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五点半。
夕阳的余晖将晏市医学院办公楼的外墙染成一片橘红。
耿立华脱下手套、换下工装,面色有些沉郁。
今天省里下来的安全检查组成员,他们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都让耿立华坐立难安。
洛云琛看似随和却暗藏审视、姜凌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 还有李振良, 他在笔记本上记录时那支沙沙作响的笔。
——这一切,都像冰冷的针,扎在耿立华那高度敏感的神经上。
看看手表,女儿应该已经放学了。
今天是20号,周一。
女儿今年12岁, 已经是六年级,这个周四期末考试结束之后, 就可以放暑假了。下学期,她将进入医学院附属中学继续读书。
耿立华加快脚步,要赶紧去接女儿,不能让她等急了。
其实小学距家并不远, 走路只需要七、八分钟,但耿立华从女儿一年级开始就天天接送, 已经习惯。
耿立华走向办公楼西侧单车棚。
来到墙墙角落, 耿立华看向自己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
耿立华猛地顿住脚步,瞳孔骤然一缩。
那辆熟悉的、擦得异常干净、后座绑着海绵、裹着碎花棉布坐垫的二八大杠, 不见了!
他快速扫视四周,眼神像受惊的野兽, 锐利而警惕。
其他车辆都在,偏偏就自己的自行车不见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不会吧?这是不是太巧了?
上午刚被“调研”,下午车就丢了。
是警告?是试探?还是……警察已经动手了?
“怎么了?”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耿立华一跳。
他转头看见是张科长, 强压下内心不断翻涌的惊疑,声音里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焦急:“张科长!我,我的自行车丢了,就在车棚里给弄丢了。”
设备科张科长已经被警方提前告知,当即一脸“惊讶”和“关切”:“哎呀!耿师傅,怎么搞的?这小偷也太猖狂了,竟然偷到我们办公楼来了。你别急,赶紧找保卫科,让他们帮忙查一查!”
张科长拍了拍耿立华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你那车子我们都认得,保卫科一定全力追查的。哦,对了,你不是还得去接思敏放学吗,可别让孩子等急了!”
一边说话,张科长一边从单车棚里推出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喏,这是我的车,你先骑着去接孩子。座垫有点硬,你将就一下哈。” 他把单车钥匙塞进耿立华手里,笑容真诚得无懈可击。
耿立华看着这辆自行车,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无法拒绝“接女儿”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更没办法抗拒张科长的热心,只能被动地接过钥匙,声音干涩:“那个,谢谢你。”
骑着这辆陌生的车走在校园道路上,耿立华感觉后背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每一下踩动都仿佛踏在薄冰上。
——只要稍稍用力,冰面就会开裂,把他吞没进冰冷的湖水里。
医学院附属小学门口,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涌出校门。
耿立华下了车,将借来的自行车停在路边,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当看到女儿耿思敏背着书包、扎着马尾辫的身影出现时,他脸上那层阴郁和警惕瞬间融化,露出了一个无比真实的、灿烂的笑容。
“爸爸!” 耿思敏欢快地跑过来,熟练地跳上自行车后座,“今天怎么换车啦?”
“哦,爸那车有点小毛病,送去修了。借了张科长的。” 耿立华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自然,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坐稳了,咱们回家。”
耿立华蹬起自行车,汇入傍晚的车流。
后座上,耿思敏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小手环抱着父亲的腰,小脸贴在他略显单薄的后背上,那是女儿对父亲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依赖。
耿立华紧绷的神经有片刻的松弛,但内心深处那股不安却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几次,目光扫过行人、报亭、停在路边的车辆……
一切看似正常,却又处处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只希望,是自己过度紧张。
只希望,并不是警方派人盯梢。
回到位于老教工宿舍三楼那间狭小而整洁的家。
耿思敏放下书包,喝了一大杯绿豆汤之后就乖乖地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耿立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厨房做饭,而是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
房门在他身后合拢,门锁发出咔嗒一声响。
耿立华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只剩下凝重和焦灼。他坐在床上,右手搁在旧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省里来的专家突然调研,问的全是戳心窝子的问题,什么工作范围、交通工具、案发当晚行踪、过去遭遇的安全事故……
还有,自行车突然被偷。
张科长恰到好处的借车。
还有一路走过时,那种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
警察!一定是警察!他们怀疑我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耿立华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还有思敏要养呢,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耿立华快步来到卧室窗边,刷地一声拉上厚厚的窗帘,房间瞬间陷入昏暗。
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之后,他开始了无声的清理。
他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个旧工具箱。
工具箱里装着一件清洗过的深蓝色工装,下摆处那道细微但清晰的破损痕迹,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抓起衣服甩在脚边,打算等下就把它剪烂,扔垃圾桶里去。
耿立华又拿出一卷细尼龙绳,有些犹豫。
要不要拿到厨房烧掉?绳子很普通,烧起来味道大,会不会引起女儿注意?
