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陆鸢鸢果然停下步子,狐疑地瞅着他:“你知道?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没见过么?”
“我确实没有见过它的实物,不过……”段阑生似乎犹疑了一瞬,望向她,瞳孔中映下树叶
的晃影:“有一个地方,也许能找到它的记载。”
陆鸢鸢很快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因为,段阑生带她去的地方,竟是一个位于剑宗万剑谱阁里的密室。
蜀山七大峰,术业有专攻。在入宗初期,外姓门生确实是混在一起上课的。等到他们成为某一宗的亲传弟子,才会按照修习方向,去钻研更深入、更专业的内容,剑修去练气修剑,丹修去学药炼丹,如此类推。
每座峰上都有自己的藏书阁。剑宗这一座全名叫万剑谱阁,藏书浩瀚,自开宗以来的剑谱刀法演变、心经合集、前辈宗师的心得批注、选剑指南、保养剑刃的方法等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万剑谱阁楼高七层,地上六层,地下还有一层,外骨骼与大门以玄铁打造,古朴庄严,书架整齐耸立。这个时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静得落针可闻。走过时,仿佛连呼吸声也被吸纳进了这片书海里。
段阑生带她去的地方,是地下一层。
镶在墙壁上的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照亮了四周。位于地底这层书室,放的都是一些冷门杂记。与热门的手札心得相比,它们称得上无人问津,因此才会被挪到这个拿取最不方便的地方。
由于常年照不进阳光,可以明显感觉到这里比外面阴冷些。陈年纸墨的特殊气味飘散在空气里。
陆鸢鸢环顾四周,来过万剑谱阁,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进地下室。往里走去,她看到许多书柜都没摆满,藏书很稀少,还东倒西歪的,结着厚厚的灰尘,看来平时真的没什么人来这里。墙边甚至还放着两张已经淘汰的桌案。
不过,再冷僻也好,这个地方放的,也都是剑修的书。段阑生带她来做什么?
段阑生走在她前方,背影挺拔,察觉她没跟上来,而是停在原地思考,他回过头,轻声示意:“过来这边。”
陆鸢鸢回神,抬步跟上,拐过弯儿,走到地下层最内侧,看见了几个贴墙而放的书柜,与一路走来看见的没有半分不同。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段阑生站到其中一个书柜前方,伸手用力将它一拖,露出一片地板。随即,他蹲下来,以剑刃插入了木板的缝隙中,用巧劲一撬。
只听“咔”的一声,地板翘起了一个角。这个平平无奇的角落竟内有乾坤,灰尘随风扬起,漫天狂乱飞舞,木板在拖长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掀起来,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陆鸢鸢惊诧万分,一个箭步上前,看见洞口下方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东西不多,摆着两个藤箱,不禁脱口而出:“这里居然有个密室?放的是什么?”
段阑生点头,又摇头,道:“箱子里放的都是书,我粗略地翻看过,应该不是蜀山的书。”
“你怎么知道不是蜀山的书?”
段阑生望向她:“我看到的内容,里面记载的都是未知的心法,还有一些我闻所未闻的植物。这些东西,我从未在蜀山见过。你方才问我的东西,我也没有见过,所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也许你能在里面找到答案。”
陆鸢鸢想起自己关于那株天青色植物的来源的猜测,微微一咽喉咙:“你一直都知道这里有个密室?”
“不是,我也是这次回来之后偶然发现的。”段阑生将木板搁到墙边,手肘压着膝盖,垂下眼眸,明珠的皎洁辉光洒在他面上,交替出昏暗与光明的过渡:“这次清理出来的东西,都被暂时放置到了万剑谱阁的六楼,被严加看管着。原先放在那儿的书籍宗卷,只能先行挪到其它有富余空间的地方。昨天,我正要清理出地下室的一部分书架来放置东西,无意间,发现了这块地板是中空的。”
陆鸢鸢微怔,就明白了。
段阑生说的“清理出来的东西”,指的正是蜀山从殷霄竹的寝居搬出去的东西,主要是书籍、书信等物。因为又多又杂,牵涉之事重大,放到谁的地方都不合适,蜀山宗主便命人将这些东西暂时放置在万剑谱阁的最高层。
万剑谱阁本来是向所有弟子开放的,如今也设下规矩,除了亲传弟子,其他人都不能进出,连担任仆役的弟子也不能破例。
原先放在七楼的书籍宗卷要挪到别处。而干活的仆役进不来,那么,打扫卫生、整理书架、清空杂物这些工作,自然也就落到了剑宗的亲传弟子头上。
地下一层平时就没几个人会来,空气不流通,灰尘也比别处厚,收拾起来又费时又费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亲传弟子肯定最不愿意清理这一层。也就只有段阑生这种罕见的没有招收过仆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人,才会毫无怨言地揽下这种差事。
因此,意外发现了这个密室的,应该只有他一人。
陆鸢鸢用指腹抚过地板粗糙的木面,问起了关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的?还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这里有个密室?”
