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枪响

应玉华一进讯问室, 便往陈暮那里扑过去。

应松茂一把拉住她,虎着脸将她摁进椅子上坐好,与陈暮隔着一张木桌子。

应玉华努力想靠陈暮近一点, 整个人恨不得趴在桌上, 一双眼睛粘在陈暮身上, 泪水不断地往下流,一双手飞快地比划着。

姜凌不用懂手语,也能大致猜出这姑娘说的是什么。

——陈暮,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不是说你去了戒毒所吗?怎么被警察带到这里?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你放心!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姜凌此刻看向应松茂的眼神充满同情。

有个这样的妹妹, 该多生气啊。

看不懂手语还好点,偏偏应松茂看得懂, 他的脸色阴沉,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他再一次拉了妹妹一下,让她靠着椅背坐好,别往前扑贴着桌边, 这猴急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了。

应玉华噼哩叭啦地“讲”了一大串话,却没有得到回应。

渐渐地, 她察觉到了不对, 停下手势,小心翼翼地看着陈暮。

陈暮看向应松茂:“应警官, 叫你妹妹过来,是想和她说清楚。接下来我要说的均发自我内心, 请你做个见证。”

应玉华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指了指陈暮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嘴里发出粗粝的“啊、啊”声。

李振良凑近姜凌耳边, 悄声道:“应玉华真是没得救了。”

明显陈暮喊应玉华过来是要一刀两断,她还以为是要和她谈情说爱呢,生怕漏掉一点信息。

姜凌摇了摇头,替应松茂感到悲哀。

不过没关系,今天过后应玉华这个恋爱脑应该会清醒。

应松茂知道应玉华是想知道陈暮和自己说了什么,但他没有理会妹妹,看向陈暮,沉声道:“好。”

应松茂在陈暮的眼里没有看到缠绵爱意,只看到释然与冷淡。

他已经猜到今天陈暮会说什么。

只有玉华,还在自欺欺人。

应玉华看看哥哥,再看看陈暮,似有所感。

她渐渐安静下来,坐在椅中,直愣愣地观察着陈暮的一举一动。

陈暮开始用手语和应玉华交谈。

为便于做笔录的警察能够记录详细,他一边比划手语,他一边用嘴说了出来。

陈暮面色很平静:“玉华,你以前总说我心里有事,今天我想告诉你,我心里头那件事是什么。”

应玉华拼命摇头。

她不想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想知道!

她以前心疼陈暮,总觉得他不快乐。哪怕是最开心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带着一丝忧郁,她问过,但他没有说。

现在他愿意说什么,直觉告诉应玉华,这不是件好事,所以应玉华试图阻止。

可是,她的阻止是徒劳。

陈暮的声音还在继续。

“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张元盛一起去游泳,他为了救我溺水而亡,而我,却懦弱地闭口不言,因为是我当时太过怕死,爬上岸的时候把他踹进水里淹死的。”

“这件事,沉甸甸地压在我心里,让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元盛在对我笑。元盛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就算是死,他也从来没有怪过我,连梦里,他都没有骂过我,他只是笑着告诉我,我俩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可是,他越是不怪我,我越是难受。因为我的原因,他爸当天晚上就气死了,一年后,他妈病死了,他哥哥张元强也离开化工厂,和姑姑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家散了,而我却一直被父母疼爱着长大。”

“我不配拥有幸福。”陈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这句话却沉郁无比。

痛苦,仿佛粘稠的沥青,死死地沾在“人生”这条水泥马路上。

应玉华的反应很激烈,嘴里不断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双手在空中翻飞。

——不是,不是你的错。

——你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很好。

陈暮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你和我爸妈一样,都是自私的人。”

“你们的眼里只有我,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我,却根本就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陈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哭腔,带着愤怒,似积压数千年的岩浆,终于喷发出来。

“我想要跪在元盛的爸妈面前,告诉他们是元盛救了我,是我害死了元盛。”

“我希望他们打我、骂我,希望所有人都拿石头砸我!”

“我希望他们一直活着,每年给元盛上香,为他感到骄傲。我希望他们能给我机会,让我赎罪。”

陈暮哀哀悲鸣:“可是……没有机会了。他爸妈死了,他哥走了,只有我还苟活着,像只老鼠一样偷偷地活着。”

应玉华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她手足无措。

陈暮终于将心底的话吼了出来,郁色略减。他抬手抹了把脸,认真地看着应玉华:“我要走了,你以后不要再找我。”

应玉华哭了:带我走,带我走!

