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室的门一扇扇关闭, 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三组人马,带着不同的策略, 踏入了各自的心理战场。
第一审讯室:王顺与郑瑜、周伟
郑瑜的直爽开场确实让闷葫芦王顺有些措手不及。
“王顺, 听说工友们老爱开你玩笑?说你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郑瑜单刀直入, 眼睛紧盯着他。
王顺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扯出一个憨厚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呵呵,他们,那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郑瑜眉毛一挑,语气带着点压迫感, “真不生气?被人当面这么损,换我早炸了!”
王顺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郑瑜的目光,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习惯了。”
“习惯了?”郑瑜追问, “是真习惯了,还是装习惯了?心里就没点窝火?就没想过让他们瞧瞧你不是好惹的?”
王顺的呼吸粗重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那层习惯性的憨厚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被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我!”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吼出来,但最终还是泄了气, 肩膀塌了下去,声音带着疲惫,“想过又怎么样?打一架?然后呢?工作没了,谁养家?算了……”
那声“算了”里, 充满了底层劳动者的无奈和认命。
周伟适时拿出仓库平面图和3号起火点的模拟照片,指着那个狭窄的夹缝和堆积如山的废料:“王顺,值班室后面这个窄缝,你知道吧?堆满破烂那个地方。”
王顺看了一眼,点点头:“知道,那地方平时没人去,太窄了,堆的都是废料,清理都费劲。”
周伟指着照片里最深处的位置问:“要是让你钻进去,你能悄没声息地钻进去吗?会不会磕磕碰碰弄出点声响?”
王顺仔细看了看照片,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结实的手臂和肩膀,脸上露出毫不作伪的为难和一丝好笑。
“钻那里面去?”他摇摇头,语气很实在,“太费劲了!我这身板,进去都难,更别说悄没声的了。那地方也就瘦小的能勉强钻钻吧,还不得蹭一身灰?搞不好还被铁丝啥的划破皮。”
王顺的反应自然,完全没有被戳穿的紧张。
郑瑜和周伟对视一眼。
王顺的反应印证了空间环境分析的结论,也符合他“隐忍但认命”的性格画像。他可能有怨恨,但这怨恨不足以驱使他克服巨大的行动困难去实施纵火。
周伟在记录本上写下:排除嫌疑。体格不符3号起火点行动要求,怨恨存在但行动意愿低。
第二审讯室:葛明与范威、李振良
气氛相对缓和,但葛明始终低着头,显得有些消沉。
李振良按照计划,先从日常工作聊起。葛明回答得中规中矩,提到仓库管理、单据整理,语气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听说……家里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李振良小心翼翼地切入,观察着葛明的反应。
葛明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太顺利?”李振良的声音带着同情。
葛明的肩膀垮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她,嫌我在仓库没出息。”
李振良引导他详细说了相亲的过程,女方的言语,以及他当时的感受。
葛明描述得很详细,情绪低落,充满了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对未来的迷茫。他抱怨工作的枯燥、收入的微薄、看不到前途,但自始至终,他的愤怒是指向自身和模糊的命运,并没有强烈的指向性怨恨,更没有对仓库这个地方表现出特别的憎恶。
当李振良尝试着用刘浩然建议的方式,轻声问:“心里憋着这股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这个仓库……有没有觉得,毁了它,也是一种解脱?”