“是昨晚的事。我本不打算告诉别人。”段阑生略顿一下,长睫微动,两束目光投来,定定地看着她:“除了你,我没想过隐瞒。你是除我之外,目前唯一知道这里的人。”
或许是错觉,他好像特别加重了“唯一”的咬字,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莫名让人联想到了一些自认为表现很好、跑到人类面前开屏邀宠的动物。
陆鸢鸢嘴角一抽,压下大脑里这团莫名其妙的诡异联想:“哦。”
她转头,盯着底下的洞口,思忖起来。
这个密室确实很可疑。要把箱子藏进储物戒,再带出去慢慢看么?
不,不行。她现在看似自由,实际上还是被许多双眼睛盯着,又还住在丹青峰的客舍里。况且,万一藏书的人突然杀个回马枪,那她就是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个地下室基本没人会来,两箱书……也不算多。
陆鸢鸢当机立断,坐在洞口,双腿垂落,估算了一下高度,道:“我要下去看看。”
方才,瞧见她对自己的话没有多大反应,段阑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看到她要下去,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主动说:“下面太黑了,我下去点灯,我们一起找,两个人能快一点。”
陆鸢鸢停住了,没有回头,低低道:“你别跟来。”
她的语气并不凶悍,却仿佛点了段阑生的定身穴。他怔忪了一下,伸出的手停住了。
“你就待在上面,帮我看风。”
陆鸢鸢补充了一句,就往下一跃,落地如猫,轻盈无声。
这个密室果然十分狭小,陆鸢鸢将灯盏放到角落,小心翼翼地掀开藤箱盖子。饶是已经屏气眯眼,灰尘呛得她咳了一下。箱中果然放了沉甸甸的书卷,待灰尘平复,陆鸢鸢拿起了箱中的书,飞快地翻动起来。
就和段阑生所说的一样,书的每一页都记载着她不认识的药毒物图谱,不仅有详尽的绘图,还有功效、生长地、归经等文字说明,仿佛一本异世界的《本草纲目》。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摸到箱底最后一本时,陆鸢鸢的手突然一顿。
箱子里的每一本书的厚薄几乎都差不多,只有这本手感有异,拿出来一看,果然缺失了很多页。
古代的书都是线装的,撕走一两页是不显眼。一下子少了这么多,实在很难不注意到。况且,撕书的人动作颇为粗暴,装订的缝线都被扯松了,断成了好几截。
她要找的东西,极有可能是一味有特殊效果的药物或毒物。为了节省时间,刚才只要翻开书看到无关主题的内容,她都会掠过。可这本实在过于古怪,陆鸢鸢将它摊开在腿上,翻开了第一页,就是一惊。
因为它记载的第一个内容,就是教人炼制鬼婴、调养身体的法子。
陆鸢鸢迅速翻了几页,都是很邪的内容。越往下看,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掌心隐隐沁出冷汗。
这么邪门的玩意儿,确实不是蜀山该有的东西。别说蜀山,整个修仙界都不可能接纳这种邪门歪道。怪不得要偷偷藏起来,不让这些书见光。
只可惜,因为对方完整地撕下了一整个主题,她无法判断消失的部分是什么。
藏书和撕书的人会是谁?
殷霄竹?
