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如突然抬手,指尖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腕间穴位上,迫得他手指微微一麻。
周凌吃痛松劲的刹那,她已侧身脱出他的掌控,发丝掠过他唇角,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陛下,”她正色道,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臣女已经有未婚夫了。”声音清晰冷静,仿佛刚才险些被攫取呼吸的人不是她。
“未婚夫?”周凌低笑,揉着手腕,目光却更沉,“你的未婚夫,其实并不爱你,他早就背叛你了。”
这种话,周凌第一世就对她说过,现在是第三世了,芳如依然完全相信顾舟。
她甚至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陛下若真如此未卜先知,”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却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不如先担忧一下半年后北狄使团入京之事。他们究竟是来朝拜,还是假借朝拜之名,欲对您行不轨?”
周凌却像是没听见,上前一步,再次逼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因呼吸微促而起伏的衣襟:“那些事,自有朝臣操心。朕此刻……只对你预知的‘方式’感兴趣。”他刻意放缓了“方式”二字,嗓音裹着浓浓的暗示。
芳如猛地抬眼,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她忽然不退反进,几乎贴着他胸膛仰起脸,红唇微启,呵气如兰:
“陛下信我,黄河秋汛、翼州蝗灾,臣女都可提前预警,助朝廷规避,救万民于水火。这才是真正的天机,而非……”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近在咫尺的唇,“床笫之间的揣测。”
周凌瞳孔微缩,扣住她手腕将她猛地拉近,两人身体几乎紧贴,热度透过衣料传来。他低头,鼻尖蹭过她的额发,声音哑得厉害:
“好。不必等到半年后。明日,你去大理寺报到,任评事。若三个月内,你能凭你的‘本事’升任司直,朕就信你真有通天之能。”
他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腰,掌心滚烫,语气却冰冷而充满试探:“若不能……欺君之罪,连同你方才的‘不敬’,朕会一并清算。”
然而次日,芳如换上利落的男装,怀揣着雄心来到大理寺报到时,才真切体会到周凌那句“朕等着看”背后的含义。
大理寺丞董星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官家小姐,眼神里毫不掩饰轻蔑。“李府灭门案?”他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是连寺卿大人都觉得棘手的铁案,岂是你能碰的?”
他不顾芳如微变的脸色,从积满灰尘的档案架最底层抽出一份卷宗,随手扔在桌上。“既然陛下开了金口,你便从这些陈年旧案开始吧。这是五年前的程琪失踪案,京城富商程峰的独生女,中秋之夜在自己闺房里人间蒸发。你若能查出个子丑寅卯,再说其他不迟。”
芳如沉默地接过卷宗。她听说过这个案子,在前两世里,此案最终都成了无头公案。董星将这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丢给她,分明是想看她知难而退。
周围的窃窃私语针一样刺来。
“瞧见没,就是她,光禄寺少卿家的小姐……”
“陛下亲点来的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若是真上了心,舍得送来这儿吃苦头?”
芳如攥紧了卷宗。
她不怕吃苦,只怕刑部大牢里的顾舟等不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周凌给了她机会,顾舟的斩刑暂缓,前提是她能在三个月内升任司直,这意味着,她必须破获足以服众的要案。
她深吸一口气,向董星行了一礼:“下官领命。”
回到狭小的值房,芳如立刻展开卷宗。
纸张泛黄,墨迹斑驳,记录着五年前那个中秋夜的离奇失踪。
所有证词都显示,程琪当晚未曾离开过后院,却如同青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任司直甚至动刑拷问了贴身婢女,依旧一无所获。
芳如闭目沉思。
前两世的记忆对此案一片模糊,这意味着她没有任何“先知”的优势。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她请来了在吏部任职的表哥帮忙。
表哥翻阅卷宗后,眉头紧锁:“芳如,此案太过蹊跷,且时隔久远,连当年经手的官员都调离的调离,辞官的辞官。董星分明是为难你。不如我先帮你周旋,换个易出成绩的新案?”
“不,就从这个开始。”芳如目光坚定地抚过卷宗上程琪的名字。
她注意到证物清单里有一沓寄往江南外婆家的书信。信的内容平平无奇,只透着一个闺中少女的温顺与孝心。
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会凭空消失?
芳如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仿佛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在纸背后轻声哭泣。
翌日,芳如便根据卷宗记载的地址,寻到了程府旧宅附近的一处小院,当年程琪的乳母秦嬷嬷如今便住在这里。敲开木门,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人探出身来。
听闻芳如是大理寺派来重查小姐旧案的,秦嬷嬷先是怔愣,随即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五年了……朝廷竟然还记得我家小姐……”
芳如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柔声引导:“嬷嬷,您是最了解程小姐的人。请您再仔细想想,小姐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可与什么人结怨?”
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中的秦嬷嬷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骤然变得警惕甚至带着敌意:“小姐她心地最是善良,待我们下人都极好!怎么会与人结怨!你这官员,查不出案子,莫非要往小姐身上泼脏水不成?” 她情绪激动,不由分说地便将芳如往外推搡,“走!你走!没什么好说的了!”
