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家访

看到导师脸上那抹苦涩的笑容, 姜凌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应璇玑教授,眼睛里闪动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教授, 虽然难, 但我们也要试一试。分类处理、多方联动, 预防犯罪,这是一条虽然有些理想化,但无比正确的道路。”

应璇玑看着弟子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责任感,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些心疼。

——这孩子,今年11月才满23岁, 正是飞扬青春、享受爱情的年龄,却有着救世人的菩萨心肠, 为理想而奔波受累。

她轻轻拍了拍姜凌的手背,目光深邃:“想要让别人信服,尤其是让习惯了‘抓人’思维的刑警们动容,光有理论分析还不够, 我们需要把工作做深,做透。走!我们再去看看这些孩子犯罪的根源在哪里。”

接下来的两天, 在赵刚大队长安排的民警陪同下, 应璇玑和姜凌开始了密集的家访。

陈栋的父亲,那位只关注孩子成绩、从不关心孩子心理、动不动就拿皮鞭“教育”孩子的车间主任, 面对教授和警察,依旧板着脸, 语气生硬:“自古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小子就是欠收拾!警察同志,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让他吃吃苦头就老实了。”

陈母虽然心疼, 但她顺从惯了,坐在一旁默默垂泪,不敢吱声。

姜凌拿出连夜完成的《陈栋个体犯罪风险评估报告》,上面清晰地标注了“高压专制型家庭环境”、“长期情感忽视”、“累积愤怒与挫折感”等核心风险因子,并附上了陈栋在审讯中关于父亲皮带和母亲哭泣的描述摘录。

姜凌语气平和:“陈师傅,陈栋的行为触犯了法律,必须承担责任。但这份报告显示,他的愤怒和失控,与家庭长期的沟通方式和情感缺失有直接关联。惩罚是必须的,但如果家庭氛围不改变,从少管所出来之后的陈栋失去人生目标,还有可能犯罪,甚至愈演愈烈,最终毁掉自己的一生。我们希望您能看看这个,为了孩子,也为了这个家。”

陈父盯着报告上飘红的那几段话。

——他眼里只有厂里的机器和我的成绩单。

——皮带炒肉丝是家常便饭。

——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够好。

——我妈?就知道哭。

——公园里那个老头出来吼我,就像我爸吼我一样,我就控制不住了。

飘红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了陈父的心里,他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没有反驳,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哭泣的妻子。

良久,陈父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犯法,我这心里也不好受。我吃了没文化的亏,就想他好好学习,考大学,将来坐机关当干部,不要像我和他妈一样,一辈子没出息。可是这孩子,天生就逆反,想法特别多,不打不成材啊。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心里对我们有这么多怨恨。”

说着说着,陈父喉头哽咽,他抬手捂住脸,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姜凌看着痛苦的陈父,柔声道:“都是第一次当父母,没有经验我能理解。孩子个性不同,不能完全按照老经验来教育。陈栋是个敏感的孩子,对情绪的感知特别强烈,您得改掉暴躁易怒、动手打人的习惯。”

姜凌转头望向一直默默流泪的陈母:“您,也得改掉只知道哭的性子。”

陈母止住泪,茫然抬头:“可是,我,我控制不住啊……”

陈母天生性子弱,遇到委屈、难过,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是家庭主妇,没有工作,每天都是围着锅碗灶台、丈夫孩子过日子。陈父没读过什么书,收入一般,一个人养家,压力不小,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吼老婆、打孩子。久而久之,陈母的个性完全被压制住。遇到丈夫打陈栋,她不敢劝,也不知道怎么劝,只能偷偷塞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给儿子。

除了眼泪,她没有其他宣泄委屈与痛苦的方式。

姜凌面色凝重:“不改,难道让陈栋继续犯罪?你们不怕邻居们指指点点、不怕死了没脸见列祖列宗?”

不同的人,应该有不同的对待方式。

这一点,姜凌在梁九善那里深刻体会过。小宇抚养权问题花费了个把月的时间进行调解,却不如他“装神弄鬼”一番来得干脆利索。

像陈父、陈母这类文化层次不高的人,脸面和祖宗最重要。你和他谈心理健康、讲家庭教养那完全就是天书,不如说说邻居眼光、死后待遇。

陈父放下手,冲着妻子吼了句:“哭哭哭!一天到晚只晓得哭,福气都被你哭没了!”

