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看到警察上门, 王强那年迈的奶奶佝偻着背,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和麻木:“管不了,我管不了啊。他爸死得早, 他妈改嫁, 我老了, 没用了……”
王强的报告上,“家庭破碎”、“早期辍学”、“缺乏监护引导”、“长期社会边缘化”、“已形成反社会行为模式”等犯罪影响因子触目惊心。
姜凌蹲在老人身边,温声道:“奶奶,王强犯了错,要接受法律制裁。但他还年轻, 如果出来后,能有人拉他一把, 学门手艺,有个地方住,有人管着点,也许还有机会走上正路。放任不管, 他只会越陷越深,您也不希望他将来……”
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姜凌的胳膊, 老泪纵横:“姑娘, 帮帮强子,求求你们, 帮帮这个孽障吧!”
姜凌转头看向应璇玑。
应璇玑走到老人身旁:“放心,我们会管他。他才17岁, 一切都有可能。您保重好身体,至少,让他心里有个牵挂,是不是?”
老人连连点头:“谢谢, 谢谢你们。我以为,强子都这样了,我们这个家算是完了,没想到啊,政府还记得我,还记得拉强子一把。你们是警察,是老师,肯定懂得比我多,我听你们的!我会活着,一定要活着,我要看着强子走上正道,走正道啊……”
走出王强家,应璇玑与姜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悲悯世人的责任感。
应璇玑道:“多关注弱势群体,就能减少犯罪率的发生。”
姜凌“嗯”了一声,“等下和辖区派出所、社区居委会那边都说一下,让他们定期上门送点米面油,关心一下王强奶奶的身体健康,并及时将家里情况反馈给王强。他的反社会行为模式初具雏形,但毕竟只有17岁,还来得及矫正。只有让他感受到生活还有希望、社会仍有温情、家里有人牵挂,才能改造成功。”
应璇玑拍了拍姜凌的肩膀:“走!去下一家。”
李伟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说起儿子就满脸愁苦和不解:“这孩子从小就蔫儿,胆子小,怎么会跟着去打人呢?”
姜凌拿出李伟的报告,解释了“性格内向自卑”、“缺乏主见”、“家庭情感支持薄弱”、“易受群体影响”等因子如何让他在群体压力下丧失判断力。
“李伟本身主观恶意不深,但他太需要朋友,太害怕被孤立了。如果家庭能给他更多安全感,学校能帮助他建立自信,学会说‘不’,也许悲剧就能避免。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责骂,而是引导和支持,帮助他明白什么是对的,如何坚持自己。”
李伟父母看着报告,又看看低头不语的李伟,第一次意识到儿子内心的脆弱和他们的疏忽。
李父长叹一声,用手搓了搓已经发僵的面孔:“我,我们试试。”
李母眼泪汪汪:“我们都是老实人,从来都是与人为善,遇到邻居需要帮助从来不说二话。怎么说‘不’,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教孩子?”
应璇玑是心理学专家,当然知道老实人之所以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其深层原因有几个:一是恐惧,怕被排斥或冲突;二是自我价值感低,觉得讨好别人才能被接纳;三是缺乏拒绝的榜样和技巧;四是过度考虑他人感受;五是对拒绝后果的灾难化想象。
但面对迷惑的李伟父母,到底应该怎么给出直接的建议呢?
应璇玑决定先从原因着手和李伟的父母沟通:“你们知道,为什么李伟不敢说‘不’吗?”
李母抬起头、收了泪,可怜兮兮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亮光。
她是家中长姐,从小就被爸妈教育要老实听话,要勤劳肯干,她有时候遇到父母、弟弟妹妹提出无理要求时其实内心很想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没有底气,说不出那个“不”字。
虽说委委曲曲地答应了,但事后她总是后悔,真的很恨自己这懦弱的个性,
小伟为什么不敢说“不”?这个问题的答案李母也很想知道。
应璇玑看出了李母眼中的求知欲,放缓了语速。
“第一个原因,是害怕得罪人,怕自己不合群,说白了,就是害怕被大家排斥。李伟可能觉得,说‘不’会让朋友不高兴,会被孤立,以后没人跟他玩了。他特别看重‘有朋友’这件事,害怕失去群体温暖。就像大人有时候也会抹不开面子拒绝亲戚借钱一样,孩子也会害怕被小伙伴圈子踢出去。”
听到这里,李母眼中的亮光越发炽热,不停地点着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弟上次借钱说要买房,其实我不想借的,我自己家里都没买房呢。可是,我怕娘家人骂我,怕他们说我没良心,怕他们不要我。”
应璇玑的目光中多了丝怜惜。
她也是女性,当然知道娘家人对于很多出嫁女的意义——那是人生最大的后盾,是遇到困难时的支撑,是和婆家人实在过不下去了之后的归宿。
但她们并不知道,有的娘家人就是利用这个心理弱点,成为无止境的吸血鬼,不停地索取着钱财、精力。
应璇玑并没有着急指点李母的人生,而是继续聚焦在李伟的教育问题上。
