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陆鸢鸢的视野就猛地一暗,双臂就被坐起来的殷霄竹扣住了。紧接着,有什么柔软又难以挣脱的东西束缚住了她的小臂——那是殷霄竹的衣裳。
她甚至没有看清殷霄竹是怎么一气呵成地脱衣绑住她的,双臂就已动弹不得,被他压在身前,伤痕累累的拳头陷进了衣物里。
蜀山的宗袍材质柔软而强韧,是没法轻易撕烂的。
陆鸢鸢瞪直眼睛,眼白拉满血丝,一吸气,仿佛有一股戾气在肺腑进出。手活动不了,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替她出击,想也不想,就猛地将头往前撞去。
坚硬的颅骨相撞,依稀听见一声“咔嚓”的闷响。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从脑髓传来,陆鸢鸢耳膜嗡鸣,脑浆都仿佛在震动下狠狠地拍向了颅骨,刹那间,视线就黑了一下。
但她知道,殷霄竹一定不会比她好受到哪里去,灵力比她高又如何,谁不是皮下白骨,他的骨头不见得比她的硬。
由于用了十成十的力,反作用力也强劲得很。几乎是在剧痛如火花一样沿着神经射来的同时,陆鸢鸢的脑袋就不受控制地反弹向了她后方的山洞石壁。眩晕到极致,双手又被绑了,无法调整倒下的角度,陆鸢鸢咬住齿关,预备好了承受疼痛。
纵然自损一千,她也要伤敌八百,绝也不做那引颈受戮的羔羊。
风声掠过耳边,撞击如约而至。可出乎意料的是,她感觉不到疼痛,后脑勺重重撞进了一个人的掌心里。
在撞击时,有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她的后脑勺。垫在她的头骨与石头中间,充当了缓冲带。
视网膜里的金星逐渐散去,陆鸢鸢模模糊糊地看见,殷霄竹的手撞上石头时,脸色白了一下,等冲势缓下,他才慢慢地将手从她脑袋后抽了回来。
一缕腥味,渗入空气里,拨开双目的昏蒙。
陆鸢鸢忍下眩晕,晃了晃头,试图从束缚中解放双手,同时警惕眼前之人,一瞥之下,才发现殷霄竹的手背深深地扎进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这块石头约有鹅卵石长,形状扁尖,几乎扎透了他整只手掌,鲜红的血液正从伤口边缘汨汨渗出。
这个山洞的内壁并不平整,方才殷霄竹的手垫在她的头后面,首当其冲,被碎石直直钉穿。如果没有这只手缓冲一下,那么,这块石头此刻应该已经插穿了她的头。
陆鸢鸢以为殷霄竹会先去给自己止血包扎,却没想到,他竟仿佛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微一蹙眉,就直接拔出了石片,丢在脚边。
手背的血霎时涌得更凶。
陆鸢鸢甚至听见了石头从血肉模糊的伤口拔出来时那种湿腻的声音,她的思绪短暂一滞,衣领就被拎住了,整个人被拎到他身前。
陆鸢鸢浑身发抖,又恨又气,他一靠近,就恶狠狠地张嘴,咬向他的脖子。
但殷霄竹这次似乎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一下子就掐住了她的下颌。
下一刻,他的虎口一疼。
陆鸢鸢死死咬住了他的虎口,牙齿嵌入他的肉里,泄愤似的碾着。尝到腥味,也倔强地不松口。
殷霄竹却仿佛没有痛觉,不叫疼也不缩手,他从正面迫近她,双目紧紧盯着她,声音微微沙哑:“你说我杀了你两次,是哪两次?”
陆鸢鸢眼眶灼热,不回答,腮帮子咬得发酸。殷霄竹见状,就抬起手。
她不肯松口,就只能一起抬头,与他对视。
如此僵持片刻,陆鸢鸢松开齿关,一扯嘴角:“怎么?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还要我来帮你回忆吗?”
殷霄竹却没让她岔开话题,弯腰,一瞬不移地盯着她,眼珠黑沉沉的,重复道:“是哪两次?”
他似乎执意知道答案。
既然他要听,那就让他听个够。
陆鸢鸢抬目:“第一次,是我和你在浮屠谷过夜的时候。”
殷霄竹拎住她衣裳的手仿佛紧了紧,眼底浮现出一丝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波澜。
“那时我还以为自己遇到棘手的妖怪,差点就痛死了,最可笑的是我还不自量力,催你快点走。却不知道,我只是你用来度过难关的工具。”陆鸢鸢的指尖掐入肉里,语气变得有些讽刺:“其实真要算起来,你对我动杀心应该在更早之前吧。在白鹤舟坠落的时候,你没管我,自己走了,其实就是存着趁乱除掉我的心思,我在混乱中被蝠妖抓走也好,摔死也罢,只要死了就好了。要不是因为后来你突然发现要使用我这个工具了,我哪能活到今天?”
