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蜀山弟子离开雍国当天,皇帝以宫宴款待了众人。在那之前,陆鸢鸢私下找到三娘道了别。

小姑娘收到越鸿的死讯后,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知她要走,依依不舍。陆鸢鸢温言细语安抚她,但始终没有告诉她傀儡术的事儿。

傀儡术和人偶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稳妥。连越鸿的母亲谢贵妃,她也没透露一点风声。

挥别三娘,也到入宴时间了。

这场宫宴在花园举办。蜀山的修士来雍国后,就一直低调地假扮成侍卫或宫女,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座上宾身份公开赴宴。

雍国特意为众人准备了入宴的服饰。宫廷着装跟蜀山宗袍完全是相反的风格,繁复讲究,里外足足有五六层。云锦裁衣,绫罗为裳,男子白玉带钩,女子环佩叮当。那精湛的缝绣工艺,拿到修仙界也属上上乘。

如今已贵为皇后的谢贵妃出席了这次宫宴,宴上皇帝一直拉着她的手。看起来,她已经稍微从丧子的打击中收拾好了悲痛。丈夫和腹中的胎儿应该给予了她很多力量。

宴上,宫人端来宫廷的莲花酒,把莲子泡入清酒里,闻着很香,陆鸢鸢也喝了两三杯。到宴席落下帷幕时,众人各自去换回来时的宗服。毕竟赴宴的衣裳虽好看,可拖着这一身行头上路并不方便。

幽静的宫苑一角,树荫在石地上拢合又散开。段阑生听见一阵敲门声时,刚解下外袍。

他回头:“谁?”

“我。”

段阑生一怔,疾步走去开门。门扉一敞开,一个人就突然头重脚轻似的,往前一栽,额头顶住了他的胸口。同时扑入他鼻腔的,还有一阵暖暖的酒香。

段阑生喉结一动,抓住了她的肩,稳住她的身体:“你……鸢鸢?你喝醉了?”

陆鸢鸢的身体被他微微推开,头却还黏在他怀里,说话声也带了鼻音,闷闷的:“没有

,我有事问你,我们进去说。”

后方是静悄悄的无人花园,一个陪她来的人也没有。段阑生一手揽住她,一手掩上门,带到窗下的美人椅上。

陆鸢鸢的步子有点不稳,迈过门槛,她主动伸臂抱住他的腰。

即便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也很少这样对他。那只手环在他腰上,像一只轻软的蝴蝶落在他衣衫上。

他不想惊跑这只蝴蝶。

段阑生抱紧了她一些,扶着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怀里的少女大概醉了,反应有点迟缓,乖巧地窝在他怀里,没有丝毫抗拒——不像前天一样,醒来一看见他,就惊惧地伸手将他推开。

这么想着,段阑生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这么轻的力气,她就醒了,缓慢地眨了眨眼,和他对视。

段阑生如梦初醒,坐直身,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你先待在这里,我去找人给你拿杯醒酒茶来。”

他正要起来,袖子就被紧紧抓住了:“等等,你坐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没使什么劲儿,不,确切来说是她都还没开始发力去拽他,段阑生就重新坐了回来:“什么事?”

陆鸢鸢撑着椅子,坐起来,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歉意:“前天醒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有点没分清现实和做梦,我是不是推了你一下?好像还踢了你几下。”

她抬起眼,手也攀上他的手臂,有点惴惴不安的模样:“你有没有生气?”

段阑生缓缓眨了一下眼。

原来,她醒来时那么惊惧排斥的眼神,并非因他而起,只是噩梦的延续。而且,她还特意来找他解释。

一刹那,在胸中酝酿了两日的阴郁、嗔怒、自我怀疑与惶然,皆一扫而空,欢喜在心底翻涌起浪潮。他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柔和,认真地说:“我不会生你的气。”

他听见怀中少女的喉咙咕哝了一声:“那、那就好,我怕你生气不理我。”

段阑生没答,给她捋了捋右脸的头发,注视着她:“那个噩梦,你现在还害怕吗?”

出乎意料,他突然有此一问。

陆鸢鸢的表情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滞。

这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不能让话题被岔开。

“噩梦是假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陆鸢鸢支起身体来,没有看他的眼睛,视线在他的胸膛和手臂上逡巡,手也跟着动了起来,担忧地问:“对了,我那天醒来,有没有打到你什么地方?你这些地方有没有疼?”