姜凌眼风扫过陈父:“你是一家之主,这个家的氛围全由你把控。你不吼她,不打儿子,她就不会哭!陈栋之所以反抗你,就是因为看不惯你在家吼妈妈。他个性敏感,爱妈妈,可是你却总是在家里摆家长作风。如果你爱护妻子,珍惜这个为家庭付出所有的爱人,陈栋的性格也不会成为这样。”

姜凌加重了语气:“父亲是儿子学习的榜样!本次事件中,陈栋打人最狠,将一个身无寸铁的老头打成颅骨骨折,学的就是你!”

被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教育,陈父脸上有些挂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敷衍回应:“行行行,我听警察的。以后,我不打他、不吼他,这总可以了吧?”

姜凌拿出一份保证书,送到陈父面前:“行,那在这上面签字画押吧。”

陈父看着保证书上那大大的字体发呆。

——保证不打陈栋、不吼陈栋、不搞家长作风、要摆事实讲道理……

“这个,就不用了吧?”一生谨慎的陈父是经历过大运动的人,最怕签字搞书面文章。

姜凌却冷着一张脸:“口说无凭,立字为证。我们会不定时进行家访,如果你没有做到,那就要强制参加社区劳动。如果情节严重,我们会反映给单位,让厂领导来和你谈话。到时候如果你丢了工作,那就不要怪别人。”

陈父一听,立马变了脸色:“行行行,我签、我签!”他在保证书上歪歪扭扭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摁了手印。

姜凌望向陈母,陈母吓了一跳,慌忙摆手:“我,我尽量不哭,我不用签保证书。”

保证书一式三份。

姜凌递了一份给陈母:“一份放在社区居委会,一份放在派出所,这一份由你保管。如果你丈夫再吼你,你就告诉社区干部、告诉派出所民警,送他去劳动改造。”

陈母的眼睛亮了亮,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确认干净了这才伸手接过保证书,看着上面丈夫的签字与红指印,眼泪又有点控制不住了。

她慌忙拭泪,解释道:“我,我不哭。”有了丈夫的保证书,有了警察撑腰,陈母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从陈栋家出来,应璇玑忍俊不禁,拍了拍姜凌的肩膀:“你这孩子,鬼名堂真多。”

姜凌将保证书收进背包:“我在派出所工作过一段时间,知道像这种大男子作风严重的家庭,就得狠狠治一治。他们不怕骂、不怕罚,就怕签字写保证。要不是时间紧,我让他亲自手写保证书,就凭他那一手蚯蚓爬一样的字,他肯定会记一辈子。”

跟着她们一起的民警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基层出来的,经验就是丰富。”

来到周晓阳家,氛围完全不同。

陈栋家简单朴实,父母对警察很敬畏,调解很顺利。

但周晓阳家不一样,周父、周母都是大学老师,一个教授、一个副教授,见多识广,面对警察上门,满脸都是抗拒。

坐在充满书香气的客厅,气氛很压抑。

周教授夫妇痛心疾首,更多的是对儿子“自毁前程”的失望和不解。

“我们为他付出了多少?最好的资源,最高的期望!他姐姐能做到,他为什么不行?”

“他是优等生,怎么会和陈栋那样的差生混在一起?肯定是被他带坏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故意教唆?阳阳平时在家里很乖的。”

姜凌展示了周晓阳的犯罪风险评估报告,重点圈出了“过度学业压力”、“情感表达匮乏”、“对自由的畸形渴望”、“在群体中寻求认同与释放”。

同时,也拿出了周晓阳的口供。

——我爸妈他们只关心我下次考试能不能拿第一,能不能考上清北。我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看场电影都是奢侈。

——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努力了!可是我做不到……

——只有陈栋,他夸我厉害,他羡慕我能考那么高的分数。

——终于反抗了一回,特别刺激,特别自由。

——砸东西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畅快!