第二次,就是她穿成文殊公主的那半年。
彼时,他是伪装弱小的小怪物,利用她的信任,哄骗她孤身来到雪林,杀死了她。
不过,这毕竟不是发生在她现在这具身体上的事,没有系统打开的任务入口,她也回不到过去,这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
方才情绪失控才吐出了真言。
陆鸢鸢顿了一下,才说:“第二次就是这回,在灵宝秘境里。你这么虚弱,还来溪边找我,难道不是因为控制不好形态,打算利用我的血来恢复力量?”
“……不是。”
陆鸢鸢一怔,感觉到捏住自己脸颊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了。来不及思考他是什么意思,她迅速地后退,终于挣掉了手臂上的捆束。
殷霄竹没有再逼上来,垂着流血的手,低低地说:“那天晚上,我去河边,是因为听到你在呼救。”
呼救声?
她那天哪里呼救过?
难道说的是那只妖怪?那一夜,她确实就是被一只模仿殷霄竹求救声的妖怪给吸引去河边的。
殷霄竹的意思莫非是,他和她一样,是听
见了妖怪模仿的她的求救声,关心则乱,才会赶过去的?
不过微一晃神,陆鸢鸢就摇头,颇觉荒谬地笑了一下:“你觉得我会相信?我看起来是这么蠢的人么?”
第一次相信殷霄竹,她差一点不明不白地死在浮屠谷。
第二次相信小怪物,她在雪地被偷袭,胸口一凉,紧接着,便是巨大的痛苦汹涌而至,流遍全身。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
殷霄竹僵了僵,搭在大腿上的手仿佛微微一颤,却抿紧唇,没有辩解。
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鸢鸢的背贴着山壁,两条手臂的肌肉还在抽搐,嘴巴闭得跟蚌壳一样紧。
发现她不愿意回答,他换了个问题:“那段阑生呢?”
陆鸢鸢对这个名字高度敏感,蓦地抬起头。
“你跟他不是很要好么?为什么要利用我对付他?”殷霄竹看着她,说。
陆鸢鸢皱了皱眉,不客气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看出了她拒绝沟通的态度,殷霄竹终于不再说话。
黑漆漆的洞穴里安静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倏然,一束白光从洞外照入。
外面早已天黑,下起了大雨。
借着雷电光芒,陆鸢鸢看见,殷霄竹正侧对着她,用扯下来的衣服,草草地包扎住掌心的伤口。
陆鸢鸢的头后仰。刚才疯癫地压着殷霄竹一顿暴打,发泄愤怒,如同失去一切的困兽在绝望中最后的撕咬,燃烧了她大量的体力。而如今,长久的安静,她被怒火烧得赤红的大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不懂,为什么殷霄竹没有立刻杀她?
都已经撕破脸了,他还在等什么?
陆鸢鸢喉头一滚,气息慢慢加快,转头,瞟向洞口,胸膛里几近干涸的那颗心脏仿佛又有了跳动。
如果他现在不杀她,她是不是……还没有走到绝路,或许还有机会能活下去?
人啊……就是这样,即使已经无数次被打倒,但只要看见一点点希望,就不会真正放弃。
但洞口有结界,殷霄竹不回头看她,应该是断定了她出不去。
陆鸢鸢捏紧了拳头。
她已经是他的瓮中之鳖,她猜不透他想怎么对待自己。但只要他暂时不杀她,她就还有希望能活下去。
身体和精神都消耗到了极致,陆鸢鸢无比疲倦,抱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终于还是抵不住倦怠,陷入了沉眠里。
一觉醒来时,天还没完全亮起。
陆鸢鸢蜷缩在墙角,听见脚步声靠近时,她立刻惊醒了,火速爬起来,警惕地盯着来人。同时,暗暗感知了自己的灵力,再度试图转移意识到傀儡身体里,可这次依然失败了。
这一会儿功夫,殷霄竹停在她跟前,道:“我刚才出去试过了,上空有东西挡住,不能原路上去。我们沿着河流走,应该可以离开这里。”
陆鸢鸢是万万没想到,昨天闹得这么难看,殷霄竹第二天对着她,居然还能摆出一副仿佛他们还在蜀山、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过的表情。
要不是他脸上的淤血红肿还没消,她的拳头也有些疼,她真的会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在做梦。
这时,殷霄竹蹲了下来,手突然伸了过来。
陆鸢鸢惧怕又警惕,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去,才发现,他原来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些从外面摘回来的果子,并且,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递给她的。
将她避若蛇蝎的拒绝反应看在眼里,殷霄竹的手一顿,眼眸仿佛闪过了一丝不明的黯淡情绪。
他的示好,陆鸢鸢现在是一点都不敢要,也不敢信。
每一次接受他的好,之后总要付出重大代价。
而她也已经不想去猜他的一举一动藏有什么深意。
她曾经试过,但从来没有猜透过。
陆鸢鸢转开了脸,思考了一下反抗成功的概率,最终沉默地站了起来,但没去抓他的手,也没碰地上的东西。看到了有机会活下去,她自然不会像昨天一样情绪失控,冲他又打又骂。
不管去哪里,都比耗死在这里好。
只要出了结界,她总能想到办法甩脱这个人。
殷霄竹后退一步,似乎在等她上来。可看出了她不愿与他并肩而行,他顿了顿,往外走去,似乎笃定了她会跟上。
陆鸢鸢确实跟上了,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询问:“系统,我埋在凡人界的傀儡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没办法跳转身体?”
