开始引导着其他孩子,尝试让那个难过的孩子开心一些时,黎峻刚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只是一颗离得比较远的恒星啊,他自己是会发光的。
慕清子的身形淡了很多,很显然,随着力量的回收,他身上的限制也淡了。
萧云匣问陶方奕:“你在教导闻人傅这个孩子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吗?”
陶方奕微微仰头,萧云匣继续说:“关于成长变快的问题。”
陶方奕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有感觉,不过有一点陶方奕觉得有些惭愧:“我没有教这个孩子更多的东西。”
事实上他和闻人傅一点都不像,有时候他也会觉得闻人傅怪怪的,他不确定自己和闻人傅的相处是不是正常的,但陶方奕在努力。
“没有教吗?”亡不解,不可能吧,如果陶方奕没有教,自己的变化怎么可能这么大?
可回过头来想想,陶方奕的语言引导真的不算多,更多的是某些行为,他的暴躁总会被陶方奕的某些行为给安抚下来。
“你在教闻人傅的时候有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自己的缺陷吗?”萧云匣问陶方奕。
陶方奕点头:“我的感情还是太充沛了。”他居然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萧云匣:“……我不是指这个。”
陶方奕又想了想:“我的感情还是太不充沛了。”他测量不出喜欢到爱的距离。
“不过黎峻刚为什么会慢慢放弃第二条路呢?”陶方奕又问。
“因为他真正地踩到了地上。”萧云匣说,“孩子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总会祈祷有那么个人能来帮帮自己。”
但黎峻刚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会拉他出泥潭,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套取了某些电视剧的设定。
那些被很多人向往的,被拯救的主角们。
无论多么痛苦,总有那么一个人会爱他,会拯救他。
哪怕慕清子无数次表示黎峻刚没法修行他也不听,满脑子和慕清子再续前缘。
但脚踏实地之后他的感受不一样了。
“一旦人真正地发现自己的某一部分能够由自己来掌控……他就会吝啬地把这份权利狠狠攥在手里,不去分享。”萧云匣说,“他一无所有,但他似乎在一无所有里,发现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宝物。”
他开始在他自己的世界,在大人们无法过度干预的那个空间里,迈出他自己的步伐,做出他自己的选择了。
黎峻刚不一定是被奇幻的娃娃和写童话书的老太太联手拯救的小可怜,他也可以是勇敢的拯救者,他可以拽着其他人站起来。
无论如何,小孩在向前,他之前的不稳定带给了陶方奕他们惊吓,而如今他自顾自地迈步向前,又给了陶方奕他们无数的惊喜。
有时候另一个生命就是这样,暂时度过了眼前的危机,就开始发挥主观能动性,寻找自己的未来。
哪怕陶方奕的术法无比强悍,也无法预测生命的生长方向,但只要给一点点的水和土壤,生命自己就会向阳。
陶方奕感觉回归自己身体的力量越来越多,而他此时也终于注意到一旁的慕清子表情有些不太对。
到了晚上,等萧云匣睡去,陶方奕邀请慕清子和他一起到后院坐一坐,聊一聊。
最近深陷感情问题的陶方奕一开口就差点把慕清子吓得魂飞魄散:“你是不是上辈子真的喜欢你徒弟啊?”
“你放什么屁!”慕清子冲着陶方奕嚷嚷,嚷嚷完了之后他又注意到亡在不远处趴着,紧盯着他俩的沟通。
慕清子:“……啧。”
“我只是在想,我以前对他们是不是太严格了。”慕清子抬头望着花树。
“确实严格,你知道吗?你师弟的徒弟偷偷跟我说过,他说如果你是他的师父的话,他就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一了百了。”陶方奕认同了慕清子对自己的看法。
“你就不能先安慰一句‘不是’吗?我郁闷一会儿之后你再隐晦地提出这个问题。”慕清子胡子都快竖起来了,“还有,我师弟的徒弟在我背后说我坏话?”
“你也没说要我安慰你。”陶方奕是个实诚人,“那个小孩不止说你坏话,还总喜欢当着你徒弟的面模仿你说话,他每次一模仿,大家就都会笑。”
慕清子:……
慕清子忽然起身:“不聊了,这个世界没什么可惦记的,最好下辈子再也不来了……真想死得透一点。”
陶方奕晃腿,他笑了笑:“但是你的九个徒弟都很喜欢你。”
尽管慕清子很严肃,但他的九个徒弟都是他自己拉扯长大的,他是个穷道士,但他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从不吝啬给孩子买那些小玩意儿。
“他们的共识是你是个有点凶,但心肠很不错的老头。”陶方奕说。
“其实小九在遇难之前来找过我。”陶方奕继续晃腿。
慕清子重新坐了下去,他没有震惊,语气很平静:“他说了什么?”