倒也不是说不通。第一,殷霄竹是丹青峰的弟子,所以他特意把东西藏在剑宗。万一有一天东西被发现了,大家也会先入为主地觉得是剑宗的人藏的,和他无关。
第二,他是大坏蛋,藏这种邪书可太合理了。
但没由来的,一种隐隐的心悸感告诉她,不太对。
殷霄竹是一个行事非常缜密的人,被他卖了还乐呵呵地帮他数了快四年钱的她就是一个活例子。如果想让什么东西消失,他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和痕迹。
一个人的行事风格,会渗透在他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方面,并在无意识中表现出来。譬如这本书,如果是殷霄竹,他一定不会把书的缝线扯成这么明显的样子,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陆鸢鸢迟疑了一下,还是先将书放到一旁。这个箱子已经看完了。她抓紧时间,开始翻查第二个箱子。
然而,将所有的图谱都翻到了底,她都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这些书中,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难道一切都只是巧合?
陆鸢鸢一咬牙,一种强烈的不甘心攫住了她,为什么明明感觉已经抓住线索了,却又只能看着它在掌中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变深,她蓦地回过神来。
似乎是在上面发现她在走神,怎么叫也不应,段阑生这次也下来了,他蹲在她前方,担忧地端详她的表情:“鸢鸢,发生什么事了?”
陆鸢鸢吐出一口气,把书放回箱子里:“没什么,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东西,走吧。”
段阑生仿佛想说什么,突然被别处吸引了注意力,拉住她的手腕,视线定在她手指上:“你的手上都是灰,还有脸。”
陆鸢鸢这才发现自己十个手指头不知何时都沾上了黑灰色的灰尘。虽然没有镜子,但估计她的脸也没比花脸猫好到哪去。不过,这种地方,谁能干干净净地出去。陆鸢鸢意兴阑珊地抽回手:“只是灰尘。”
但她的手没能抽回来。段阑生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并低下头来。人的鼻头一般都比别的地方冷一点,他的亦然,精致微凉的鼻尖抵住她的手心,深而慢嗅了几下。
很像一条狗。
不对,不是像,狐狸本来就是犬科动物。
感觉到灼热的气息喷在掌心,又抽不回手,陆鸢鸢忍不住变了脸色,怒道:“段阑生!”
这个混账,她气得恨不得甩他一巴掌,但手指收紧了,也只是扣住了他的下巴,反倒好像主动掌住了他的头一样。她只好改为踹他来泄愤。出乎意料的是,段阑生居然没躲,硬生生被她踹了几下,才终于将埋在她手心的头抬起来,下了结论:“不是灰尘。”
陆鸢鸢本来正怒火中烧,迟了两秒,才愣了一下:“什么?”
“这是灰烬,着火以后,灼烧留下的灰烬。”
趁她的注意力被转移,段阑生用自己的衣袖仔细给她擦干净了掌心和手指。陆鸢鸢低头望了眼,微感烦躁,抽回了手。
原来是嗅到了她摸书的手沾上的特殊味道,她还以为他突然发什么病了。
真是狗鼻子。
明明被她不留情地踹了几脚,段阑生看起来却毫无愠色,他看了她一眼,才转目望向旁边的箱子,将书拿了出来。观之翻书的速度,并不是在仔细看书里写了什么。很快,地上就堆出了两叠高高的书。
陆鸢鸢将手心擦了又擦,忍不住道:“你在找什么?”
“想确认一些东西。”
不一会儿,段阑生就停了下来,伸手拿起自己挑出来的书。陆鸢鸢也顾不得别的,凑上去看,这么一归类,她就惊讶地发现,这两叠书的纸张有微妙的不同,左边的明显泛黄,墨渍微微泛开,右边的两本一对比就看出是崭新的书。
段阑生将旧书翻到背面,指腹拂过封底,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了搓,果然也变成了黑灰色。
陆鸢鸢盯着他的手,思绪转得很快,喃喃道:“这些书曾经经历过火灾?是从大火里抢救出来的?新抄的书,会不会是被火烧坏了,才重新修录的?可是,蜀山发生过火灾吗?”
段阑生侧头,看她近在咫尺的面颊:“是发生过一次。”
陆鸢鸢心脏一紧,逼近他:“什么时候的事?”
