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吵成了一锅粥,就算睡得像死猪也要醒。
一听清楚他们在喊什么,陆鸢鸢的睡意瞬间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掀被而起。
鞋子踢到了床底,来不及找了,她头皮发麻,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上,就步履匆匆地跑向喧闹的源头。
琉璃灯尽数燃起,火光灼灼,昏暗的内殿亮如白昼。来到这里,陆鸢鸢一眼就看到,那个巨大的金笼锁舌开了,笼门敞开,里面已空无一物,只剩一堆染了血污的凌乱白布。
她寝宫内外的所有宫人都醒了,正围绕着她,跪了满地,噤若寒蝉。
陆鸢鸢倒吸一口气:“怎么回事?最后一个见到它的人是谁?”
一个瘦小的宫人面白若纸,维持跪姿,膝行前挪两步,瑟瑟发抖道:“回公主,奴婢一个时辰前奉命为它更换身下的白布,关笼时……大概是没将锁舌关好。方才巡逻的宫人经过时,便发现它不见了。奴婢绝不是有意为之,请公主饶命!”
他越说,身躯便越是抖若筛糠,如被雨淋湿的鸟,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板。在近在咫尺的倒影中,他看到自己被冷汗浸透的恐惧面庞。余光慢慢朝上,还能看见公主的腿。
公主没有穿鞋子,赤足站在地上,寝衣遮不住森森苍白的足背。纤纤玉手从袖子里漏出,指甲染了蔻丹,垂落在大腿旁。
这是一双娇贵的手,也是一双狠毒又冷酷的手。他无法不怕。
陆鸢鸢转向侍卫长,直击问题关键:“值夜的侍卫有没有见到它翻墙离开这里?”
“禀告公主,没有看到。”
陆鸢鸢拧眉,那小怪物伤重,应该跑不远,便道:“所有人,马上分头去找,这座寝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草丛,每一条砖缝,都不要漏掉。还有,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父皇和太子哥哥。”
众人都松了口气,领命散开。瞬间,这里就只剩下那名瘦弱的宫人了。没等到鞭子落下,他愣愣地抬起眼,恰好,陆鸢
鸢也低头看了过来。
两厢对视,她冲他一抬下巴:“你也去找。”
宫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寝殿内外,灯火通明,所有宫人都提着灯,里里外外地闷头寻找着。殿内的衣柜,床底,屋檐、房梁,花园的池塘,假山……可那抹漆黑的身影,却如同一股潜入夜色的风,无影无踪。
陆鸢鸢套上鞋子,走出寝殿。进忠着急忙慌地给她提灯照路:“公主殿下,小心台阶。”
陆鸢鸢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月光勾勒出她清瘦单薄的背脊。她的目光徐徐掠过花园里所有忙碌的人,遽然,停在了一块石板上。
——那块掩着井口的沉重石板。
比起白天,它的角度……似乎歪了一点儿。
一种奇怪的直觉突如其来地侵入脑海,陆鸢鸢吩咐道:“去把那块石板搬开,把灯给我。”
众人围在井边,两名侍卫合力搬起石板,泥尘絮絮掉落。陆鸢鸢提着灯笼,在井边蹲下,屏住呼吸,往下一照。
灯火难及的幽暗井底,淤泥堆中,蜷缩着一只小怪物。
手汗渗出,莲花灯也跟着晃了晃,陆鸢鸢无声地吐了口气,说:“找到了。”
.
