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忽悠

金乌路派出所, 调解室。

傍晚的阳光依旧刺眼,透过蒙尘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姜凌和郑瑜坐在一侧, 对面是张小宇的爷爷张占山。老人精瘦, 皮肤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黝黑, 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棉布衫,眉头习惯性地拧着,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固执和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戾气,看谁都不顺眼似的。

街道办的王主任坐在旁边,努力想挤出和善的笑容。

办完毛大力案之后, 姜凌的内心很是沉重。孩子就像是稚嫩的幼苗,必须精心呵护。如果让它过早经受暴风骤雨, 极有可能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而这些伤痛,都会在未来展现出来。

如果毛大力的父亲待儿子温和一些,如果阿黄能够一直陪伴毛大力成长, 那他也不会在心底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在痛苦中发芽生长, 最终把毛大力变成一名杀人凶手。

如果把小宇交给家暴的爷爷, 让他在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庭里长大,他的未来会是怎样?他会不会感觉自己被抛弃、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有温暖, 从而走上犯罪道路?

一想到这里,姜凌的心便揪了起来。

必须抓紧时间处理好小宇的监护权问题, 不能让张占山把小宇带走。

姜凌与张占山打过几次交道,霸道自私、家暴名声在外,先前对小宇不闻不问,听说张明辉与安小慧的专利使用费不少, 贪婪的本性暴露无疑,撒泼打滚也要把小宇带回乡下。

再一次双方坐下来,姜凌预想了无数种刁难、撒泼、胡搅蛮缠的场景,甚至准备好了应对对方狮子大开口要钱的心理预案。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切入正题:“张大爷,今天请您来呢,主要是商量一下小宇这孩子以后由谁来抚养的问题。他爸爸张明辉的情况您也知道了,肯定是没法照顾孩子了。孩子还小,又受了惊吓,现在在专门的康复中心,需要有个稳定、有爱心的家……”

“家?”张占山猛地抬起头,声音又粗又冲,带着浓重的乡音,“他哪还有家?他爸被关了起来,他妈早就死了,他的家早就散了。唉哟,我们老张家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扫把星。”

郑瑜眉头微蹙,想开口,被姜凌一个眼神制止了。

王主任耐着性子继续劝说:“话不能这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您看,你们年纪也大了,照顾孩子可能精力上顾不过来。”

“谁说要我们照顾了?”张占山嗓门陡然拔高,把王主任的话生生打断。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那个灾星!克父克母的玩意儿,谁沾上谁倒霉,我可不敢要。我们两个老家伙还想多活几年呢,你们爱找谁养找谁养,别来烦我!”

“灾星?”姜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微动。

从她之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张占山虽然对儿媳不满、对儿子失望,但从未如此明确、如此激烈地称呼孙子为“灾星”,甚至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恐惧。

这转变太突兀了。

虽然不明白这转变从何而来,但这分明是天赐良机。

机会来了!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姜凌脑海。

姜凌立刻调整策略,不再试图说服对方抚养的好处,而是顺着张占山的恐惧心理往下引。

“张大爷,”姜凌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理解的口吻,“您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谁心里都不好受。您担心小宇……嗯,命格硬,影响家人,这种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她刻意用了“命格”这种带点玄学色彩的词。

张占山没想到警察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知音,用力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道理。警察同志这话说得对,小宇可不就是个天煞孤星转世?克死了他妈不算,还把他爸克进了牢里。我找人问过了,他这面相、这八字,就是个灾星。”

张占山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仿佛在说一个板上钉钉的真理。

姜凌面上不动声色,露出几分赞同和替对方着想的姿态:“张大爷,您这么想就对了。既然您和家里都觉得小宇不适合跟着你们,那为了孩子好,也为了您二老的安宁,确实应该找一个更合适的去处。”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而专业:“我们警方和街道、民政部门经过慎重考虑,觉得小宇家楼下的邻居闻秀芬是最合适的监护人。您应该也认识她吧?闻大姐心肠好,一直很照顾小宇,小宇也特别依赖她。”

姜凌刻意停顿了一下,压低了点声音,营造出一种“为您好”的私密感:“更重要的是,闻大姐的八字福泽深厚、命里带善、能化解煞气。小宇跟着她,对孩子好,也能把对您家的影响降到最低,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这番话既肯定了张占山的恐惧,又给出了解决方案,还抬出了八字福厚的玄学,句句戳在张占山的心坎上。

张占山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急切地问:“真的?闻秀芬能镇得住?八字真那么好?”

“当然。”姜凌语气笃定,“我们也是多方了解、慎重选择的。您想,要是镇不住,我们也不敢把孩子交给她,对吧?”

“那就好!那就好!”张占山彻底松了口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那就让闻秀芬养,我们没意见,绝对没意见,只要别让他再回我们家就行!也别让他来看我们,晦气!” 他迫不及待地表明态度,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姜凌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立刻趁热打铁:“张大爷,您能这么想,真是通情达理,都是为了孩子好。不过,这抚养权的变更,不是嘴上说说就行,需要走正规的法律程序。”

她示意郑瑜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这是《自愿放弃抚养权声明书》。”姜凌将文件推到张占山面前,指着需要签名的地方,“需要您和老伴共同签字按手印,表明你们自愿放弃对张小宇的抚养权,同意由闻秀芬女士担任他的监护人。签了这个,后面法院判决就有了依据,也彻底明确了孩子的归属,省得将来有什么牵扯不清的麻烦,您说是不是?”

她特意强调了“彻底明确归属”和“省得麻烦”,这正合张占山想彻底撇清的心思。

张占山看向姜凌:“我儿子的存款,给我一半养老,其余的都给小宇。以后没事别让小宇找我,我不管他!”

