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涌,芳如站在府尹府灯火通明的台阶下,深吸一口气,将前世所有的屈辱、不甘与绝望死死压下,只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这一世,她绝不再做棋子,绝不再向周凌屈服!
她挺直脊背,宛如一柄淬炼过的利剑,带着前世积攒的所有锋芒与冷意,再次踏入了璇玑宴这片虚伪的喧嚣之中。
丝竹管弦之声依旧靡丽,觥筹交错之间,尽是权贵们心照不宣的试探与攀附。
命运的轨迹似乎有着顽固的惯性,试探如期而至。
兵部尚书之女赵明兰,依旧是那副娇矜做作的模样,“不小心”地端着满满一杯鲜红的酒液,步履“踉跄”地直直朝着芳如撞来,脸上还挂着那套虚伪的歉意。
她早已准备好欣赏沈芳如惊慌失措、衣裙尽湿的狼狈模样,甚至想好了后续嘲讽的措辞。
然而,她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就在酒杯即将倾泻而出的电光火石间,芳如眼神骤然一厉,非但不退,反而手腕一翻,以更快、更准、更狠绝的手法,将自己杯中那杯微凉的果酿,稳准狠地反泼了回去!
“哗啦!”一声。
酒液精准地泼了赵明兰满脸满襟!
精心描绘的妆容瞬间晕开,昂贵的云锦衣裙上染开一大片深色的污渍,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狼狈得无以复加。
“啊!”赵明兰猝不及防,失声惊叫,刺耳的声音瞬间划破了宴席一角的和谐氛围。
芳如却看也未看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慢条斯理地将空酒杯放在路过侍从的托盘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能冻伤人的寒意与强势:“手滑了。赵小姐,路都走不稳,还是在家多练练为好,免得下次……摔得更惨。”
这截然不同的反应和犀利的言辞,让所有熟悉她往日性情的人都愣住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温婉甚至有些怯懦的沈芳如?
这时,苏婉卿提着裙摆,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惊讶快步上前,低声问道:“芳如,你今日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她眼中满是关切与不解。
芳如转眸看向她,看到好友此刻完好无恙、眉眼鲜活的模样,前世她为自己挡刀瘫痪在床的景象如同最尖锐的刺,狠狠扎进心脏。
她硬起心肠,压下翻涌的酸楚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预警,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语气道:“苏姑娘,今日宴非好宴,离我远点,对你没坏处。”
她必须将她推远,绝不能让她再被卷进这致命的漩涡。
然而,不明所以的苏婉卿被芳如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噎得一怔,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杏眼里瞬间漫上难以置信的委屈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芳如之前对她施以援手,为何今日会说出如此生硬驱赶的话语?
“沈芳如!”苏婉卿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受伤和薄怒,“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关切于你,你竟如此不识好歹?莫非泼了赵明兰一身酒,便觉得所有人都要来害你不成?”
她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周围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人,将这份难堪无限放大。
她苏婉卿在风月场中长袖善舞,惯常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早已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事。
然而,这般毫不留情面的当面驱赶,依旧是极罕见的,上一次体会到这般毫不掩饰的冷待与难堪,还是源于那位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帝王周凌。
可那毕竟是君王,天威难测,她纵有委屈也只能暗自咽下。
但此刻,这毫不留情的冰冷话语,竟是来自她刚刚才出手试图维护、甚至心存几分好奇与示好之意的沈芳如!
这比来自任何人的轻视都更让她感到一种错愕与不被理解的憋闷。
“好,好得很!”见芳如依旧绷着脸,没有丝毫解释或软化的迹象,苏婉卿气得俏脸微红,甩袖道,“既如此,便是我多管闲事了!沈小姐自便吧!”
她正要负气转身离开,将这讨人厌的沈芳如抛在身后,一个带着明显讥诮意味的声音却懒洋洋地插了进来。
“哟,这是唱得哪一出啊?姐妹阋墙?”太常寺卿之女林月瑶摇着一柄团扇,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在怒气未消的苏婉卿和面无表情的沈芳如之间打了个转,脸上挂着看好戏的愉悦。
她显然是目睹了方才的一切,此刻特意过来火上浇油。
她先是故作同情地看向苏婉卿:“婉卿姑娘真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呢,某些人啊,不过是小门小户,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看不起苏姑娘?”
这话明着安慰苏婉卿,暗地里却把“小瞧人”的帽子狠狠扣在芳如头上,暗示她因门第而目中无人。
说完,林月瑶又转向芳如,扇子掩着唇,笑声轻蔑:“沈小姐今日好大的威风!只是这泼酒撒气的做派,未免也太失我们京城贵女的风度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市井泼妇混进了这璇玑宴呢。”
她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都能将这嘲讽听得一清二楚,企图将芳如彻底钉在粗鲁无礼的耻辱柱上,更是要将她刚刚建立起的那么一点威慑力打碎。
林月瑶那刻意拔高的嘲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得周遭窃窃私语声更甚。
她得意地扬着下巴,等着看沈芳如如何下不来台。
然而,芳如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月瑶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被激怒的羞恼,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看得林月瑶心头莫名一虚。
“林小姐似乎对我的言行格外关切?”芳如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周围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是不知,这份关切背后,藏的是为赵小姐抱不平的义愤,还是……”她微微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月瑶今日过分华丽的妆扮和刻意靠近御座方向的坐席,“……另有所图却求而不得、恼羞成怒?”
