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陆鸢鸢强忍住挣脱他的手逃走的冲动,神色如常:“在周雀那里吃了几块点心。”

殷霄竹一顿,没说话,还是继续牵着她往里走。

三两步间,陆鸢鸢来到内殿。太阳已经下山,烛焰在灯盒里跳跃,只见桌案上放了五六个精致的盒子,堆成一座小山。扎盒子的丝带系得紧紧的,却挡不住酥香味的散逸,看包装,都是雪丸子,芝麻馅儿的小麻团这些她爱吃的东西。

这是一接到她要从凡人界回来的消息,就为她准备了她很久没吃的零嘴么?

穿进这个世界后,对她好的人不多,所以每收到一分,她都格外珍惜,格外想回报。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发现了真相,她此刻一定会被这番心意感动吧。

殷霄竹是她见过的城府最深的骗子,润物无声、无微不至地演戏,难怪骗得她团团转,让她一个人在那边自作多情。

陆鸢鸢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然紧握成了拳头。

愤怒和恨意如同深海下的火山,岩浆在翻涌,烧得噼里啪啦。而越是这样,她面上的神色就越显得惊喜。她无比自然地顺势抽回自己的手腕,快步走向桌案,捧起其中一个盒子:“这是沁芳阁的雪团子吧?我一闻到味儿就知道了。”

仿佛一个拆礼物的小孩子,欢快又雀跃,挨个盒子拆开查看。低头时,纤细得一只手就能握住的白皙后颈不经意地露了出来。

数月不曾出现的场景,让沉寂已久的屋子多出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息。

殷霄竹走上前来。他比她高许多,俯下身时,可以完全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和桌子之间。

察觉到后方有热源靠近,陆鸢鸢并没有回头,吁叹一声,换上哀怨委屈的口吻,嘟囔:“唉,早知道这里有雪团子等着我,我就不在周雀那儿吃东西了。现在,我的肚子胀得连喝口水都嫌饱,完全装不下这些好东西了。”

她停顿一息,就放下盒子,转过来,白净的面庞涌现出一丝懊悔:“哎,不对,先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元君,你还在养伤呢,不要老站着。”

她不由分说地伸手,抓住着他的小臂,把他拉向床榻的方向。

烛灯之下,一双影子相互交叠,涣散地投落在地。手指和他的小臂看似严丝合缝,亲密无间,却始终隔着一层衣袖,没有直接触碰到肌肤。

因他没有拒绝,陆鸢鸢顺利将他拉到床边,看着他坐下,自己也撩了撩裙摆,打算顺势坐到比床铺矮一点的脚踏上。

但臀还没沾到那儿,她的腰就被一双手臂搂住了,整个人被往上一提,趴到了他怀中。

由于在卧室,殷霄竹没有束发,只随意地穿着寝衣,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余光往下一扫,能看见彼此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一瞬间,陆鸢鸢浑身僵硬,唇瓣微一哆嗦。

仇恨可以促动她一往无前。但另一方面,知道这个人随时可能杀了她,也已经下手过两次,还要和他如此亲密地待在一起,就像是老鼠主动亲近蛇,是违背了原始本能的挑战。

怕被他察觉不自然,须得用尽力气去克制躯体的颤抖,尽量装得像以前。

于是,她顿了一下,就佯作不乐意地挣扎起来:“你!”

圈住她腰肢的手分外强势,以一种不会弄疼她、也绝对不让她挣脱的力度固定着她。半天过去了,她怎么挣动都爬不起来,看着倒像是主动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同时,因衣衫打滑与重力的影响,她的臀也在缓缓朝着他腿间滑去。

殷霄竹的眼神不由暗了暗,手臂收得更紧,不让她再动。

似乎接受了自己抵抗不了他的命运,怀里的少女停止挣动,雪颊生出两缕薄红,有点恼羞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你是小孩子吗?别人不让你

做什么,你偏要做什么。”

很快,戳脸的手就被他整只握住了。

见她如此,殷霄竹非但没有不悦,心情似乎还好了些,懒洋洋道:“你不是担心我么?那我让你靠近些,亲自检查一下。”

怀里的人气呼呼地瞪着他:“歪理,你就是在欺负我酒力还没散掉,力气没你大。”

“我没有。”殷霄竹略一停顿,勾了勾唇:“但我记得,你不喝酒的时候,力气好像也没我大吧。”

听到他这么说,他怀里的人好像是真的恼了,忍不住抬手,打了他的肩膀两下。

他重新抓住她的手,改口哄道:“好好好,我有。”

由于身体贴着,陆鸢鸢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胸膛传来轻微的震动。

他在闷笑。

直到现在,陆鸢鸢也不清楚殷霄竹小时候为什么会是怪物的模样,还怎么杀也杀不死。但现在,她感觉自己摸到的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而已。

她真想亲眼看看,藏在这片胸膛里的心脏,是不是漆黑的。

殷霄竹的心情彻底好了起来,终于松开了手。

然而,陆鸢鸢大脑里的警铃并未静止。

她不明白,为什么殷霄竹会允许她看他的伤口。

还记得,去凡人界前,她一夜间同时撞破了他蛇尾和性别的秘密。秉承着“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原则,她醒来后,曾经明里暗里地向他暗示,她不知道他是男人。

当时殷霄竹姑且信了,可放她出去前,还是咬了她一口,留下威胁的把柄。

莫非是他后来复盘,觉得她那会儿的反应太拙劣,多疑如他,想试探第二次?