周父、周母面面相觑,半天没有言语。

和这样的知识分子谈话,同为大学教授的应璇玑出面更为合适,她的语言带着些许学术性,语气很严肃。

“周晓阳在学业上无疑是优秀的,但他的心理压力已经严重超载。他渴望的不是更高的分数,而是被看见、被理解、被允许喘息。这份报告显示,这种高压环境是他走向歧路的重要推手。如果不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再高的分数也可能成为压垮他的巨石。”

周母泪眼婆娑。

周教授认真看着报告,很专注、也很痛苦,拿着报告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半晌他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也谢谢你们对我们家晓阳的关心。我承认,是我们逼得太狠了。”

应璇玑与他们推心置腹:“我也是母亲,能够理解你们望子成龙的心理。但是,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个体,咱们得尊重事实。周晓阳的姐姐能够成为市状元,与你们的教育有关,但也是她本身有学习天赋,你们不能用教养姐姐的方式套用在周晓阳身上。你们是老师,应该也知道因人施教的道理,对吧?”

周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丈夫:“我说过,我说过的!晓青比晓阳聪明,比晓阳坐得住,你不能那样逼晓阳,现在好了,儿子出事了,你高兴了?”

应璇玑的态度很温和:“男孩与女孩,差别很大。女孩的语言能力、自控能力比男孩子强,需要高度注意力的课堂教学更适合女孩。男孩子因为雄性激素分泌的原因,需要在运动中发泄掉多余的精力,否则很难集中注意力。”

周父是搞研究的,听得进去应璇玑的理论分析,身体前倾,很客气地询问:“那请问应教授,我们以后应该怎么办?”

应璇玑道:“第一,不要以姐姐的标准去要求他。”

周母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一定注意。”

应璇玑:“第二,他已满16周岁,需对故意伤害和故意毁坏财物这两项罪名负责。念其初犯,在校表现好,犯罪动机有特殊性,悔罪态度较好。你们可以积极赔偿被害人损失并取得谅解,应该可以从轻处理。法院会给其改过自新、继续学业的机会。”

周父一听,也没有刚才的冷漠与抗拒:“好好好,我们马上联系老张头家属,尽力取得他们的谅解。”

应璇玑给他们指了明路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最后一点,你们要给予周晓阳更多的关爱。记住,爱不是束缚,你们要尊重他的想法,倾听他的心声,做他的朋友,要让他意识到自由不是发泄、不是破坏,引导他走上正路。”

周父请教道:“您刚才提到,教育中的性别差异问题,我觉得很有道理。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过去,女孩子接受教育的机会不多,因此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生比例远高于女生。但是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老百姓经济收入越来越高,思想也有了进步,仓廪足而知礼节嘛。”

周母轻轻推了周父一把,周父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咬文嚼字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我的意思是,现在女孩子上学的机会越来越多,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有了变化,上大学的女生越来越多。然后我就发现,女生远比男生坐得住,也更愿意沉下心来读书做研究。男生创新能力强一点,但很难静下心。所以……应教授,我想向你请教,我们在孩子的早期教育中,如何针对男女性别差异进行相应调整?”

应璇玑道:“带男孩子多运动,在运动中教、在运动中学,效果会比坐在课堂上死读书来得好。”

周父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您的。”

又交流了一会育儿经之后,应璇玑道:“你们是知识分子,是高校教师,但在教书做科研的同时,也别忘记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科研思路,你们都是具备的,同样的,现在也要把这份科研精神用在孩子的教育上。如果任由周晓阳沉沦下去,这个孩子可能就走上歧路再也无法回头。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定,一定要重视起来!”

这一番话,应璇玑提高了音量,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句、重如千钧。

周父、周母陷入沉思,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应璇玑的话。

良久,周父郑重与应璇玑握手:“应教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也是青少年教育专家,我们听您的!请放心,我们会调整教育方式,一定会把晓阳培养成为社会有用的人!”

从周家出来,连随行民警都感叹道:“到底是搞教育的,还是蛮讲道理的。”

有了周晓阳父母的承诺,姜凌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可是当来到王强家后,一颗心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