陈暮的声音很冰冷:“玉华,我并不爱你。”

应玉华一下子像被点了穴一样,身体僵硬,不敢置信地看着陈暮。

陈暮用平稳的单调说着残忍至极的话语:“是,我不爱你。你和我爸妈一样,自私、无情,只顾自己开心,全然不顾旁人死活,我怎么可能爱上你?我之所以接近你,是因为你哥哥是警察,元盛的哥哥要我从你那里打探警方的消息。”

应玉华整个人完全崩溃了。

自己那么爱他,他却说她自私、无情?

自己视他为天,他却骂她不顾旁人死活!

她以为离开了爸妈、哥哥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陈暮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哪知道一切都是刻意安排,他并不爱她!

陈暮转而看向应松茂:“应警官,很抱歉,是我欺骗了玉华的感情,要打要骂随你便,但是,我不会再和她继续。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我会离开晏市,去海边做救生员,希望……能够慢慢赎清我的罪过吧。”

当救生员这条路,是姜凌告诉陈暮的。

海边城市,每年都会有人溺亡,因此海滩上通常会配备救生员,留意海上动静,随时进行救援。

陈暮既然内心充满愧疚感,那不如做点有益社会的事情。把他那多余的精力引到正事上来,免得他吸毒、贩毒,害人害己。

听到姜凌的话,陈暮感觉眼前黑暗被什么划破,终于有一丝亮光漏了进来。

对啊,当一个救生员,每天在海边巡逻,像张元盛一样,听到呼救声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将人救上岸来。

当他救的人越来越多,或许他能在梦里见到元盛,元盛会抱住自己说:我原谅你了。

如果有那一天,陈暮便真正完成自我救赎,内心枷锁得以解脱。

应松茂看着眼前这个瘦削苍白的男人。

他是憎恨陈暮的。

累人累己,任性胡闹,毫无担当。

可是现在,听他干净利落与应玉华分手,说出要去海边当救生员,应松茂叹了一口气:“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

应松茂能做的,便是尊重他们的选择。

应玉华此刻感觉心在滴血。

和陈暮谈恋爱的每一天,她都觉得美好得像个梦。

他不是说爱她,要带她看遍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吗?

他不是说会送她全世界最漂亮的花朵吗?

怎么突然,就不爱了呢?

爱,不是应该坚定不渝,哪怕有再多困难也要一起面对,哪怕有再多人阻拦也一往无前吗?

从电视上、书本上看到的爱情,给应玉华构建了一个幻境。

而此刻,这个幻境破灭了。

原来爱情,不只是你侬我侬。

还有责任,还有担当,还有柴米油盐,还有……理想与痛苦。

应玉华有些头晕目眩。

长久的失眠让她精神涣散,今天陈暮的冷酷、哥哥的强硬,让应玉华的自我认知完全崩塌。

她华丽丽地晕倒了。

晕倒在应松茂的怀里。

应松茂抱起妹妹站起身,对姜凌说:“我们回去了。”

姜凌点点头:“给她一点时间。”

再深的伤口,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愈合,只希望这个玉华能够成熟一些,莫要拖累了应松茂。

待应松茂兄妹俩离开,陈暮的目光移向姜凌。

这一回,他的目光不再冰冷,有了一丝温度:“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姜凌道:“把你和张元强的交往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不要以为做他小弟是赎罪,你那是害他不断滑下深渊。与警方配合,摧毁晏市的地下毒品交易市场,既是救别人,也是救张元强,更是救你自己。”

陈暮挣扎了很久。

良久,他缓缓点头:“好。”

如果张元盛在世,像他那么勇敢正直阳光的人,一定不愿意看到哥哥成为大毒枭。

姜凌松了一口气。

今天连续审了两个人,精神高度集中、情绪一直紧绷,她真的有些累了。

不过好在,一切都在把握之中。

只要陈暮开了口,4·26涉毒案就能迎来转机。

张元强以为拿捏住了陈暮,很多事都没瞒着他。

毒品来源渠道、运输路线、贩毒网络……这一切陈暮都知道得很清楚。

好在,现在是1994年5月,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

陈志钢还没有在化工厂实验室里组建团队提纯毒品;

张元强还没有在晏市全面铺开贩毒网络,更没有以晏市为据点在全省领域撒货。

现在开展禁毒行动,事半功倍。

姜凌叫了雷骁、蒋沉舟进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一大队、二大队主持,姜凌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离开市局之前,姜凌特地到一大队办公室瞄了一眼。

她的目光,在埋头写结案报告的苏心婉身上停留了片刻。

李振良好奇地问:“怎么了?”