他和陶方奕认识了很久,他知道某些事只要人不问,陶方奕就永远不会说,因为他那个时候意识不到那些东西是重要信息。
小九是慕清子上辈子的徒弟,同样是那个暴君转世,但他是个正直的人,心系天下苍生,脑子有点轴。
小九的性格其实和慕清子很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孩子是慕清子带大的缘故,他长得还和慕清子有一丢丢像。
“他过来跟我告别,他觉得自己危险了。后来他给我跪下磕头,说他不能陪在师父身边尽孝,希望我有空多去看看你。”陶方奕仔细回忆,“那应该是我九岁时候的事。”
慕清子:“你能别换算了吗?你自己就不觉得哪里不太对吗?”谁会让别人家九岁的小孩去照顾自己家的长辈?
“那孩子确实很不错,所以我才觉得对不起他,要知道他寿数不长,我何必让他忙那么多事?”慕清子看到黎峻刚的笑容之后有些感慨。
黎峻刚比小九脆弱得多,黎峻刚遇到的那点挫折对于小九来说什么都不算,但小九也同样没有像黎峻刚那样笑过。
笑得无忧无虑,小孩就该这么笑。
“小九从小就喜欢板着脸,说是这样看起来严肃。”慕清子说,“他这辈子其实有太多的遗憾,他喜欢一个木偶人,他想要去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姊妹,但他好像被我困在了‘降妖除魔’里头,等回过神的时候,小孩的命都搭进去了。”
如果知道这孩子是暴君的转世,知道他这一辈子不长,慕清子一定让他开开心心,痛痛快快地过,而不是在看到黎峻刚的笑容之后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在其中。
“可你当时收养小孩本来就是为了打击犯罪啊,你根本不会养一个蹭吃蹭喝的小孩。”陶方奕觉得慕清子把这件事想简单了。
“打击犯罪……”慕清子还在纠结陶方奕的脑回路。
他晃了晃脑袋,随后慕清子询问陶方奕:“我怎么都没想到我当年一求你,你就把自己的心脏送给我了。”
一直在旁听的亡警觉起来,虽然早有怀疑,但一听到陶方奕送出去的内脏是心脏,他就感到背后一阵发毛。
“因为我没了那个东西不会死。”木头的心脏只是一个载体,是个雕刻出来的装饰品。
等等,木头?
陶方奕愣了一下,不过他的逻辑很快又圆上了。
是啊,他是人啊,是血肉之躯,所以木头心脏送出去了他才不会死嘛,很合理。
“如果现在有人找你要,你还会给吗?”慕清子问他。
陶方奕连忙捂住自己的心脏部位,使劲摇头。
他才不给,这些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慕清子笑了出来。
那块木头是个强悍的法器,那个法器把慕清子困在原地好久好久,但慕清子虽然脾气不好,却是个通透人,这一切说白了和陶方奕没有任何关系,陶方奕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慷慨的好人罢了。
陶方奕注意到慕清子的身影越来越淡:“你要走了吗?”
慕清子嗯了一声,而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再提自己的不甘,也没有再提自己那些过去。
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会随着他的消失而彻底尘封入土,再说出口的意义不大了。
所以慕清子只是问:“你被埋在土里那段时间孤独吗?”