彼此一拉近,空气里的酒香也变得有些微不同,那是混合了体息的气味。段阑生的呼吸频率微微一变,身子动了动,似乎想握住她的手,谁知道陆鸢鸢因为身体前探太过,膝盖突然压空了,整个人往前一倒。好在,段阑生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一咕噜爬起来,缩到了椅子最里面,结巴着道:“你、你先出去等我,我那个松了。”

“什么?”

“就是那个……小衣带子。”

两两对视,段阑生终于明白过来,面容染上不易察觉的薄红,指节蜷缩,短促地“嗯”了一声,声音好像比平时要低哑一点:“那我先去外面守着,你有事就叫我。”

“你顺便让人把我的宗服送来,我一并换了吧。”

段阑生应了一声,才出了门。他走得极快,姿态也不像平时那么从容。

房门关上,陆鸢鸢别开头,有些厌烦地用力搓了几下右脸。环顾四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椅子上放了一件云锦外袍,还有一些刚解下来的配饰。

干净的宗服则搭在屏风上。

陆鸢鸢盯了那些衣裳一会儿,才低头,拉开自己的袖子。她的小臂是湿的,一股浓郁的酒味涌了出来,

为了让自己身上有明显的酒气,她往袖里倒了三杯酒,多亏了这层层叠叠的宫装,即便中衣湿了,也没有洇湿外衣,让人发现。

她反思过,自己前天推开段阑生的反应太生硬,兴许会让他心有芥蒂。

今天这一趟,除了消除芥蒂,也是为了在他换衣途中进来,做一些事。

上辈子,段阑生和殷霄竹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

他们既是互相信赖的“师姐弟”,也是投契的伙伴。她和段阑生结为道侣之后,这两人也还是会时不时一起出任务。段阑生在修炼上遇到难题,从不向她倾诉,而会与殷霄竹讨论,就像学霸遇到麻烦不会找学渣探讨一样。他们有一个她进入不了的世界。

到了这辈子,或许是因为她横插一脚,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上辈子那般亲近。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浮屠谷底,危险来临的那一秒,段阑生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保护殷霄竹。而磨得两脚血泡的她,在那晚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差点淹死。

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也是淡淡的。

但这个结局证明,有些事情,不能光从表面看。

如今过了三四年,在段阑生的天平上,不知道她和殷霄竹的分量有没有变化。她也不在乎了。

如果这两个人是坚不可摧的联盟,她要离间他们。如果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她更要制造矛盾。最最重要的一步棋,就是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不满。

在明面上,她和殷霄竹就只有师姐与师妹、亲传弟子与仆役的联系,连劳动合同都没有签订过。比道侣、亲人这一类坚不可摧的关系差得远了。

这就是为什么殷霄竹要屈尊降贵,攻略她这个小人物的心。

他对她打感情牌,图谋变为她心里的第一顺位,皆是出于把她拴在身边的目的。以便在有需要时,可以直接取用她的生命。

所以,殷霄竹绝不可能忍受她这颗心的游离。

他不能忍受她的生命里,出现另外一个能威胁他第一顺位的位置的人,尤其是——当他认为这个人可以用名正言顺的手段将她抢走,而她也愿意时。

和段阑生当好朋友过家家,是不足以让殷霄竹猜忌与警惕的。

她必须让段阑生成为殷霄竹真正的眼中钉。

至于段阑生那边……如何破坏他对殷霄竹的印象,会有难度一点。她会采用更迂回的办法。

.

修士御剑,一日千里。由于陆鸢鸢有点没酒醒,怕她从剑上摔下来,段阑生全程是背着她的。

傍晚,所有人终于回到了阔别数月的修仙界,蜀山。一回来,齐怅和段阑生就需要去找宗主交代这个任务的事宜。陆鸢鸢一落到目的地,才打了个呵欠,做出刚醒来的模样。

段阑生屈膝,让她落地,黄莺很热心地主动过来搀着她,说:“师兄,你放心办自己的事吧,我不会让陆师姐晕在路上的。”

段阑生微一迟疑,似乎有话想和陆鸢鸢说,但最终没说,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我晚一点过来看你。”