葛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纯粹的惊愕和不解。
“毁……毁了仓库?”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毁了它,我能去哪?我,我还得吃饭啊!虽然它是不怎么样,但,但也是份工作啊。”他的反应真实而直接,带着底层小人物面对生计时的本能顾虑。
李振良和范威交换了一个眼神。
范威微微摇了摇头。葛明的挫折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但这痛苦尚未扭曲到需要用毁灭来寻求“解脱”或“证明”的地步。
李振良心中了然,在记录本上写下:排除重大嫌疑。挫折感真实,但破坏欲指向性弱。
走出审讯室,李振良与周伟组相遇。
李振良看向郑瑜,摇了摇头:“葛明排除。他很难过,但火不是他放的。”
周伟也向范威汇报:“王顺体格钻不进3号起火点那个缝,反应自然,排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凌和刘浩然负责的三号审讯室那扇紧闭的大门。
审讯室的灯光刻意调得柔和了些。
孙小海缩在椅子上,头几乎埋进胸口,双手紧紧攥着膝盖处的裤子布料,指节发白。他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姜凌坐在他对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声音平缓,如同在和一个紧张的朋友聊天:“孙小海,你在仓库主要做些什么活?”
“刷漆。”声音细若蚊蝇,几乎听不见。
“刷漆累吗?味道挺冲的吧?”姜凌自然地接话,目光温和地落在他低垂的头顶。
“嗯。”孙小海的身体似乎绷得更紧了。
刘浩然在旁边的记录本上快速写下:回避目光,身体紧绷加剧,防御姿态明显。
“平时和工友们一起吃饭、聊天吗?”姜凌继续问,语气不带任何评判。
孙小海沉默了几秒,微微摇了摇头,攥着裤子的手更用力了,指节泛出青白色。
“听说……张工头性子比较急?”姜凌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抛出了一个具体的名字,这是摸排中多次提到对孙小海态度恶劣的工头。
孙小海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肩膀开始难以抑制地轻微抖动。他没有回答,但那紧攥的拳头和急促起来的呼吸,已经泄露了太多。
“他吼你的时候,”姜凌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特别憋屈?”
孙小海的身体抖动加剧,呼吸急促,喉结剧烈滚动,一直在盯着孙小海反应的刘浩然冲姜凌使了个眼色。
姜凌也捕捉到了孙小海瞬间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苦。
“是不是觉得没人看得见你?没人听得见你?”姜凌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接刺向他内心最深的伤口,“是不是觉得,无论你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什么?”
孙小海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姜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压抑已久的哭腔:“我恨,我恨他们!我恨那个地方!我,我只是想让他们都看见!都看见我!!”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不是废物!我不是!”
“所以……那把火?”姜凌没有直接问,只是用眼神传递着一份理解。
“火……”听到这个字,孙小海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离,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泪水还在流,嘴角却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满足的弧度,“烧起来好亮、好热,他们都看见了!他们都在跑,都在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仿佛又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我,我就躲在那边看着,看着它烧。烧掉那些看不起我的东西,烧掉那个困住我的地方!”
姜凌拿起桌上物证照片——那个严重烧毁变形的铝制饭盒。
她将照片放在孙小海眼前,声音低沉:“范师傅那天晚上就在值班室里。你点火的时候,看到那扇小窗里的灯光了吗?他正在吃他带的晚饭。那是他生病的妻子给他包的饺子,他总喜欢热一热当宵夜……”
孙小海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狂热的表情瞬间凝固。
孙小海的记忆被猛地拉回案发前那个普通的黄昏。
他因为白天又被张工头当众骂了“废物”,躲在仓库角落的阴影里,饿着肚子,委屈得直掉眼泪。是范国平,那个平时话不多、看起来有点严肃的老保管员,路过时看到了他。范国平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走开,过了一会儿,端着他自己的饭盒走过来,里面还冒着热气。
“小海啊,还没吃吧?给,我老伴儿包多了,猪肉白菜馅儿的,还热乎着。” 范国平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实在。他把饭盒塞到孙小海手里,还嘟囔了一句,“年轻人,别老饿着,对身体不好。”
那是孙小海在那个仓库里为数不多感受到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暖意。那天,他吃了好几个饺子,咸咸的泪水混着饺子的香味。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终于冲垮了孙小海最后的心防。
他不再是那个在火焰中获得扭曲力量的纵火者,变回了一个被巨大愧疚淹没的孩子。他嚎啕大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用头一下下撞着审讯椅的扶手。
“范师傅他给我饺子吃,他给我饺子吃啊!”他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他猛地抬起头,涕泪糊满了瘦小的脸,绝望地看着姜凌,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尽的悔恨:“火起来的时候,我看到烟从那窗户往里灌。我,我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好像还听到,听到了咳嗽声。我害怕,我想去喊,想去救的。可是,可是火太大了,烟太浓了,我不敢,我跑了!”