张占山想着“老神仙”说的话,破财消灾么,他也不敢多要,拿一半养老钱,其余的都给小宇,反正小宇姓张,也是他老张家的人么。

姜凌万万没有想到,张占山今天竟然如此通情理。

他和吴春草是张明辉的父母,拿一半存款养老合情合理,姜凌点了点头:“可以,这一点也加进文件里。”

张占山此刻只想快点摆脱灾星,等到文件修改完毕摆在眼前,便迫不及待地说:“签,我签,我这就签!老婆子就在外面,叫她过来按手印。”

他生怕警察反悔似的,叫了吴春草进来,在姜凌的指引下,拿笔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和吴春草的名字,然后沾了红印泥,在名字下面重重地按下鲜红的手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看着那眼前沉甸甸的声明书,姜凌和郑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顺利。

事情办妥,张占山一刻也不想多待,仿佛这派出所也沾染了小宇的晦气,匆匆跟王主任打了个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快得像逃离瘟疫现场。

王主任感慨道:“真是峰回路转!没想到张大爷今天这么好说话,这下小宇总算有着落了。”

郑瑜去送王主任,调解室里只剩下姜凌一人。

阳光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姜凌看着那两份签好的声明书,指尖轻轻拂过张占山那歪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

解决了,而且出乎意料的顺利。

为什么张占山会突然改口?为什么张占山会认为小宇是灾星?带着这份疑惑,姜凌、收拾好东西,姜凌走出调解室。

刚走到派出所略显嘈杂的警务大厅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宽大校服、背着书包的身影,正猫着腰,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机灵和一丝紧张。

正是梁九善。

他看到姜凌出来,眼睛一亮,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堆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凌姐!怎么样?搞定了吗?”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姜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这个才16岁的准高一学生身上。

阳光落在他蓬松的头发上,泛起一层浅浅的金色绒毛,她想起张占山那句“我找人问过了,他这面相、这八字,就是个灾星。”,再看看眼前梁九善这副做贼心虚又邀功似的表情,心里瞬间明镜似的。

“你怎么在这儿?”姜凌故意板着脸问,但眼底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了然的笑意。

梁九善眼神有些飘忽,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呃……我,我路过。对,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小宇那事儿怎么样了。那老头,没为难你吧?”

姜凌没接他的话茬,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张占山今天态度大变,一口咬定小宇是灾星、克父克母,还说是找人问过。你说奇怪不奇怪,张占山在晏市无亲无故,他到哪里找人去问的?”

说到这里,姜凌特地停顿下来,看着梁九善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色,“九善,你一定知道,是不是?”

梁九善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下意识地想否认,但在姜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澈目光注视下,那些蹩脚的借口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低下头,手指绞着校服下摆,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小声嘟囔着:“我,我就是看他那么混账,眼里只有钱,对小宇一点情分都没有。明明不爱,却为了钱还非要抢小宇的抚养权。这种人,凌姐不是也不想把小宇给他吗?”

梁九善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我想,我想帮你。晓月曾经和我说过,那个老东西特别迷信,我就找了个人扮神棍,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反正,就是说小宇是灾星,靠近了会霉运缠身、重则有血光之灾,得破财消灾。”

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姜凌一眼,眼神里带着忐忑和一丝倔强:“凌姐,我知道骗人不对。可是,张占山那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根本就没有用。他信迷信,那就用迷信去对付他。他不敢要小宇,这样小宇就能跟着闻阿姨。闻阿姨多好的人啊……小宇跟着她肯定比跟着那两个老东西强。”

少年的心思纯粹又直接,带着点自以为是的狡黠,却满满都是对弱小的仗义和对善良的维护。

姜凌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红着脸、局促不安的少年,有一颗滚烫而柔软的侠义心肠。他已经摆脱前世的悲惨命运,将会有更灿烂阳光的未来。

没有批评,没有说教。姜凌的嘴角,缓缓地、温柔地向上弯起,形成了一个温暖而真实的弧度。她伸出手,没有像对待大人那样拍拍肩膀,而是像对待一个值得肯定的弟弟,轻轻揉了揉梁九善那头蓬松的短发。

姜凌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更带着一种深沉的暖意,“你呀,胆子不小,主意也够歪的。不过……”

梁九善感受到头顶那温暖轻柔的触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姜凌,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

姜凌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温暖而明亮:“做得不错。”

“做得不错”这四个字,是梁九善最想听到的话。他的脸更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巨大的开心和激动。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有点傻气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姜凌故意板起脸,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下次不许再敢搞这种封建迷信。”

“知道啦知道啦!”梁九善笑嘻嘻地应着,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脚步轻快地转身跑了,书包在他背后一颠一颠的,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

姜凌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穿着宽大校服的背影消失在派出所大门口,融入外面金色的夕阳里。

晚风带着夏日暖意拂过姜凌的脸颊,她心里暖融融的。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巧妙利用了人性的弱点,精心设计了一场“灾星”的戏码。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唇枪舌剑,梁九善用他独特的方式,兵不血刃地替小宇扫除了回归温暖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这份心意,纯粹、炽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智慧,笨拙却又如此有效。

法律是冰冷的框架,程序是严谨的步骤。

但支撑起这框架、让步骤得以顺利运行的,往往正是这些藏匿在烟火人间的、最不起眼的温热人心。

梁九善的“忽悠”,是姜凌办案生涯中,最出乎意料、也最温暖的一次助攻。小宇能遇到温暖慈爱的闻秀芬,是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精灵古怪、古道热肠的少年,又何尝不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霞光洒满派出所的小楼,姜凌的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守护正义的路上,有法理如山,也当有这样的人情暖意,如涓涓细流,悄然汇聚,终成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