瞬息之间,几个猜测与跟它们相匹配的临场应对方案就掠过了心间。但表面上,她还是作出一副关心又担忧的神情。

殷霄竹亲自捋起自己的衣袖,果然,他的手臂上缠着雪白的绷带,一直延伸至他的肩膀。

不是能看穿性别的部位。

看来是她想多了。

陆鸢鸢略微低下头,指尖在绷带上若即若离地碰了碰:“那你下次要小心一点。”

殷霄竹蹙了下眉。

虽然她一进门就不断追问他的身体状况,但有些地方,还是和以前有了不同。

她不再喋喋不休地叮嘱他这只手不能用力、问他换过药没有、提出喂他吃饭。

一切都太得体,太恰到好处,反而隐隐透着股疏远的冷淡。

殷霄竹若有所思,也不再说话。

陆鸢鸢转过身子,双腿踩在床下,穿上鞋子,突然,她弯腰的动作一停,摸了摸肚子,转了回来,眨巴着眼:“元君,我现在真觉得有点饿了。可我不想吃零嘴,现在这个时候,厨房里还有热食吗?我想吃面。”

在蜀山,有三餐定时的规矩。早已过了提供餐食的时辰,饭堂里当然什么也没有。不过,如果是宗主之女提出要求,那自然不在话下。

等殷霄竹吩咐了人,回到屋中时,就看见陆鸢鸢坐在床边的软脚垫上,上半身趴在他的被褥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面颊泛粉,发髻松懒,如含春海棠。

应该是因为旅途辛劳,酒气也没散,犯困了。

刚才,他确实看见她频繁地揉眼,眼睛也水汪汪的。

殷霄竹停了一下,步伐放轻,踱步至床边,从上方注视着她。

……

他走进来时,陆鸢鸢就知道了。

她纹丝不动地趴着。等了片刻,意外地感觉到有只手在摸她的脸。像是不想吵醒她,对方用力很轻,拇指逐寸抚过她的颊边,有种爱怜的错觉。

陆鸢鸢没有挣扎。

虽然她完全没想到,殷霄竹会趁她睡着,摸她的脸。

如果情况允许,她真想睁眼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在欣赏自己的所有物,还是觉得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亦或是觉得她蠢得很可笑?

早晚要被屠宰的兔子,居然绕着猎人转,还在猎人面前睡觉,他很得意吧。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流连在自己颊边的手僵住了。

……

她毫无防备地趴在自己前方,外衣的袖子铺散开来,压在手肘下。

殷霄竹的手指在她颊上划过,看她趴得辛苦,姿势别扭,正欲把她抱到床上去睡。在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掠过某处,发现她的里衣袖子,居然从外衣袖口里露了出来。

不是露出一角,而是掉出了一大截。

里衣是贴身衣物,女子脱下它,里面就只剩不足蔽体的小衣,男子脱下它,则变为赤膊。所以,里衣通常都会做得非常合身。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掉出来这么长一段的。

烛火明暗不定,焰心在墙上牵拉出一线细微的光。殷霄竹凝目,将这截里衣往外轻轻一扯。

这件里衣,是蜀山亲传弟子的制式。但很显然,并不是陆鸢鸢的衣服。看袖长和袖宽,定是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的里衣。

她穿的是别人的里衣。

就是由于尺寸不合,她特意把袖子往上卷了两折,才勉强合身。不过,也许是刚才动得太厉害,卷好的袖子还是松脱了,顺着她的小臂滑了下来,盖过了手腕。

殷霄竹的脸色骤然一变。

而就在这时,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她鼻腔里溢出了一声慵懒的轻哼,人还迷迷糊糊地闭着眼,但仿佛是一种印刻在本能里的习惯,她抬起手,覆住他放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仿佛露出肚皮向主人卖娇的猫咪:“……段阑生,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

这话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也是在撒娇。

没听见回应,她的眼皮慢慢一抖,睫羽上掀,隐约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的轮廓。终于醒悟过来自己身在何方,潋滟的眸中闪过几分错愕,下一秒,她就松开了他的手,腰也立刻打直了:“元君?”

抬起头,一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美人面映入眼帘。

与他对视,陆鸢鸢撑着膝盖,懵了一下,似乎对自己半梦半醒时叫错人名的事并无印象。她搓搓脸,不确定地问:“元君,是面煮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