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轻抚玉虎鸣,平日淡漠而清隽的眉眼,只有在这时才露出了温和之色。
但孟薇的视线却只落在他左边脸颊上,那里有一道结痂的伤痕。
孟薇清楚地记得,昨日分别之前,萧远脸上没有受伤。
她眸中担忧,轻声问:“殿下的脸怎么受伤了?”
萧远垂下长睫,眼神躲闪:“不小心擦伤的,已经无碍了。”
说完他忙又回身去解拴在树枝上的马缰,想要掩饰心里的慌张。
男儿大多好面子,萧远也不例外,他不愿让人家知道昨日闹市里发生的争执。
萧远解开马缰,刚掠身上马想要快些岔开此事。
一回头,却撞进一双盈满担忧的眸子。
晨光穿过树冠洒下来,为孟薇周身镀上一层光晕,她仰起小脸看他脸上的伤痕:“疼吗?”
萧远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柔软的羽毛轻轻蹭过。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不疼,又怕一开口泄露了心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孟薇低下脑袋,心里闷闷地,再抬头时已经换上轻松的笑脸:“来的路上走得太急,我先在树下歇一会,殿下快去练习吧,不必顾及我。”
萧远几乎是落荒而逃。
孟薇坐在槐树下,一缕微风掠过,老槐树下祈福的五彩丝带随风飘扬,她眸中映出骑马的少年。
她不傻,萧远脸上的伤约莫又和太子有关。
孟薇有些无奈,曾经以为能保护恩人,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继续追问只会叫萧远更难堪。
萧远骑在马背上,明明一眼也没有看过槐树下的少女,却好几次走神没听清骑师的话,就连玉虎鸣也摇头晃脑地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不在焉。
他攥紧马缰,告诫自己静下心来不许多想,尤其不许想她。
一直练到正午阳光高悬,萧远勒马停下,命众人歇息。
他牵着玉虎鸣回到树下,陈牧正在摆放碗筷和饭菜。
孟薇也带了午饭。
今日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因着早晨的岔子,萧远神思恍惚,忆起多年前与母亲过重阳节。
那时他还是东宫太子,陛下不喜欢他和母亲,重阳登高便不愿带他们同去。
小孩子不识忧愁,只要有阿娘做的菊花毕罗,萧远依旧能欢欢喜喜地过节。
今日却不同了,他长大了,那些被阿娘的慈爱小心藏起的忧愁全都在她过世后,一样一样的在他面前残忍铺开。
萧远看得很清楚,昨日太子闹出丑闻,陛下表面贬了几个东宫官员,实则让他们替太子担下罪名,而太子则借着思过暂避风头。
日子久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京郊的树林郁郁葱葱,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孟薇也拿出自己带来的食盒。
萧远余光扫到她,小傻子整日傻乎乎四处乱跑,怎么会知道这些权利博弈,或许她连今日是重阳节都不知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可笑,要是她知道今日是重阳节,而他连随同圣上登山都不配,一定会觉得他真是没用。
这时陈牧已经摆好饭菜,萧远在蒲垫上坐下,侍卫递来打湿的帕子给他擦手。
孟薇也打开了竹编食盒,放在第一层的便是重阳节一定会用到的山茱萸。
耀眼如红宝石的茱萸果盛装在白瓷盘里,孟薇特意把它放在萧远面前。
她眉眼带笑,嗓音甜甜的:“今日是重阳节,愿殿下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萧远一怔,沉默了好一阵,轻轻点头,避开她的目光,
所以,她知道今日是重阳节,也知道圣上登高祈福却不许他同去。
萧远无措的视线投向地上野草,他却并非不知感恩之人。
默了默,他又把茱萸果推回孟薇面前,硬邦邦道:“你也吃,避难消灾。”
孟薇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山茱萸生吃可是又酸又涩的,我才不吃,殿下也别吃。殿下要把它插在发髻边,就像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在脑后发髻斜插一支红彤彤的山茱萸。
萧远耳根烧得厉害,胡乱应了一声,抓起一支山茱萸便往发冠上胡乱地插。
从前他和阿娘一起过重阳节,自然知道这些老习俗,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不是走神便是说些胡话。
他心里发窘,彻底不说话了。
孟薇知道这人平日就不爱说笑,自然也没好再去取笑他。
她又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盘子,里头盛着小巧精致的毕罗。
