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怨恨

漪澜殿的金碧辉煌与熏香暖衾,总让芳如在深夜惊醒时感到一阵窒息。那份“恩宠”如同华美的镣铐,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付出的代价。这日,得了周凌的允准,她终于得以出宫,前往安置苏婉卿的别院。

别院清幽,药香弥漫,与宫中的靡丽奢华判若两个世界。

芳如推开房门,只见苏婉卿安静地躺在靠窗的榻上,身上盖着素雅的薄被,曾经颠倒众生的容颜瘦削了许多,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却照不亮那双再也无法站起的腿。

芳如的心骤然一痛,眼眶瞬间就红了。眼前之人,本该是舞台上翩跹起舞、引得万人空巷的醉仙楼头牌,如今却……

“婉卿……”她声音哽咽,快步走到榻前,握住好友冰凉的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她,是她害婉卿变成了这样。

苏婉卿却先笑了,笑容依旧带着昔日的风情,却更添了几分豁达。她反手轻轻回握芳如:“瞧你,都是宸妃娘娘了,怎么眼睛还红得跟兔子似的?我还没哭呢,你倒先替我哭上了?”

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调侃,仿佛瘫痪在床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

芳如的眼泪掉得更凶:“对不起,婉卿,都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救我……”

“打住。”苏婉卿伸出食指,虚虚地按在芳如唇上,故作嗔怪,“再说这种见外的话,我可要生气了。当时那种情况,我能眼睁睁看着你挨刀不成?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语气平静得令人心酸:“不过是换种活法罢了。以前靠跳舞吃饭,现在嘛……正好偷懒,躺着享清福了。”

芳如知道她在强颜欢笑,心中更是酸楚难当。她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那个……那位常去找你的书生……”她记得婉卿放下对周凌的执念后,曾与一位书生交往甚密,言语间曾透露出对未来的憧憬。

苏婉卿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悲伤,只是淡淡一笑,那笑里带着早已看透的释然:“他啊?自我出事,便再没见过了。也好,省得彼此耽误。这世间情爱,原就大多如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早惯了,不难过。”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反而更让芳如心疼不已。婉卿越是表现得不在乎,芳如就越是愧疚自责。

“你放心,”芳如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陛下答应了会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太医,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苏婉卿看着她眼底的执拗与痛楚,轻轻叹了口气。她拉着芳如的手,让她坐在榻边,声音温柔却有力:“芳如,我的事,你真的不必时时挂在心上,成为你的负累。我救你,从未后悔,如今这般,亦是命数。”

她凝视着芳如依旧盛装着忧思的眼眸,话锋轻轻一转:“倒是你……在宫里,过得可还顺心?陛下他……待你可好?”

这一问,仿佛戳中了芳如最脆弱的心事。她在后宫中步步为营,在帝王恩宠下如履薄冰,这些都无法对外人言说。唯有在婉卿这里,她才能稍稍卸下心防。

看着芳如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苦涩,苏婉卿心中了然。她不再追问,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芳如的手,柔声道:“无论怎样,保护好自己。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离开别院时,芳如的心情愈发沉重。

婉卿的坚强与豁达,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深陷宫廷挣扎的狼狈,也让她更加看清,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不仅为了顾舟,也为了不辜负婉卿用双腿换来的她的性命,以及婉卿此刻强撑的这份“安然”。

马车刚驶离别院不远,便被人拦下。

侍女禀报,刑部郎中郑禹求见。

芳如微怔,示意让郑禹上前。

车帘掀起,露出郑禹略显苍白但依旧挺拔的身影,他伤势初愈,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沉郁。他恭敬行礼:“宸妃娘娘。”

芳如屏退左右,只留二人在马车旁相对而立。

“郑大人伤势如何了?”她问道,语气带着一丝真切的关切,毕竟他是因查案而受的重伤。

“劳娘娘挂心,已无大碍。”郑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芳如,“臣今日冒昧前来,是关于当日刺杀之事。娘娘可知,那名活捉的刺客,已在刑部大牢内‘自尽’了。”

芳如心中一凛:“自尽?刑部大牢看守森严,岂会轻易让人自尽?”她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不寻常。