林月瑶脸色微变:“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芳如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我没记错,上月十五宫中小宴,林小姐特意仿着陛下称赞过的江南飞仙髻,还‘不慎’将酒洒在了御前,就盼着陛下能多看一眼,可惜啊……”她故作惋惜地摇摇头,“陛下当时正与使臣议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这般‘用心’,竟未换来丝毫青睐,也难怪林小姐今日火气这么大,见谁都觉得是别有用心。”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林月瑶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些细节,尤其是陛下那近乎无视的反应所带来的难堪,是林月瑶深埋心底、绝不愿被任何人窥见的耻辱!
她甚至事后反复安慰自己,当时无人注意。沈芳如,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吞甚至有些寡言的沈芳如,她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敢如此狠毒地、当着这满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女们的面,将它血淋淋地撕扯开来!
芳如面色平静。
她确实并非生来就爱嚼人舌根、揭人短处。
这些细微的尴尬,不过是她上一世在这吃人的宫廷与权贵圈中挣扎求生时,被迫练就的观察入微。
她像收集碎片一样,无意间记住了许多人的许多事,原本只为自保,从未想过要主动用作伤人的利器。
然而,这一世不同了。
若温和与隐忍只会让她和她在乎的人再次坠入深渊,她不介意让自己的言语也变得锋利。
周围的贵女们先是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每个人脸上都交织着震惊与极力压抑的兴奋。
旋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嗤”笑声漏了出来,如同点燃了引线,压抑不住的嗤嗤低笑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传来。
那些目光从对芳如的审视,瞬间变成了对林月瑶的嘲讽和看戏。原来她这般针对沈芳如,竟是因自己勾引陛下未成,怨气作祟!
“你……你血口喷人!你诬蔑!”林月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芳如,语无伦次,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辞反驳,因为句句属实!
芳如却已懒得再与她纠缠,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同看跳梁小丑:“是不是诬蔑,林小姐自己心里最清楚。奉劝一句,有这功夫搬弄是非,不如回去好好练练仪态,下次‘洒酒’时,或许能洒得更好看些。”
“噗!”这下,连原本故作矜持的贵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月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羞辱,她再也待不下去,在一片讥诮的目光和低笑声中,狠狠一跺脚,用团扇掩面,几乎是落荒而逃。
接连打发掉赵明兰和林月瑶,芳如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更强了几分,让原本还想看热闹或上前搭话的人纷纷望而却步。
她毫不在意这些目光,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迅速在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人群中穿梭搜索。
婉卿已被她气走,暂时安全,此刻,她必须争分夺秒找到那个关键人物,郑禹!
前世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流转:白阳会、无影者、璇玑宴的阴谋……只有找到认得无影者的郑禹,抢先擒住这个奸细,才能握住改变命运的筹码!
她记得郑禹提过,他研究过“无影者”的卷宗,记得那人的长相特征。
只有找到他,指认并擒住混入宴会的白阳会奸细,将这泼天的功劳作为交换,她才有筹码从周凌手中换回顾舟的性命!
她不会再乞求,不会再用自己的身体和自由去交换。
这一世,她要掌握主动。
若周凌不答应,她就联合父亲、动用表哥在吏部的人脉,发动所有能发动的朝臣力量施压!
她务必,要逼周凌放人!
芳如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鹰扫过人群,很快便锁定了目标,不远处的廊柱旁,刑部郎中郑禹正与一位同僚低声交谈。
此时的郑禹,一身深色官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如同覆着一层寒霜。
他眉峰锐利,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勾勒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质。
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黑如墨玉,锐利如刀,看人时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透内里,正是这双眼睛为他赢得了“铁面阎罗”的称号。
他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严谨、冷硬且不容置疑的气场,与周围喧闹的宴会格格不入。
芳如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甚至顾不得礼节,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对那位同僚略一颔首,便伸手拉住郑禹的衣袖,将他强硬地拽到一旁角落。
郑禹猝不及防被她拉了个趔趄,俊美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眉头紧紧蹙起,显然极为不满这突如其来的冒犯和无礼。
他用力拂开芳如的手,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沈小姐?”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和疑问,显然对这位突然找上门来的光禄寺少卿之女感到十分意外且不悦,“何事需如此急切?”
芳如无视他的冷脸,迫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肯定:“郑大人,听着!宴会上混入了白阳会的奸细,‘无影者’就在其中!”
她见郑禹瞳孔微缩,但脸上依旧是全然的荒谬与不信,立刻补充关键细节:“你仔细回想一下刑部关于他的卷宗画像!鹰钩鼻,左眉骨有一道寸许的浅疤,惯用左手!他现在一定伪装成了杂役或低阶官员混了进来,立刻派人暗中排查,必能擒获!”
郑禹闻言,脸上的表情已经从不满变成了彻底的匪夷所思,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他上下打量着芳如,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恶作剧或失心疯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