陆鸢鸢笑了笑,目送那两道身影离开。黄莺拉着她,走向山门,远远地,两人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张望。

一看到陆鸢鸢,那人眼睛一亮,正是周雀。

她飞快跑下台阶,冲陆鸢鸢奔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可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抒发了一通思念好友的情绪后,黄莺好奇地问道:“对了,周师姐,我们不在蜀山

的这几个月,蜀山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周雀一顿,点头。

从她口中,陆鸢鸢得知了两件让人惊讶的事,并且,都发生在一个月前——

其一,虚谷真人出关。

其二,水荏峰的麒麟灵兽发狂伤人,原因未明。好在,丹青峰大师姐殷霄竹恰好在场,两个外姓门生才幸免于难,大师姐自己倒是因此挂了彩,如今在养伤。

大师姐可以说是蜀山上下的白月光。大家不知不觉都围了上来,对第二个消息的反应也明显更大。

“什么?元君她伤重吗?人没事吧?”

“可恶,水荏峰的麒麟居然也会发狂,我入宗这么久第一次知道。”

“现在查明原因了吗?”

……

陆鸢鸢动了动指节,边听边思忖。

虚谷真人,就是殷霄竹那个懂傀儡术的朋友口中的“老不死”。白鹤舟坠落事故后,虚谷真人就闭关疗伤了,数年不曾出现在人前。

早先她就怀疑,虚谷真人就是因为对殷霄竹的性别起了疑心,才会被迫“闭关封嘴”的。

如今虚谷真人一出关,就轮到殷霄竹消失在人前。

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在避其锋芒?

他是装的吧?

黄莺转过来,看着陆鸢鸢,忧心忡忡道:“对了,陆师姐,你从前不是元君的仆役吗?你一定很担心吧,我这就送你回去。”

陆鸢鸢回神,拉住她的手:“等等,我不回去了。”

这下,周雀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迎着二人的注视,陆鸢鸢一脸认真,说:“元君既然受伤了,更需要静养。我喝了酒,身上一股味儿,也不好闻,现在回去会给元君添麻烦的。”

周雀一听,也没往别的地方想,还赞同道:“还是你考虑得更周全!那你干脆先上我那儿休息一下,散散味吧。”

去到周雀那儿,她吃了点东西。周雀还慷慨地让出自己的床铺,让她休息。

而正如她根本没有喝醉一样,陆鸢鸢面墙侧卧,睁着眼,毫无睡意。

该来的总会来。然而,就像主动去玩蹦极的人很少会自己跳下去一样,她现在,就是在等踢她的那一脚来临。

她有种预感,不会等多久。

果不其然,才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就来了两个女修找她,说元君请她回去。

陆鸢鸢面色如常,重新整了整衣服,跟着她们回到丹青峰。

往日熟悉的屋宇映入眼帘,里面点着灯火,也开着门。明明是暖色灯光,却像个吃人的兽口。

陆鸢鸢来到门槛外,就止步了,望着地面,开口道:“元君,我回来了。”

里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抹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茶色的瞳眸映了燎燎烛火,落在她身上。

见陆鸢鸢像根木头一样站在门外,还盯着地面,殷霄竹停住脚步,声音倒是温柔:“怎么站得这么远,过来。”

陆鸢鸢的指甲攥入手心,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很轻的一声“啧”。对方似乎等不了她这么慢了,大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意识到他这是想像以前一样,将她抱到大腿上,陆鸢鸢的后颈汗毛倒竖,心脏感受到一丝寒冷的幻痛,她猛地一后退,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

伸出的手碰了个空,殷霄竹一怔,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这时,躲避他的人突然主动上前一步,抬起头,鼓着腮,一副觉得他不懂事的模样,数落道:“元君,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别胡闹了。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受伤了,你还是乖乖去床上躺着吧,抱着别人会加重伤势的吧。”

那丝异样没来得及在空气里发酵,就被搅散了。

殷霄竹若有所思,重复道:“一回来就听说我受伤了。”

顿了顿,他冷不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指腹有些凉:“那怎么现在才回家?”

陆鸢鸢低声道:“我喝了酒,怕你养伤,会不喜欢这味道。”

也许是信了她的说辞,殷霄竹没有追究她迟来的事,拉起她的手,往内殿走:“吃过东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