姜凌的目光让李振良有些警觉,不会又有什么案子发生吧?

姜凌摇头:“没事。”

她觉得苏心婉有些眼熟,可是脑海中并没有唤醒任何一份罪犯档案,这说明苏心婉既不是她前世接触过的罪犯,也不是档案中记载的受害者。

那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苏心婉呢?

姜凌晃了晃脑袋,将这份疑惑丢了开来。

现在当务之急是快速推进4·26涉毒案的进展,将张元强抓捕归案。至于这个苏心婉,先放在一边吧。

雷骁与蒋沉舟刑侦经验丰富,处理大案要案雷厉风行。

得到陈暮的口供之后,两人连夜召集队伍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

闭门会议,严格保密。

雷骁面容严肃,大声道:“我们的行动目标是:全面摧毁以张元强为首的贩毒团伙,彻底斩断其毒品来源和运输网络,抓捕所有涉案人员,确保社会治安稳定。”

蒋沉舟亦敛了笑,声音沉稳有力:“参与人员包括:刑侦支队一大队、二大队全体成员,技术大队技术人员、特警队支援力量。大家一切行动听指挥!”

所有人都响亮回应:“是!”

雷骁开始布置任务。

“第一小组,行动开始后,第一时间对贩毒团伙藏匿地点进行封锁,设置警戒区域,禁止无关人员靠近,确保行动不受干扰。”

第一小组组长立即站起:“是!”

“第二小组,对团伙成员实施抓捕。重点抓捕团伙头目、核心成员以及负责运输、贩卖的关键人物,确保全员到案。”

第二小组组长立即站起:“是!”

蒋沉舟补充:“抓捕过程中,特警队负责外围警戒和突发情况处置,保障抓捕行动顺利进行。”

特警队队长站起:“是!”

雷骁将目光投向技术大队队长:“技术人员迅速对现场进行勘查,收集毒品、制毒工具、交易记录等相关证据。”

技术大队队长站起:“是!”

一切井然有序布置之后,钟局做最后发言:“本次任务涉及人员多,要求快速、及时、全面,因此必须注意以下事项。”

“一、行动前务必再次核实情报准确性,确保行动针对性。二、抓捕过程中要注意安全,合理使用警械,避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三、整个行动过程中,各小组要保持密切沟通,服从统一指挥。听清楚了吗?”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挺起胸膛,大声回应:“是!”

大战在即,与会刑警不敢有丝毫懈怠,全体出击。

夜色起,华灯亮。

魅影迪厅,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繁华之时。

而此刻,张元强并没有在魅影坐镇,而是来到化工厂外那口野塘旁坐着。

五月初,气温渐渐上升。

夜风吹来,凉意阵阵。

草木清香混杂着泥土气息袭来,张元强抱膝坐在塘边一块草地上,看着水面发呆。

就是这口塘,夺去了弟弟的生命。

也是这口塘,毁了原本幸福的一家。

今天他之所以过来,是收到陈暮送来的消息。

或许,是时候敞开心扉聊一聊了。

这一年多来,张元强在陈暮面前扮演知心宽厚兄长的角色,实在是演累了。

几只蚊子嗡嗡地在耳朵飞舞,张元强伸出双手打蚊子。

“啪!”

“啪!”

张元强的手掌上有了一小方血迹,一只吸足了他血的蚊子被拍死了。

“啪!”

“啪!”

暗处传来同样清脆的巴掌声,还有陈暮的声音:“强哥?”

张元强从身边拿起一只手电筒,摁亮之后朝着声音出现的方向照了过去。

手电筒的光束之下出现了两道身影。

张元强警惕地站起,另一只手摸向后腰。

陈暮举起双手:“强哥,是我,还有我爸。”

张元强这才放松下来,晃了晃手电筒。

陈暮拉着父亲走了过去。

陈志钢的手心里满满都是汗,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似的。

姜凌提醒过,说张元强手里有枪,陈志钢怕得要死。可是他不敢不来,他得立功赎罪。

张元强看着越走越近的父子俩,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看来,陈暮这是想通了,打算把父亲介绍给他,助他一臂之力。他现在能拿到的货不纯,行家都看不上。只要解决了纯度问题,张元强有信心把整个晏市的毒品市场全都拿下。

三人终于接上了头。

张元强扫了陈志钢一眼,淡淡道:“你爸想通了?”