侍卫长以绳索系腰,爬入井底,将小怪物弄回了笼子里。毕竟是大半夜,这儿弄出的动静应该已经有人发现了。目的既已达成,陆鸢鸢就让所有人都回去休息了。
小怪物回到笼中,身体沾了不少草叶和淤泥,实在有些难闻。进忠撸起袖子,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入笼子的枝条间,用布巾给它擦拭淤泥。擦着擦着,他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
淤泥一点一点被拭掉,小怪物身上那些被消化液溶蚀过的肌肤,竟然都已焕然一新,不再渗血。
“公主殿下,它似乎已经好起来了。不过,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进忠将布巾抽出来,有些疑惑地展开,只见布上沾了一些半透明的、质地如纱的碎片。
陆鸢鸢一怔,也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其中一片碎片,对着烛光一照,瞳孔微缩。
这是蛇蜕。
短短几息,仿佛有无数画面在虚空中闪过。
皮肤受伤的怪物……蛇蜕皮重生的故事……遗留在井底的那些质地如蛇蜕、拼起来却是一张人脸的东西……
冥冥之中,一切碎片化的线索都联系了起来,融合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这只小怪物,刚才躲在井底蜕皮!
若干年后,她在井底找到的蛇蜕,就是在这个夏夜,由这只小怪物留在井底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捡到的蛇蜕拼不成一条蛇的形状了。因为它确确实实就是从这只人形的妖孽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刚才,侍卫长从井底上来时,并没有说自己在下面找到了蛇蜕。大概率是因为,井下幽闭的空间和昏迷的怪物给了他不小的心理压力。他根本没那个心思去检查脚边的淤泥里有什么东西,只想快点把这个烫手山芋拎上来交差。
至于原装的文殊公主,也绝不会想到井下有这种东西。小怪物一捞上来,她应该就让人把井口重新封死了。
便是这样,那些古怪的蛇蜕阴差阳错地留在了井底。
白驹过隙,时日流逝。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这尘封许久的秘密,才被爬到井底找猫的她发现。
只是,为什么这小怪物会有这样的能力?
她穿过来的第一天,这小怪物被打出一身鞭伤,一夜后彻底痊愈。但那一次,笼子里可没有任何类似于蛇蜕的东西,它只是普通地愈合了创口。
为什么这一次,它换了另一种方式治疗自己?
它明明不是蛇,为什么可以做到像蛇一样蜕皮?
陆鸢鸢的目光从手中的蛇蜕移到了笼子里。
莫名其妙地,一个词浮现在她的大脑里——模仿。
它通过模仿蛇来自救。
在山林里,被大蛇吞进去之前,这小怪物曾见过蛇窝里的蛇蜕。
但那时候,它也许不了解那代表着什么。
而这次受伤后,它的自愈能力消失了,所以,伤口一直没有好转。
时间一晃来到今天下午,在屏风后偷听到她和越鸿说的蛇蜕皮的故事,这小怪物终于知道,当自己丧失了那种神奇的自愈能力后,它还可以通过模仿和解读,学会蛇的本领,去疗愈自己。
难以置信、荒谬、惊愕……如同闪电,在陆鸢鸢的神经上弹跳。
如果她的结论没错,那么,这只小怪物,可以说是非常聪明。
它不是未开化的丑陋无知的动物。
相反,它有智商,它会学习。
在混沌中诞生的生命,虽然弱势,虽然被囚,但它抓住了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无时无刻不在适应这个世界。
这玩意儿绝对不是普通的妖物。
模仿、践行另一种生物的习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陆鸢鸢自己上学迟到的时候,也幻想过变成小鸟飞到目的地,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没法言出法随,真的长出羽翼。
妖怪里,她也没碰到过有这种能力的东西。
况且,如果它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逃不出这个笼子?