从她意图改变剧情开始,为了不泄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让系统断定她有主观恶意,便尽可能地不和系统说话。而昨天小若突然出现,她怀疑背后是不是也有系统出的一份力。
好在,这次事败后,系统并没有惩罚她。大概是因为她一直留了心眼。
没错,小若是当众揭穿了她在水底拔光了蚀骨花,但这只是让蜀山的人看出她表里不一而已。
在系统这里,她一直扮演的都是舔狗的角色。她拔蚀骨花的行为依然符合角色逻辑,她昨天没有开口为段阑生辩解,但也没有开口说段阑生坏话。所以,系统判不了她OOC。
只是,这一套没法在蜀山通行。因为在蜀山,她为了在最后扭转自己的结局,努力地立了人设,把舔狗的行为升华了,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对段阑生很好的朋友。
成功和失败,都牵系了在这一线上。
陆鸢鸢回过神来,发现过了好几秒钟,系统仍然没有回应她。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况,系统24小时全天候在线,即使不知道答案,也会一板一眼地回答她一句“不知道”。
陆鸢鸢疑惑地感知了一下,愕然地定住了身子。
只见系统面板里,只剩下了背包还可以正常打开,里面放着她从前储存下来的道具。
个人资料与进度面板则都变成了灰色。
【生命值】已切断监测
【武力值】已切断监测
【灵力值】已切断监测
【角色完成度】100%
她……感觉不到系统的存在了。
陆鸢鸢呆在原地,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不是系统单方面无缘无故离开了她。
而是……根据《魅仙缘》的剧情,她附身的原主,就是在【蚀骨】副本中正式下线的。
下线,指的不是原主死亡,而是从今以后,原著作者再也没有花过笔墨,去描绘她的生命轨迹。
原主离开蜀山后,去了哪里,过得如何……都是未知数。
所以系统与她解绑,而她自由了。
再也不会有小说原文和系统任务来告诉她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不会再有任何力量可以强迫她对着谁笑,对着谁哭。
从今天开始,她不用再扮演别人。
即使渺小如尘埃,她也要做她自己。
只能是她自己。
麻木与绝望仿佛都从四肢百骸退散,焕发出坚韧而微小的生命力,陆鸢鸢深吸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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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鸢鸢打定主意,要在半路甩脱殷霄竹,逃去凡人界,躲一段时间风头。但是,出发后的一天一夜,她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逃走。
路上,她几乎不跟殷霄竹说话,也始终与他拉开距离。
殷霄竹走得并不快——与他本来的步速相比的话。或许,是在迁就跟在后面的她。
但糟糕的是,陆鸢鸢发现,即使前进得这么慢,她的身体还是有些不对劲。脚步开始发沉,额头滚烫,体力也下降了许多。
仿佛是之前退下去的热,经不住巨大的波折打击,又烧了起来。
她不愿意在殷霄竹面前暴露自己的虚弱,便一直强行装作没事。
可是,在第二天的深夜,陆鸢鸢还是没有藏住。
蜷缩成一团,烧得迷迷糊糊之际,她感觉到有人似乎在探她额头的温度,像扰人的苍蝇。
她不耐烦,啪一下挥手,打开了这只扰人
的苍蝇。
清静了一会儿,苍蝇就就再次靠了过来,这次拿起了她的手。陆鸢鸢感觉到,对方似乎想将她手指上的储物戒摘下来。
她下意识就握拳去抵抗,但还是被拉开了,听见烦人的抢东西的苍蝇在头顶说话,声音还怪好听:“你发烧了,把储物戒给我,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药……让你好受点……”
她手指虚软,储物戒最后还是被人摘掉了。但不知道是在储物戒里发现了什么,她隐隐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一滞,下一秒,从寂静的深夜里,传来了东西开裂的声音。
陆鸢鸢烧得迷糊,睁开一条眼缝。
黑夜之中,殷霄竹侧对着她,正僵硬地盯着自己手上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久远的蜕,却不是蛇的长条形,而仿佛是人形的怪物蜕皮所留下的东西。
“这是什么?”殷霄竹慢慢地抬起头,面色苍白,捏紧手中人形的蛇蜕:“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