想到这里,耿立华将尼龙绳丢在工装服上,打算一起扔了。
工具箱里还放着一些关于6.15雨夜杀人案的剪报、记录着某些日期和名字的泛黄纸条,还有那个藏在最深处、装着妻子赵淑芬手术同意书和死亡通知书的信封。
他双手哆嗦,缓缓地将这些纸张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剪报与纸条留着也是祸害,等下就把它们烧了。
但这个泛黄的旧信封,耿立华舍不得烧掉,又将它放回了原处。
耿立华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将工装服和麻绳装了进去,右手拿着那一迭子剪报与纸张,走进厨房。
打开煤气炉,打开排气扇,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了纸片,焦糊味顿时在厨房弥漫开来。
麻木地进行着这一切,耿立华的眼睛盯着那明明灭灭的火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末日恐慌笼罩全身。
今天问话的真是警察吗?
也许是自己过度紧张了?
社区警察前两天不是一大早带人上门查过一轮吗?当时并没有人关注到他这个着急送孩子上学的父亲啊。
警察排查那一套,耿立华很清楚。
不过是大海捞针罢了。
没有证据,根本不可能怀疑到他身上来。
——内心不断地为自己打着气,耿立华咬了咬牙,加速了烧毁剪报的速度。
耿立华家对面阁楼,监控点。
观察点A:“目标与女儿耿思敏已经进屋。”
观察点B:“目标主卧室窗帘突然拉上。”
观察点C:“目标家中厨房有火光,浓烟从烟囱排出,确认焚烧物品。”
外围组:“目标女儿耿思敏在其房间内,确认安全。”
指挥中心,雷骁听着实时汇报,眼神冰冷如铁,果断下令:
“目标正在销毁相关证据,不能再等!
一、行动组,立刻破门抓捕,首要确保其女儿安全。
二、搜查组同步进入,搜查重点:所有深蓝色工装、绳索、炉膛灰烬。
三、技术组,封锁现场,提取残留物!
所有单位,行动!”
命令下达的瞬间,早已埋伏在楼道和楼下的便衣警察如同猎豹般扑出。
“砰!”
耿立华家脆弱的木门被专业破门锤瞬间撞开!
“警察!不许动!”
数道枪口瞬间锁定呆立在炉火前、手里还捏着半张燃烧纸片的耿立华。
“思敏,思敏……”耿立华第一反应是惊恐地看向女儿房间方向。
“爸爸!”
耿思敏闻声跑出屋,被门口一名女警迅速而温柔地护在身后:“小朋友别怕,警察叔叔找你爸爸问点事。”
两名技术组警察一个箭步冲到炉边,用专业工具扑灭余火,小心夹出未燃尽的纸片,部分纸片还能看到依稀字迹。
耿立华的脚边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时面装着一件袖口破损的深蓝色工装服,衣服上面还有一卷尼龙绳。
“这里,有发现!”
物证人员戴上手套,拿起黑色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件深蓝色工装衣、一卷尼龙绳。他们用镊子小心提取衣服下摆破损处的纤维样本,同时将整件衣服放入证物袋——这可是与柯小雨指甲缝纤维匹配的关键源头。
“快,把绳子也收好,回去做物证比对。”
“其余人,进室内继续搜查,看看还有没有可疑的物品。记住,所有东西都要拍照取证。”
搜查组进入主卧室,那个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旧工具箱还没来得及收起。
工具箱底部,正收藏着那个装着赵淑芬死亡通知书的信封。
雷骁走到被警察反铐住、面如死灰的耿立华面前。
“耿立华,”雷骁举起逮捕证、搜查证,他的声音很响、很慢,“你跑不掉了。”
耿立华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雷骁手中的逮捕证,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
他转过头,正看到警察手里提着三个透明的证物袋。
那三个证物袋里,赫然便是自己刚刚想要销毁,却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工装服、尼龙绳、旧信封。
耿立华颓然瘫软下去。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掩饰,完全土崩瓦解。
警察来得太快了!他来不及,根本来不及啊……
而此刻,姜凌也收到了抓捕行动完成的消息。
李振良灌下了一大碗凉茶:“幸好,幸好我们动作快!还是组长判断准确啊,知道耿立华会做贼心虚。”
洛云琛现在基本都在心理画像小组办公室混,也跟着问了一句:“师妹,你怎么知道他会销毁证据?你怎么知道他会紧张?”