“是,线索看似断了。”郑禹压低了声音,上前一步,“但臣并未放弃。反复勘验那刺客遗物时,在其衣襟内侧极隐蔽处,发现了一个用特殊药水绘制的印记,平日无色,遇血方显。经查证,那是‘白阳会’核心死士的标记。”

“白阳会?”芳如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又不安,但思绪飞快运转。

“一个行事诡秘阴狠的邪教,常煽动民乱,与朝廷为敌。”郑禹神色凝重,“更重要的是,臣重新调阅了这名死士的轨迹,发现他与璇玑宴上一名守卫素有联系。那名守卫已经供认,璇玑宴时,他曾让这名刺客潜入璇玑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并且,记录显示,宴席中途,曾有数名负责搬运酒水的杂役‘临时换班’,但核验身份时,却发现那几人名册虽有,却无人能清晰回忆其面貌。且宴会外围,本应有三队侍卫交叉巡逻,但在斗舞后一个时辰左右,西侧巡逻路线因‘意外’被拖延了整整半盏茶的时间,恰好形成了一个短暂的视野盲区。”

芳如眼中闪过明悟,接口道:“你的意思是,那刺客‘无影者’,之前利用杂役身份混入宴会现场窥探,而真正的杀招,那些埋伏的死士,则是趁巡逻间隙,悄然潜入外围预设了埋伏点?里应外合?”

郑禹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沉重地点点头:“娘娘明察秋毫,正是如此。若那日……臣能更早从这些细微异常中看出端倪,而非只盯着宴席之上的动静,或许就能提前防范,后续的许多悲剧……苏姑娘她……”他话语顿住,未尽之意清晰无比,带着深深的自责。

芳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璇玑宴的混乱、无影者的窥探、精准的埋伏……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绝非临时起意。

郑禹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惊:“据臣目前查到的蛛丝马迹,白阳会似乎知晓陛下对娘娘……非同一般。他们此次行动目标明确,直指陛下与娘娘您。行动失败,难保不会再生事端,臣担心,他们或许会试图再次对娘娘不利,以……胁迫陛下。”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

芳如猛地想起周凌那夜在她耳边低语的过去,想起他提及权力与控制时的偏执。

原来自己早已成为别人用来攻击他的靶子!

而婉卿,竟是替她承受了这无妄之灾!

强烈的愤怒与怨恨瞬间淹没了她,是对白阳会的,但更深沉的,却是对周凌的!若非他强求,若非他树敌众多,自己何至于成为靶心,婉卿又何至于此!

她看向郑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讥讽:“原来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招惹这些亡命之徒,若不是他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

她将心中对周凌的恐惧、怨恨、以及他那不堪的过去化作了最尖锐的词语,倾泻而出。

她痛斥他的冷酷、他的偏执、他那沾满鲜血的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与负罪感。

郑禹从未见过如此情绪失控的芳如,也从未听过有人敢如此直言不讳地抨击帝王。

他先是震惊,随即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理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在她最脆弱、最愤怒的时刻,他看到了她那深藏在宸妃光环下的真实痛苦。

犹豫了片刻,郑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忽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芳如,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娘娘……芳如!离开皇宫吧!这样的日子不该是你过的!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可以帮你!无论多么艰难,我……”

芳如在他灼热的注视和未尽的告白中骤然清醒!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而郑禹的反应更是让她惊讶。

她不能将任何人拖入这泥潭。

“郑大人!”她猛地打断他,后退一步,神色瞬间恢复了疏离与冷静,“今日之言,我就当从未听过。宫中事杂,我先告辞了。”

不等郑禹再开口,她迅速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马车上。

车厢摇晃,她靠在软垫上,心脏狂跳不止。郑禹的话,婉卿的伤,周凌带来的巨大压迫与危险……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颤抖着手,取下手腕间的紫玉佛珠。此物已让她重生过两次,或许……或许再来一次,能挣脱这命运的桎梏。

她不再犹豫,将一颗佛珠吞了下去。

剧烈的绞痛瞬间席卷了她,意识迅速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芳如猛地睁开眼。

刺眼的阳光晃得她有些眩晕。

她发现自己并非在马车中,也并非在宫廷之内,而是站在一座熟悉的府邸门前,府尹府。耳边是喧闹的人声,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参加璇玑宴那日的衣裙。

台阶之上,盛宴即将开始。

她,再次回到了一切的开端,璇玑宴召开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