“不是土里,是床上。”陶方奕纠正,纠正完了之后他又认真思考了慕清子的问题,“我……”
他想说自己不孤独,因为偶尔土里也会路过一些有趣的东西,虽然土夯实了,但他劲大,他可以在土里自由发挥。
不,等等,是床上。
他不孤独啊,那里和大殿的区别其实不大,只不过没有那些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了。
但陶方奕还可以玩小蚯蚓,偶尔还有蝉的幼虫钻进土地,被陶方奕捕捉。
他是个养虫专家。
所以他不孤独。
陶方奕缓缓开口:“孤独。”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不受陶方奕的控制。
陶方奕抬头看了看慕清子,又看了看身后隐藏身形的亡,他强调:“好孤独啊。”
那时候陶方奕不觉得,他只知道土地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新的宝贝,可这些“宝贝”间隔的时间真的很长。
长到那个躺在他身边的人类变成了白骨,长到和他一起摆放在大殿里的那些礼器开始腐烂,哪怕它们是坚硬的金属,但它们终究抵不过时间。
长剑也会锈,会被腐蚀。
那时候陶方奕觉得自己也会被腐蚀,也会变成一块烂烂的木头,现在他玩虫,往后他也要变成虫的养料。
当时陶方奕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很公平,而且小虫们捏起来软软的,他能接受这些软软的小生灵趴在自己的身上。
可现在陶方奕回想那段日子,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些难过:“很孤独,我不想死掉。”
慕清子摸了摸陶方奕的头。
陶方奕吸溜了一下鼻子,看向这个比自己小了很多岁的老头。慕清子说:“我上次听到你的经历的时候觉得很难过。”
陶方奕觉得不对:“你该为你自己难过吧。”毕竟现在要消失的并不是陶方奕。
慕清子:……
陶方奕的不解风情搞得他好恼火。
“我不一样,我一辈子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还活着,老朋友,你还没有开始这个阶段。”慕清子认真地拍了拍陶方奕几乎不存在的肩膀。
陶方奕的肩膀太小,慕清子甚至只能用两个指头去拍。
“但是人生于天地,其实也不算带着任务来的。”陶方奕觉得不对,“无论如何都是过一生,我没必要硬给自己定一个指标。”
慕清子:……
慕清子一把抓住陶方奕胸口的布料,把整个娃娃提到自己的面前:“你硬要一句一反驳是吗?!”
“干什么?!干什么!”亡立刻就冲了上来,他从慕清子手里救出了陶方奕。
一边给陶方奕整理布料,嘴里的牙一边咔咔咔地响。
慕清子决定在自己彻底消散之前打陶方奕一顿,打不打得过另说,反正这口气他是一定要出的。
正这么想着,慕清子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服有一阵牵拉感。
难不成是亡抢娃娃的时候勾到他的衣服了?
慕清子检查自己的衣服,最后发现自己宽大的袖口被一只毛茸茸的圆手给攥着。
而这里拥有圆手的人显然只有一个。
慕清子看向陶方奕。
陶方奕眨巴了一下娃娃的眼睛。
慕清子还在生气:“你要干什么?”
“在你走之前摸摸你。”陶方奕解释,“我要记住你的触感。”
慕清子双手抱胸,他感觉自己没那么生气了,但陶方奕脑回路实在清奇,他啧了一声之后又问:“怎么着?你还想玩我的尸体?我告诉你,我的真身已经没了。”
“我想记住你的触感。”陶方奕说,“以后我跟人介绍你的时候可以有点更具体的描述。”
“你为什么要跟人介绍我?”慕清子其实已经有点端不住了。
“我还要继续生活下去,总有一天有人问。”陶方奕说到这里,摇了摇脑袋,他清嗓子模仿那些人的语调,摇头晃脑地开口。
“他们会问‘陶方奕啊,你以前有朋友吗?朋友都是什么样的啊?’,我可以向他们介绍你。”陶方奕又摸到了慕清子的手背上,“我说我的朋友是个倔老头,是个老道士,找我借了东西之后就被困在原地了。”
慕清子嗤了一声,但他显然没有在生气了:“你把我当个笑话讲给人家听?”
陶方奕点点头:“确实是讲笑话,因为很有趣啊,你还被自己的徒弟误会你俩有点什么。”
慕清子作势捋袖子。
“然后他们如果笑了,我就讲你以前更多奇奇怪怪的事。”陶方奕说,“他们就会知道我还有个朋友叫慕清子。”
慕清子停住了。
“你死了之后还能逗人乐,你开心吗?”陶方奕问他。
“这听起来不像好话啊。”慕清子准备了半天,最后只是用食指弹了一下陶方奕的脑门。
慕清子松了一口气:“如果你觉得以前无聊的日子很孤独,那你现在一定特别特别舒服自在。”
陶方奕的另一只圆手揪住了亡胳膊上的肉。
“好好过日子吧,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遇到个小混蛋同行也挺好的。”慕清子使劲抚摸陶方奕的脑袋,都给娃娃摸变形了。
“至于我……至少慕清子要消散了。”慕清子的语气一下变得温柔了许多,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化为点点蓝光,像是蓝色的萤火虫,“如果你哪一天闲得无聊,把我从记忆里翻出来解解闷也行。”
他消散的许久许久之后,他的朋友脑子里还会莫名其妙闪现他的窘状,随后他的朋友会毫无预兆地噗呲笑出来。
就像陶方奕的老朋友穿透时间,回到陶方奕身边,绘声绘色地讲了个老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