“第二,觉得自己不重要,说了也没用,这是一种缺乏自信和自我价值感低的表现。李伟性格内向,可能平时得到的夸奖和关注比较少。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了不别人也不会听,反而显得自己‘事儿多’或者‘扫兴’。他觉得顺从是安全的,至少不会被注意或批评。”
李父听到这里,内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感觉自己的内心感受完全被眼前这个大学教授说了出来。
他就是个普通工人,模样也不出彩,老实本分地上着班,平时也很少发表意见,因此被同事取了个外号,叫“老蔫儿”。他每次想说“不”的时候,刚一张嘴,想到反正也没人在意,没有肯听他的意见,他便又闭上了嘴。久而久之,他的话越来越少。
这一次,李父同样也没开口发表意见,但他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应璇玑后头怎么说,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应对。
“第三,不知道不字怎么说出口。老实孩子往往不太会表达反对意见,他不知道怎么拒绝才能既不让对方太难看,又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他可能觉得直接说不太生硬、太伤人,但又找不到别的办法,干脆就不说了。就像咱们有时候想拒绝别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说不好。”
这一下,李父、李母一起重重点头。他们俩都属于嘴笨的人,只知道做事,不晓得怎么表达自我。应璇玑这些话,明面上是说李伟,但感觉句句都在点他们。
“第四,太在意别人感受,忽略了自己。善良、敏感的孩子很容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怕自己的拒绝让对方失望或难过。他把别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面,宁愿自己委屈难受,也不敢让别人不舒服。这其实是种好心,但用错了地方。”
这话一出,李母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的嘴唇哆嗦着,紧紧握着丈夫的胳膊,呜咽着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弟弟找她借钱,她听得出弟弟对于买房的兴奋、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明明自己过得比弟弟差,但她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担心这样做会打击到弟弟。
终于有人理解自己,李母越哭越凶。
到后来,李父也潸然泪下。
应璇玑等了一会,等他们心情稍微平复之后,再继续往下分析。
“第五,习惯了听话,习惯了被安排。您二位平时忙工作,可能家里习惯了‘听话就是好孩子’的模式。小伟在学校也默默无闻,习惯了不被关注、不表达意见。时间长了,他就失去了说不的勇气和习惯,觉得听话、顺从才是对的、安全的。”
李父、李母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李父哑声道:“教授您这些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您就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做?”
应璇玑看向姜凌:“至于建议,就让我的学生来告诉你们吧。”
姜凌知道这是老师在锻炼自己,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个任务,看向眼前这两个眼泪汪汪的老实人。
有过与陈安平打交道的经验,姜凌的声音很温和,透着一股亲切感:“首先,我建议你们多夸夸孩子,让他觉得自己金贵,这样就能提升自信心和自我价值感。”
说到夸夸孩子,李父、李母都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从小都是在打压式教育成长起来的,早就习惯了被父母骂。生下李伟之后他们很少责骂,但也的确夸得少,总觉得表扬的话会烫嘴。
李母嗫嚅道:“怎,怎么夸?夸成绩吗?小伟成绩很一般,没什么好夸的啊。”
姜凌并没有不耐烦,而是微笑道:“很简单的。别光看成绩,孩子帮忙倒个垃圾、收拾下桌子、甚至只是安静地没惹麻烦,都可以真心实意地夸一句:‘小伟真懂事,知道帮大人的忙。’、‘今天家里这么整齐,多亏你了。’”
看李母还有些迷糊,姜凌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就是夸具体的行为,不能只说你真棒、你不错、你很好这些词,要说‘刚才你主动帮妈妈拎菜,有孝心,真好’、‘今天老师说你上课认真听讲了,爸妈真高兴。’你们得让他知道,他做的小事、他的好品质,你们都看在眼里,他这个人是有价值的。”
李母听明白了。
她的眼睛里流动着温柔的光亮:“我家小伟,虽然成绩不好,但真的很有孝心。他晓得心疼我们,一喊吃饭马上摆桌子、拿碗筷。平时经常做家务,扫地、洗碗、晒衣服……看到有什么事都主动做,不用我们叫。”
姜凌道:“对啊,您看,孩子勤快、知道心疼父母工作辛苦、主动做家务,这都是很好的品质,您得多夸夸。”
李母推了李父一把:“你听到了没?”