陈志钢咽下一口口水,声音有些发颤:“想,想通了。”

张元强有些好笑地看着陈志钢,夜色很浓,月亮还没出来,张元强看不清楚陈志钢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判断出他很紧张。

“你紧张什么?”

“没,没紧张。”

“不紧张你抖什么?”

“天,天冷。”

张元强哈哈一笑:“五月天,蚊子都出来了,冷个屁。”

他忽然敛了笑,盯着陈志钢的眼睛:“怕是做了亏心事,心虚吧?”

陈志钢忽然软倒在地,连滚带爬、手足并用地爬到张元强脚边,带着哭腔说:“元强,是叔的错!叔给你磕头认错,求你放过小暮吧。”

“凭你,也配当我叔?”张元强的脸上有了怒意,他眯了眯眼,抬起腿将陈志钢踹倒。

陈暮听到陈志钢哀哀喊痛,忙弯腰上前想要扶起他来。却同样被张元强一脚踢了过来。

陈暮左肋剧痛,整个人横摔草地。

张元强冷笑道:“怎么?你们俩在这里唱双簧呢?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老子不稀罕听!”

陈暮深吸了一口气,半趴在地上说话:“强哥,我爸这些年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是我们家做得不对。元盛为了救我丢了性命,我们家不仅没感谢,还把真相瞒得死死的,害得你爸妈……”

要是以前,这些话烂在肚子里陈暮也不会说出来。

可是现在,陈暮对未来有了追求,他想把积压在肚子里的那些话都一口气说出来。

张元强大怒,跳起来狠狠踢向陈暮,一边踢一边骂:“你他妈说什么呢?老子让你说了吗?不许提元盛,不许提我爸妈,你他妈不配!”

陈暮忍着痛,一把抱住张元强的腿:“强哥!你让我说吧,这事儿压得我喘不上气,求求你,你让我说出来吧。”

陈志钢被这场面吓得呆住,仰着头看向纠缠的两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元强忽然掏出手枪,弯腰抵住陈暮太阳穴,冷笑道:“你想说?谁让你说了?既然十七年前你他妈闭上嘴一声不吭,那就这辈子都别说出来!给老子带到棺材里去!”

在外面闯荡多年,张元强深谙人性。

他就是要利用陈暮的愧疚心理,牢牢把控住这个可怜虫。

如果让陈暮把内心的愧疚宣泄出来,那他就会摆脱自己的控制。

陈暮却像疯了一样,无视眼前枪管的存在:“那年夏天……”

张元强将枪往前送了送,声音自齿缝里发出:“闭嘴!你他妈闭嘴!”

看到手枪,陈志钢忽然清醒过来,他扑过去,拉着张元强的胳膊哀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儿子,别开枪,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张元强面色稍霁,斜着眼睛看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是,是!”陈志钢拼命点头。

张元强将枪从陈暮的太阳穴上移开,悠哉游哉地坐回草地,单手转枪柄,表情玩味地看着陈志钢:“你能帮我做什么?”

陈志钢按照姜凌交代他的话说了出来:“我帮你做事,我懂技术,知道怎么提纯。我看过陈暮带回来的货,那个不行,杂质太多。”

张元强来了兴趣,将枪收回后腰:“你有提纯技术?”

陈志钢:“没问题,我学的就是这个。厂里技术科现在我说了算,实验室里的设备都能用,只要你肯给钱,我可以拉几个人过来帮忙。”

张元强听得心头火热。

果然,拿捏住陈暮,就能钓到陈志钢这条大鱼。

陈志钢看张元强情绪稳定下来,他也随之放下心来。

按照原定计划,陈志钢和张元强聊聊未来建实验室的计划之后,陈家父子便可以撤退,埋伏在塘边的特警队迅速出动,将张元强逮捕归案。

忽然,躺在地上的陈暮说了一句话。

一下子打破了陈志钢与张元强之间的平静和谐状态。

“强哥,收手吧。”

一句话,却让张元强警惕起来。

他缓缓站起,从后腰将枪掏了出来,指着陈暮问:“你什么意思?”