他再次把头深深埋下去,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濒死般的呜咽,“呜……是我害死了范师傅!是他给我饺子吃,他给我饺子吃啊……”
姜凌和刘浩然沉默着,审讯室里只剩下孙小海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沉重的喘息。
刘浩然的笔停在记录本上,照片里那个烧焦的饭盒,此刻显得如此刺眼。
姜凌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色。
真相残酷地摆在面前:一个承受了太多冰冷的灵魂,在寻求“被看见”的疯狂中,亲手烧毁了曾经给予过他一丝温暖的人,也彻底毁了自己。
刘浩然在记录本上沉重地写下:供认纵火动机及过程。确认对范师傅死亡非直接故意,但存在放任。
打开审讯室大门,面对几双探寻的眼睛,姜凌简要汇报:“孙小海承认了纵火。动机是长期被欺凌、被忽视后,寻求扭曲的力量感和存在感。范师傅的死是意外,他没想到火势蔓延那么快,浓烟会直接灌进去。”
姜凌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案发前,范师傅曾在他被责骂后心情低落时,将自己的饺子分给他吃。他想救人,但被火势和自身懦弱吓退,最终逃离。他彻底崩溃了,对范师傅的死……悔恨至极。”
短暂的沉默笼罩着团队。
没有欢呼,只有沉重的叹息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画像精准地锁定了目标,空间地理完美印证了推断,审讯策略成功击穿了心理防线——这无疑是团队专业能力的胜利。
然而,胜利的滋味却如此苦涩。
刘浩然看着孙小海被带走的、那瘦小佝偻的背影,又想起审讯时他那绝望的哭喊,胸口堵得难受。他想起了陈安平。同样是压抑的灵魂,一个被及时拉了回来,在烟火气里找到了新生;另一个,却在绝望中点燃了大火,也毁掉了曾经给予自己温暖的无辜生命。
刘浩然的声音有些低沉,“孙小海和陈安平太像了。如果我们,如果我们能早一点……”
姜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每一个团队成员——李振良眼中的沉重与思考,周伟紧锁的眉头,郑瑜难得的沉默,以及范威那老刑警的复杂感慨。
“是啊,太像了。”姜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这就是我们心理画像的意义。不仅仅是破案,更是要去理解案件背后的原因。我们不仅要抓住罪犯,更要知道他为什么会犯罪。陈安平是幸运的,我们及时伸出了手。孙小海……是我们迟到了。”
姜凌看向孙小海消失的方向:“但这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我们的工作,不仅要打击犯罪,还应该在犯罪发生之前及时发现、及时制止!”
她转身面向团队,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结案报告,不仅要写清事实,更要写透孙小海的动机和心理轨迹。”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李振良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组长,报告里关于心理动因和社会背景的部分,我和浩然一起负责,一定写透、写深。”
“好。”姜凌点头,“周伟,空间地理分析部分,尤其是3号起火点的行动难度与孙小海体型的必然关联,是你的强项,务必严谨清晰。”
“是!”周伟重重点头。
刘浩然:“我会整理好孙小海供述中关于范国平给他饺子、点火时看到灯光、闻到烟味想救人却退缩的心理,特别是他崩溃时的悔恨。”
范威看着这群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沉声道:“抓紧时间,尽快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和报告。给死者家属,也给社会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众人散去,各自投入工作,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窗外又开始渐渐沥沥地下起了秋雨。
姜凌坐在桌前,翻开应璇玑教授主编的《犯罪心理学》,开始认真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