陆鸢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喃喃:“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烛火闪烁了一下,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
第二天,陆鸢鸢很悲剧地病倒了。
没错,原因就是她昨天赤脚下地,走了一会儿。
陆鸢鸢:“……”
原主的身体还真是比纸糊的还脆弱,也不知道以前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挥鞭子打人。
由于身体抱恙,陆鸢鸢无法见客,和越鸿的约定只能暂时缓一缓。但她的宫殿可一点都不冷清,各宫的娘娘、原主的兄弟姐妹,都派人送来了慰问礼物,几乎堆满前庭,足见原主在皇宫中有多得势。
虽然岀不了门,见不了客,但陆鸢鸢不打算一天到晚都赖在床上睡觉。正好有时间,就趁现在学习一下傀儡术吧。
趁着中午精神好一点,陆鸢鸢坐到书桌前,践行读书大计。沈公公给她掌了灯,就识趣地退到了外面。
四周没人盯着自己了,陆鸢鸢才悄悄从系统面板里调取出傀儡术的秘籍,一边自学,一边悠闲地吃着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口味清淡的藏花糕,香脆酥软的核桃芝麻酥,浇了羊奶的炊饼……
不愧是皇家的厨子,糕点都能做出这么多花样,让生病的人也能胃口大开。
陆鸢鸢咽下两块藏花糕,又伸手摸了一块,余光突然瞥见有东西动了动。
她抬起头,发现是笼子里的小怪物醒来了。它似乎想坐起来,却还是有些虚弱,只能支起上半身,丑陋的面庞上,那双美丽的眼珠静静地看了过来。
又是那种叫她
看不出喜怒、折射不出情绪的注视。
由于预知不了它醒来的时间,所以,进忠并没有在笼子里放吃的。
它现在应该饿极了。
陆鸢鸢心想。
望了眼桌子上的藏花糕,陆鸢鸢伸手拿起一块,走近笼子,屈膝蹲下,与它平视,将藏花糕亮了出来:“你饿了吧,想不想试试生肉之外的东西?”
不可否认,昨夜的那些蛇蜕,让她对这只小怪物产生了好奇心。
这份好奇,就像微弱的火苗,无焰有烟,无声地烧了起来。
如果可以,她想和它对话,想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小怪物的目光,在食物上定住了。
“你会说话吗?”
陆鸢鸢等了片刻,觉得蹲着发晕,便换了个姿势,盘腿坐下,手中那块藏花糕也跟着动了动。
小怪物的咽喉吞咽了一下,眼珠随着她的手指在移动。
果然是饿了。
它不会答话,是还没学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陆鸢鸢思忖。
也罢,她倒是没有学马戏团驯兽师那一套的打算。即便它不答话,她也会给它吃的。
再说了,原主以前虐待了它那么多次,它对她抱有戒心和敌意,也是很正常的。
或许,要先释放一点友好的信号。
陆鸢鸢将藏花糕递到了笼子的竖杆前:“这是吃的,你要尝尝吗?”
“……”
陆鸢鸢了然,收回手,将藏花糕掰成两半,一半塞入自己口中,咀嚼吞下,以示无毒。再故技重施,将另一半递了过去:“给。”
料不到,她的手刚放到笼前,那小怪物便突然往前一爬,张口咬住了她手中的藏花糕。
它的牙齿尖而齐,一张嘴,瞬间就连她的手指也咬住了,像是饿狠了。
陆鸢鸢悚然一惊。好在,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这小怪物似乎不是要咬断她的手指,只是在吃她手里的糕点而已。
陆鸢鸢镇定下来,低头望它。
这小怪物趴在她跟前,舌头灵活地从她指尖卷走了那半块糕点,喉头一动,吞了下去。
但它并没有就此松口。一瞬间,陆鸢鸢有种错觉——这怪物似乎含着她的手指,用力地吮了一下。
是因为她的手指上残留了糕点的味道么?
“你……先松口,那边还有很多吃的。”
似乎发现怎么吮都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小怪物的眼皮轻轻一垂,松开齿关,叫人看不懂它的反应。
陆鸢鸢赶紧抽回手指,有点受不了上面湿哒哒的感觉,在衣服上擦了擦。她这手指头还留着上次被树枝尖刺扎到的小血洞,好在已经结痂了。不然,在这个时代,她哪里找得到狂犬疫苗?
这次她可不要亲手喂了。
陆鸢鸢将几种糕点都端了过来,放到笼前的地板上。
小怪物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判断她会不会下一秒就挥鞭子。半晌,才伸手抓住了一块糕点,塞入嘴里。
这次,它闷头吃得很快,全然没有刚才那种用力吮吸、细细品味的动作。
陆鸢鸢等它吃完了,才试探着开口:“你身上都是淤泥,想去洗一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