段阑生看着她的眼。也许是因为真的过了太多太多年了,记忆模糊,所以,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十一年前的万剑谱阁,曾经发生过一场火灾,烧了好几层楼。”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的段阑生已经拜入了蜀山门下。
可十一年前的殷霄竹,还只是小怪物,被困在文殊公主的金笼里。
也就是说,如果这些书真的是在那一场火灾里幸存下来的,那么,它们至少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被带入蜀山,放在这里。
它们确实不可能是殷霄竹藏的。
线索又一次断了。
难道这些书真的和她要找的答案无关,她找到的只是某个不相关的人的阴暗秘密吗?
或者说是她想错了,这些书和那场火灾无关?
段阑生望着她的面色,张嘴欲言,但话没出口,她已嚯地站了起来,情绪亦压抑住了:“我知道了,我们把这里恢复,先出去吧。”
.
是夜。
丹青峰上,一处幽静昏暗、灯盏熄灭的仙居外,陆鸢鸢在外观察了许久,等巡逻的弟子走了,无声地顺着墙根潜了进去。
这是虚谷真人曾经的住所。
因为还没有证明虚谷真人已经死了,蜀山是明令不许弟子擅闯宗师房间的。不过,寝居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她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进入了殿内。
段阑生提到十一年前的火灾,她始终很在意。但段阑生那时年纪太小,记不住太多事,她也不想再让段阑生看穿她太多心事。借故甩脱段阑生后,她私下去打听了一下,还真打听到了一些细节。
据说当年因为天干物燥,楼里又布满易燃物,所以火势蔓延得极快,烧红了半边天大,惊动了整座剑宗,所有人都起来扑火。有剑宗弟子看到满楼的珍贵卷宗要毁于一旦,还冲了进去,想能救一些出来就多救一些出来,差点连小命都交代在里面。
不幸中的万幸是,起火的那一夜,虚谷真人恰好在楼中夜读,还没有走远,及时那个不要命的弟子给捞了出来。
……
虚谷真人这个名字一落在耳中,陆鸢鸢的神经便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就抓住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十分荒谬。虚谷真人很可能只是顺手救了个人而已。
但经历了这么多,再听到这个名字,陆鸢鸢脑子的警铃实在无法不响。
那天晚上,虚谷真人真的只是巧合出现在那附近吗?
自从那朵天青色的植物出现,陆鸢鸢就总觉得,有一条隐形的线将她的前世今生串联在了一起。有些始终雾里看花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她在这团迷雾里奔跑,企图摸到边界。
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想放过。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一个确切的结果,以后就不用在错误的道路上白费功夫了。
其实,细想下来,也不一定会颗粒无收。虚谷真人一直以来都相当怀疑殷霄竹的身份,对方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说不定在其寝居可以找到有用的证据。
陆鸢鸢来到寝居室外,正准备翻窗入内,却蓦地感觉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很微弱的呼吸声。
有人!
下一瞬,她的嘴唇就突然被人用力地捂住了。
“鸢鸢,是我。”
陆鸢鸢一僵,气倒是泄掉了,挣扎也停了下来。她抬起手,将对方那只手往下狠狠一压,迅速脱身,再往回看,果然看到了月下的段阑生。
段阑生低头凝睇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陆鸢鸢捏紧拳头:“你跟踪我?!”
段阑生顿了顿,坦诚地说:“不是跟踪,我今天晚上一直在青竹峰客舍外面看着你的窗户。”
陆鸢鸢又惊又怒,脸色微变,脑子里蹦过了“痴汉”两个字。这么无耻的行为,为什么他可以用一种“我今晚出来散步”的自然语气来讲?
她戒备地后退,大脑里不断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狠狠地瞪他:“你究竟想
怎么样?是想捉我的错处?”
直白带刺的话,仿佛无形的尖刀,抵住了他的咽喉。在夜色中,她也如同惊弓之鸟,他一靠近,她就退后,段阑生看出这点后,也就没有继续往前,声音也低了些:“我只是很担心你。”
担心她?
段阑生继续说:“我不是来捉你错处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一定会帮助你,跟你共进退。”
好耳熟的话。
上一次段阑生跟她说这句话,是在药庐里,她引他入局的时候。
明明差一点就让她害得一无所有、身败名裂了,他居然一点都没吃到教训,没有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真蠢。
也许是发现她充满敌意的神态有些许松动,段阑生侧过身,好脾气地说:“先进去吧,别站在这里,巡逻的弟子随时会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