姜凌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们三个找耿立华谈话,他会不起疑心?”
洛云琛得意洋洋地说:“咱们计划周详,分工明确,演技到位,肯定没有问题。”
姜凌扯了扯嘴角,感觉有些无语。
这人,真是无时不刻在自我表扬,受不了。
姜凌拉下脸,表情很严肃:“当你问到作案时间的时候,耿立华已经开始有了戒心,尤其是自行车那个问题,简直就是败笔。明明计划里没有这个问题设置,你为什么要问?”
洛云琛有些心虚,抬手摸了摸鼻子:“就,自由发挥了一下吧。”
姜凌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谁让你自由发挥了?”
洛云琛感觉现在的姜凌一点也不可爱,步步紧逼的,到底谁是师兄,谁是师妹?
不过洛云琛并没有生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行行行,我错了。下次一定严格按计划执行,绝不自作主张,行了吧?”
姜凌看他认错态度如此良好,也放缓了语气:“行。”
李振良打了个圆场:“组长,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管以什么身份出现,只要是触及案发时间、安全事故这样的关键点,都会引起耿立华的警惕,是不是?”
姜凌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我交代张科长留意耿立华的行踪,绝不能让他中途请假回家。一回到局里,雷队也立刻布置监控任务,在他家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既然打了草、惊了蛇,那就将计就计,逼他有所行动,立刻实施抓捕。”
洛云琛问:“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姜凌道:“等。物证组那边正全力以赴对耿立华的自行车以及其他物证进行检测。等证据齐全,再进行审讯。”
洛云琛来了兴趣:“真是他?”
姜凌这回心里有底,也没再模棱两可:“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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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立华被捕,完成初步搜查、体检后,又被单独关押了十几个小时,这才被带进审讯室。
雷骁坐在主审位,身姿笔挺,目光如炬,像一座沉默的山岳,散发着无形的威严。
范威与雷骁是共事多年的老搭档,审讯犯人很有一套,这一次他充当副审。
姜凌负责笔录,手边不仅有笔录本,还有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装着所有关键证据。
技术大队再次熬了个大夜,完成了所有检测工作。
耿立华的自行车轮彀、深蓝色工装服均发现血迹,与柯小雨生物痕迹一致;
工装服下摆纤维与柯小雨指甲缝里的衣服纤维一致;
尼龙绳与柯小雨颈间勒痕一致。
被耿立华焚烧的纸张残片上,发现案件报道以及柯小雨的姓名与个人信息。
证据确凿,但还需要耿立华的口供。
冰冷的白炽灯将狭小的审讯室照得亮如白昼。
青灰色水泥地面、雪白的墙壁、冰冷的铁制家具,还有墙上写着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黑色在字,都给了耿立华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
耿立华戴着手铐坐在特制的审讯椅上。
他穿着看守所提供的灰色囚服,更显瘦削苍老。他低垂着头,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仿佛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不过一天时间,耿立华的鬓角竟然全都白了。
被捕时女儿哭得撕心裂肺,耿立华心如刀绞。看守所里枯坐一天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麻木和绝望的抗拒。
雷骁一上来就亮出所有证据。
一件又一件证物。
一份又一份检测报告。
一张又一张照片。
……
可是,耿立华拒绝回答任何关于6.15雨夜杀人案的问题,对所有指控保持沉默。
雷骁与范威交换了一个眼神。
雷骁敲了敲桌面,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耿立华,沉默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知道你是谁。一个在医学院修了近二十年设备的技工,一个丧妻八年未娶,独自把女儿拉扯大的父亲。”
他刻意放缓语速,强调“父亲”二字。
耿立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
雷骁继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女儿耿思敏很优秀、很懂事,我们送她去了班主任家,她很担心你,一直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说到这里,雷骁顿了顿,观察着耿立华的反应:“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警察带走了她的爸爸。她今年才12岁吧?正是最需要父亲的时候。”
耿立华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抖动。紧握的拳头在审讯椅的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思敏她……”耿立华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丝干涩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只说了一半就哽住了。
雷骁适时地沉默下来,将主导权交给范威。
范威站起身,没有走向审讯桌,而是走到耿立华侧面稍远一点的位置,减少压迫感。他最近忙得天昏地暗的,衣服皱巴巴的来不及洗,胡子拉碴也没顾得上刮,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废。