都把父亲带过来了,不就是打算入伙吗?怎么突然让自己收手?

不对!

很不对!

一直用窃听器监听的特警也皱起了眉毛。

完全不按剧本走。

陈暮这是要干嘛?

特警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都伏低身体,避免被发现。

虫鸣,在这一刹那全部停了下来。

极致的安静。

似乎心跳都能听到。

陈志钢害怕儿子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强笑道:“莫听他瞎说,他一天到晚嚷嚷着戒毒,哪一次戒成功了?我这个当爸的都是被他拖下水,他还有脸让你收手?我也想通了,凭什么化工厂那些王八蛋把好好的厂子搞得差点倒闭,员工下岗领导却吃香的喝辣?我跟着你混,也能赚大钱、住大房子,是不是?”

这话倒是陈志钢的肺腑之言。

晏市化工厂曾经那么辉煌,之所以现在效益下滑、职工下岗,固然有社会背景原因,但也和某些无能领导尸位素餐有关。

陈志钢看到那些领导一个个肥头大耳,即使厂职工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他们依旧开着进口小车、吃着山珍海味,天南海北打着学习的旗号到处跑,他的心里就会涌上来一股深深的怨恨。

陈志钢现在还没下岗,但谁能说得清楚未来会怎样?

如果不是姜凌干预,陈志钢就会和前世一样,带着对厂领导的仇恨,带着赚大钱的梦想,被张元强拖下水,最终落个身死的结局。

可是,张元强并没有被陈志钢忽悠。

毒贩都很惜命,相信直觉。

此刻的他感觉到了危机,懒得再听陈志钢胡扯,弯腰将陈暮一拖,拖到一棵柳树旁,掩藏好身形之后方才发话:“说!你想干什么?”

陈暮咳嗽了两声。

他刚才胸口被张元强踹了两脚,胸口有些憋得慌,一咳嗽喉咙带着股血腥味,估计是见了血。

陈暮忍住想吐的感觉,喘着粗气说话:“强哥,毒品不是好东西,你收手吧。”

张元强拿出枪,审视着陈暮的脸:“你知道些什么?”

陈暮苦笑:“我吸毒,身体越来越差,走几步路就大喘气,我估计……也活不长了。哥,算我求你,别做了,收手吧。”

张元强用枪指着陈暮:“你说收手就收手?我的场子怎么办?底下那些兄弟怎么办?上面那些熟面孔怎么办?”

陈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强哥,元盛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杀都由你。只是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和你说。元盛若在世,张老师和乔老师若是还活着,他们一定不想你走上这条……”

一句话没说完,张元强一巴掌就抽了上去:“你他妈闭嘴!”

陈暮的话成功激怒了张元强,他满脸凶悍之色,恶狠狠拿起枪托砸向陈暮的面门:“别以为老子以前对你笑,就以为真是兄弟,你不过就是我养的一条狗!要不是你,我弟不会死,我爸、我妈都会好好活着,我也不会被送去岳州被人欺负。老子受的苦,你这条贱命根本就赔不起!”

陈暮忽然笑了:“强哥,要不你试试?也许我这条贱命,赔得起呢?”

张元强二话不说,拉动保险,子弹上膛。

“卡嗒!”

这一声脆响,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陈志钢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摁住张元强的胳膊:“元强,张总!张总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暮吧。”

张元强一把甩开他,手枪直指陈暮。

陈暮却丝毫不惧,哈哈一笑,笑容苦涩无比。

陈志钢再次扑上前。

“砰!”

枪响了。

“上!”

特警队立即采取行动。

夜色掩映之下,现场一片混乱。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探照灯亮起。

张元强被特警摁在地面,双手反剪,面朝下趴伏在地面。

“爸——”

陈暮抱着胸口中枪、鲜血汩汩而流的陈志钢,拼命想用手止住鲜血,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陈志钢艰难抬手,抚过儿子的面颊。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儿子,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说罢,那只手陡然垂下,笑容也凝在脸上。

陈志钢很想多说几句,可是他没有力气了。

他感觉体力在迅速流失。

身体一阵阵发冷。

他想起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天,比现在热。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他一定会对慌乱无措的儿子说:“莫怕,有爸在,爸爸陪你去找张老师说清楚。元盛是个好孩子,我们得谢谢他。”

是要谢谢张元盛,不然死的就是陈暮。

现在,他把这条命送给了张元强。

仇恨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