芳如猝不及防,被踉跄地推出院门,险些被门槛绊倒。她正狼狈地稳住身形,整理被扯皱的官袍,却听见一旁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大理寺新来的女官吗?这是……被百姓给轰出来了?” 说话之人身着刑部郎中的官服,正是以刻薄闻名的郑禹。
他身边跟着几名下属,此刻都面露讥诮,看好戏似的瞧着芳如的窘态。
芳如脸颊微热,但迅速挺直了脊背,目光冷然地扫过郑禹一行人:“郑大人倒是清闲,刑部的案子都已了结了?竟有暇在此围观同僚办案。”
郑禹没想到她会直接反击,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办案?沈大人这办案的方式倒是别致,被苦主赶出门,莫非是什么新奇的查案秘诀?若是大理寺都这般办案,也难怪积压那么多悬案了。”
“如何办案,不劳郑大人费心。”芳如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至少下官深知,查案需直面疑点,而非人云亦云,或仅凭表象便妄下断论。”
郑禹被她这番话一噎,面上讥诮的神色微微一滞。
他本是习惯性地想挫挫这位空降大理寺、又备受瞩目的官家小姐的锐气,却没料到她不仅没露怯,反而句句在理,那股子沉静又执拗的劲儿,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他注意到她官袍袖口沾了些方才被推搡时的灰尘,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拂去,这莫名的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而化为一声更显刻薄的冷哼。
“呵,沈评事倒是伶牙俐齿。”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双过于清亮坚定的眼睛,语气硬邦邦的,“但愿你的本事配得上你的口才,别最后查出个笑话,徒耗朝廷俸禄。”
话虽如此,他却没像往常对待其他看不顺眼的人那样拂袖而去,反而像是脚下生了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肩膀和紧抿的唇线,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绪。
他随即将这不适归因于纯粹的好奇,他倒要看看,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在这桩积年旧案里折腾出什么名堂。
芳如却已不再理会他这番复杂的心绪,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院门,不再理会脸色变幻不定的郑禹,拂了拂衣袖,昂首阔步地离去。
方才秦嬷嬷过激的反应,非但未让她气馁,反而让她更加确信,程琪的失踪,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这嬷嬷,定然知道些什么,却似乎在害怕着什麼。
芳如从秦嬷嬷家所在的巷子里走出来,眉间紧锁,正思索着嬷嬷过激反应背后的隐情,却听见一个柔婉的声音唤她。
“沈小姐?”
芳如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醉仙楼头牌苏婉卿正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身姿依旧袅娜,却难得未见她近来常伴左右的那位清秀书生。
自苏婉卿将对周凌的那份痴念放下后,似乎终于敞开心扉,与一位常去醉仙楼吟诗作赋的寒门书生走得颇近,二人交往之事,在京城文人间也偶有谈及。
此刻,苏婉卿独自一人,见芳如眉间凝愁,便主动迎上前来,关切地问道:“沈小姐,何事在此踌躇烦心?”
芳如与苏婉卿之间因周凌曾有过些许微妙交集,虽非深交,但此刻见她目光真诚,又想到她身处风月场,见识或许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便简略说了程琪案及被嬷嬷驱赶的挫折。
苏婉卿听罢,眼波微转,轻声道:“原来如此。婉卿虽不才,但在那醉仙楼中,迎来送往,倒也练就了几分看人眉眼、听人弦外之音的本事。沈小姐若是不嫌,或许我可在一旁帮着参详参详,多一双眼睛,总能多看出些不同来。”
芳如见她目光真诚,又想到自己确实需要助力,便点头应允,心下却以为苏婉卿或许是一时兴起,或想借此在文人圈中博个“侠义”的名声。
不料第二日,苏婉卿竟真的一大早就来到了大理寺公署,甚至还推辞了与书生的约会。
她坐在芳如对面,极其认真地翻阅起程琪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家书,一坐便是大半日,那份专注与耐心让芳如暗暗吃惊。
夕阳的余晖洒入值房,苏婉卿纤细的指尖点在一封信的某处,抬起头,眼中闪着敏锐的光:“芳如,你看这里,程琪多次提到,若外婆来京,定要带她去‘百花茶馆’听新排的戏文。这很可疑。”
芳如疑惑:“看戏有何可疑?”
“看戏本身无错,”苏婉卿摇头,语气肯定,“但百花茶馆那种地方,龙蛇混杂,并非京城闺秀们会选择的消遣之处。真正有身份的小姐夫人们,看戏只会去‘梦金园’或‘水华楼’那等清雅地方。程琪特意提及要带长辈去那里,不合常理。”
芳如闻言,精神一振。
这确是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微异常。“走,我们去百花茶馆看看!”
两人带着两名差役很快来到百花茶馆。
此处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茶水和点心气味,台上的戏班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看客三教九流,果然与闺阁小姐应有的喜好相去甚远。
刚进门,一个熟悉而讨人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啧,沈评事今日好雅兴,查案查到这戏园子里来了?还是查不出头绪,想来给我添乱?”
正是阴魂不散的郑禹,他似乎在此处理公务,见到芳如又是一顿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