但正是这份颓废,成功地降低了耿立华的戒心。
“耿师傅,”他用了这个更生活化的称呼,“和我们说说你妻子赵淑芬吧?1985年,晏市第一人民医院,子宫肌瘤手术,术后感染,败血症。”
他每说一个词,耿立华的身体就绷紧一分。
姜凌从文件夹里轻轻抽出一张照片,不是血腥的现场,也不是冰冷的证据,而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年轻时的赵淑芬抱着襁褓中的耿思敏,笑容温婉。
姜凌将照片轻轻放在耿立华面前的桌面上,让他能清晰地看到。
耿立华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桌面上。那早已麻木的躯壳仿佛被注入了巨大的痛苦,瞬间活了过来,却痛得蜷缩起来。
“你爱人走的时候,思敏才三岁吧?”范威的目光里带着悲悯,声音里满是同情,宛如一个拉家常的邻居,说出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耿立华埋藏最深的伤口。
“这些年,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思敏培养得这么优秀,她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听她的老师说,思敏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当一名医生。这是她的梦想,还是你的?你们是想弥补曾经失去亲人的遗憾吗?是想帮助更多家庭,让他们不要再遭遇亲人离世的痛苦吗?”
“不——”
耿立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范威,充满了痛苦、怨毒和无尽的悲伤。
“弥补?我们需要弥补什么?帮助?我呸!凭什么我要帮助其他人?是她们害死了淑芬,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护士!是她们消毒不干净,是她们没有及时发现问题。可怜我的淑芬啊,那么疼,那么冷,可是她们……她们都做了些什么?!”
耿立华剧烈地喘息着,旧日的创伤和愤怒再次将他吞噬。
“所以,”雷骁开口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清晰而锐利,如同惊雷劈开一片混沌。
“当你看到柯小雨,一个实习护士,穿着那身白制服,在雨夜里独自走着,你就觉得,她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一个不称职、会害死人的护士?你觉得,你有权力替天行道,替淑芬审判她?”
耿立华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雷骁的话,像一把尖刀,直接插进了他那扭曲阴暗的内心。
雷骁的声音充满压迫感,举起现场死者特写的照片:“审判?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一个花季少女,一个大三女生,一个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孩,生命结束在那个雨夜?”
他将照片重重拍在赵淑芬母女照片的旁边,形成刺眼的对比。“12点,耿立华!这个时间对你意味着什么?是淑芬当年停止呼吸的时间吗?”
这个问题,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耿立华。
“呵呵……”
耿立华缓缓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死者的面部特写,喉咙里发出野兽咆哮之前那种嗬嗬之音。
他的面容扭曲,目光阴森,撕开所有的伪装,将最真实的一面坦露出来。
“是!淑芬走的时候,就是午夜12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声音很压抑、很缓慢,却藏着深刻的痛苦。
“钟在敲,铛!铛!铛!”
“雨在下,哗!哗!哗!”
“我在喊,喊医生、喊护士,可是没人理我。一个小护士,她穿着白衣服,冷冷地对我说,医生不在,没有办法。”
“我恨!我恨那身衣服!我恨她们!是她们害死了我的淑芬,我的淑芬啊……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俩说好了要幸福地过一辈子。”
痛苦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耿立华胸口剧痛,根本无法呼吸。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疯狂地用头撞着椅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范威和雷骁迅速上前控制住他。
姜凌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内心极度崩溃的男人。
前世,就是这个人杀了柯小雨之后,又再次在雨夜杀害了两名护士。
前世,也是这个人为了保护女儿,抽刀砍伤张强。
此刻,他已经落网。
等耿立华稍微平静一些,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时,雷骁再一次询问:“所以,是你杀了柯小雨?”
耿立华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飘走。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是。”
这个“是”字,轻若蚊呐,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在审讯室里激起无声却巨大的涟漪。
是。
姜凌在笔录本上重重地写下了这一个字。
6·15雨夜杀人案,破了。
雷骁拿起柯小雨的生活照:“为什么是她?”
是啊,为什么是柯小雨?
九年前,当赵淑芬去世时,他没有动手杀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老老实实在设备科工作,无数次与医学院师生、附属医院的护士擦身而过,他没有动手杀人。
却为什么,偏偏要在6月15日这一天,杀了柯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