孟薇笑道:“殿下尝一尝这毕罗,我在馅里加了樱桃和菊花瓣。”
她用干净的竹筷轻轻夹起一个,放在小碟子里,递到少年面前。
离得近了,萧远闻到她身上甜甜的桂花香,他没来由的慌忙垂眸,更加不敢去看她。
孟薇不知他所想,只笑着招呼侍卫和骑师一起来尝尝毕罗。
众人围过来,也不白吃她做的毕罗,各自都拿出带来的好酒好菜,更有陈牧这样索性挽了裤脚下河捉鱼烤来吃的。
萧远耳里全是大伙的笑声,他也弯唇笑起来,小傻子心思单纯不懂任何算计,而这群兄弟也是随他一起吃苦受累的。
倘或不是为了皇权,其实他与大伙一同过节倒比面对圣上来得快意。
用过午饭后,众人又在老槐树下歇了一会,便打道回府。
进了城里,迎面便是包子铺的叫卖声,路边还有两个小孩拿着草编的蚱蜢追逐嬉戏。
那蚱蜢是从挑着货担的货郎处买来的,一群娃娃围着货郎,嚷着要买草编蚱蜢和蝴蝶。
孟薇记得这个货郎,上回阿娘在他这里买过丝线,还差一些就能绣完蝴蝶了。
这些货郎走街串巷没个长久售卖的地点,这回孟薇运气好,碰上了,她便打算帮冯氏买一些丝线回去。
孟薇回头对萧远说:“殿下,就在这里作别吧,我得去找货郎买些丝线。”
这里距离孟府还很远,今日又是重阳节,人越来越多难免会混进来拐子。萧远抿唇:“我等你,快去快回。”
拗不过他,孟薇点头:“我马上回来。”
萧远站在路边一棵柳树下等她,货郎被一群小孩子围着,他不喜欢凑热闹,尤其……
他目光落在一对年轻夫妇的身上,他们抱着一个小娃娃,在挑选货郎卖的拨浪鼓。
不多时,年轻的父亲挑好了一只红色的拨浪鼓,右手转动鼓柄,逗弄奶娃娃。
响亮的咚咚声逗得奶娃娃手舞足蹈,小家伙露出两枚乳牙,咿咿呀呀地笑个不停。
灼热的烈日烤得萧远心烦意乱。
他从来没有得过陛下的喜爱,一天也没有过,就连称呼一声父皇也不被允许,记忆里关于陛下的只有冷眼和巴掌。
萧远盯着地面,心里冷笑,对了,还有罚跪啊,他差点忘了。
他垂眸,正欲转身不看那一家三口,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冲他喊道:“三郎!”
一辆红帏马车驶来,车里的少年打起帘子呼唤他。
萧远循声回头。
马车缓缓停在他面前,宁王步下马车,眉眼与萧远有几分相似,笑容却比他明朗温和。
宁王笑着开口:“三郎,正好在这里碰见你,今日重阳节,不如来我府上一起庆祝,咱们几人小酌一杯可好?”
萧远没兴致同他周旋,正打算婉言谢拒,就见马车上又走下一个少女。
康如意鬓间斜戴一朵粉色的贡菊,走到萧远跟前时,福了福身:“纪王殿下万福。”
萧远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康如意心里委屈,都是一个爹生的,纪王却生得形容秀美,别说在众皇子里,就是放在整个京城,她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郎君。
她心里不高兴,她爹可是最得陛下信任的左仆射,多少人想巴结她都来不及,连宁王也对她非同一般,唯独这个人,总是冷冰冰地不理她。
另一边,孟薇已经买好丝线,回过头乍一眼看见宁王和康如意,脸色霎时苍白。
阿橙见她不走,奇怪道:“公子,怎么了?”
孟薇回过神来,她绝不能叫宁王看见自己。
她赶紧拉着阿橙躲到货郎身后的街道,恰好让那货郎和一群娃娃挡住她吓到惨白的脸。
孟薇蹲在地上假装看蚂蚁,强压着慌乱,小声嘱咐阿橙:“你快快挡着我,千万别叫对面白衣服那人看见我,你也莫看他,免得招惹他留意。”
阿橙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更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什么怕那个笑容和善的小郎君,但是姑娘吩咐了,她就照办。
马路对面,宁王没留意到孟薇,正笑着劝说萧远:“三郎,我刚同如意赏菊回来,这会正要回府,同我一道回去聚一聚吧,咱们兄弟好久没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康如意想了想,也劝道:“纪王,一起来吧,我带了上好的黄花酒,这可是别人专门从西域带来送给我爹的。”
街上有个大娘挎着竹篮沿街叫卖山茱萸,刚好路过他们身旁,今日是重阳节,便有几个妇人牵着孩子过来问价钱。
萧远余光瞥见孟薇偷偷摸摸躲起来,原本寡言少语的他唇角弯起一抹笑意,戏谑道:“改日吧,今日佳节,二哥应当与佳人共饮才是,我就不去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话落,他笑着看了康如意一眼。
他难得会像今日这般说些玩笑话,康如意脸颊染上红晕,又羞又恼。
宁王倒是笑起来:“既如此,那可约好了,咱们下回一定聚一聚。”
宁王刚要回马车里。
康如意偏头看见货郎,觉得好玩,对宁王撒娇:“殿下,那人挑的担子里摆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咱们去看一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