李父憨憨地“哦”了一声,半天才说了句:“我,我试试。”
眼见得“夸”字决被接受,姜凌紧接着说出了第二条建议:“家里的小事尽量让他做主。比如晚上买了土豆,可以问问他‘小伟,晚上想吃炒土豆丝,还是吃土豆烧肉?你说了算!’、‘周末咱家是去公园玩还是在家看电视?你选一个’。这样,能够培养他的自信,让他从小事上体会到‘我的意见对爸妈来说很重要’。”
这回,轮到李父看向李母:“这个,你来。”
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李母说了算。
李母想了想,努力记住姜凌所说的话:“好,以后我多问问小伟的意见,听他的。”
看到李伟的父母如此认真地努力改变,姜凌很高兴。
“你们可以在家先演练一下。比如说,让爸爸扮演同学‘小伟,放学跟我去游戏厅吧?’妈妈教小伟说:‘谢谢你叫我,但我得先回家写作业’或者说‘对不起,我妈让我放学直接回家’多练几次,让他熟悉一下这种感觉,这样他拒绝起来就不会觉得艰难。”
李母连连点头,看向丈夫:“你听到了没?以后要是同事喊你喝酒,你就说我让你回家。反正,往我身上推就行了,这样他们就不会骂你。”
姜凌冲着李母灿然一笑:“对了,您很聪明,一下子就领悟了要点。”
李母被夸,满脸放光,脸颊微红。
姜凌道:“还有一种办法,称之为‘三明治法’”看到李父、李母一头雾水,她忽然明白过来,或许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三明治。
姜凌解释道:“三明治,就是一种点心,两片面包中间夹点鸡蛋、蔬菜、肉类。”
李母“哦哦”了两声,“就是馅饼。”
要是换了一个人对自己解释什么是三明治,李母早就胀红脸,觉得自己太没文化、太没见识。但眼前姜凌、应璇玑都那么亲切,每句话都说得熨帖无比,李母不自觉地轻松了下来,有问有答。
姜凌点头:“对,就是一种馅饼。馅饼不都是三层吗?咱们说话也这样,第一层表示肯定或者感谢,不管对方说什么,你们先说谢谢。哪怕是你弟弟借钱,您也可以说,谢谢你把我当自己人,遇到难处知道来找我。”
一提到弟弟借钱的事情,李母顿时兴趣浓厚更加浓厚:“好!先肯定、先感谢,这个我会。那第二层呢?”
姜凌说:“第二层,就直接说‘不过’再加上简单的理由。比如说您刚才说的,把理由推给家人。‘不过,我妈让我放学就回家’、‘不过,我作业还没写完’之类。”
李母眼睛一亮:“那要是我弟借钱,我就说:谢谢你有事想着姐姐,不过,我家刚买了电视,手头没有钱。”
姜凌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对!就是这么说。你还可以诉诉苦,说说你们俩都是工人,工资低、开销大、生活不容易之类。”
李父在一旁忍不住开口:“这样说,还是会得罪人啊。”
姜凌道:“所以还有第三层,记得给点甜头、给自己留点余地。比如:下次再约、明天学校见之类。”
李母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应该对我弟说,我手上还有一百块钱,是瞒着老李存的私房,拿给他救救急?我弟既然开了口,一分钱不给的确不太好,但太多我也拿不出来,给一点是个意思?”
不得不说,李母的确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姜凌脸上笑容灿烂,语调也轻松了许多:“没错,就是这样!拒绝别人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态度温和而坚定。不要让对方觉得你软弱可欺,即使拒绝也是有商量余地的。”
李父、李母对视一眼,觉得这个还是有难度的。他俩看人都不敢正眼,拒绝别人的时候更是会有负疚感。
姜凌看出来了,温和道:“不要害怕拒绝别人。想一想,他们提要求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会让你为难?为什么他们明知道会让你为难还要开口?这说明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感受。既然他们不在乎你们,为什么你们要那么在乎他们?”
李母沉默不语。
弟弟开口借钱的时候,未必不知道她的情况。她和老李都是工人,工资不高,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和三户人家共厨房、共厕所,条件艰苦,做梦都想换一套房子。她手头是存了点钱,但那都是她一点一点艰难节省下来的。
他怎么就敢一开口借一万块?
他不知道她的所有存款加起来都没有一万吗?
他还让自己去借,凭什么呢?
越想越委屈,李母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丈夫,满脸都是愧疚:“老李,对不起,我不该把钱借给我弟弟。他……我知道他不会还钱,可是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就说不出那个不字。”
李父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一口气:“以后,以后我们都注意。”
李伟只是参与破坏但没有直接伤人,他的犯罪严重性仅2分,有机会回归学校、继续生活,再加上有父母关爱、支持,姜凌对他的未来还是有信心的。
又叮嘱了一些话:“平时没事多聊聊,哪怕是废话,多听听他的声音,鼓励他说出不同意见,鼓励他和同龄孩子玩耍,支持他发展个人爱好……”
李父、李母连连点头,甚至还拿出个作业本,说要记下来。
最后,应璇玑语重心长地说:“重点,还是家长以身作则,不要再当老好人,要勇敢表达自我。你们这一家三口,就是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不必去讨好别人。”
李母握着应璇玑的手,久久不愿意放下:“教授,你们都是好人,我听你们的!以后如果我家小伟有出息了,我到京都来找您,给你们磕头!”
走出李家,再来到赵小鹏家,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赵小鹏家破败不堪,充斥着酒气。赵父醉醺醺地骂骂咧咧,拒绝沟通,走访无法进行,只能通过邻居和社区了解情况。
赵小鹏的报告上,“家庭暴力”、“生存困境”、“缺乏教育”、“依附于不良同伴”等因子令人揪心。姜凌深深感受到,对这个孩子而言,生存和逃离暴力才是本能,根本谈不上选择。
每一次家访,姜凌都详细记录,不断充实和完善着每个人的《个体犯罪风险评估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