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坦白

姜凌拿出昨晚整理好的卷宗, 推到闻秀芬面前。

“我们辖区内共发生11起自行车铃铛案,都是凤凰牌原厂铜铃铛,一个价值约15元。物件虽小, 但因为多次发生, 影响恶劣, 市公安局非常重视,责令近期破案。”

和闻秀芬这类内心固执的人沟通,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制造“神圣规则”错觉。

姜凌之所以强调“这是市公安局重视并责令限期破案的案件”,便是利用闻秀芬对权威的服从性,来让她配合调查。

闻秀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这是给吓的。

“那, 那个……”嗫嚅了半天,闻秀芬才找回自己的思想,“你们查了吗?是谁干的?需要,需要我做什么?”

姜凌拿出一份记录, 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通过对车把上的划痕,我们初步判断对方身高140左右, 瘦小、体弱, 使用发夹作案,基本保持每个月一次的频繁, 首次犯案为去年11月,报案人是钱建设, 他的自行车铃铛在家属楼下被偷。”

闻秀芬的心跳一下子全乱了。

所有的线索,都和林晓月能对应上。尤其是偷钱建设的铃铛这一条,一下子摧毁了她先前坚定的信念。

更让她心乱如麻的,是去年11月, 正是钱建设强迫她发生关系的时间点。

难道真的是晓月?

她知道了自己的事?

姜凌乘胜追击:“如果真是林晓月做的,那我猜她已经知道了你与钱建设的事,并且受到极大的心理创伤。她性格内向,这份伤害无处宣泄,表现出自我攻击。我看她消瘦得厉害,呼吸频率高,眼睛里有血丝、眼底泛青,这是气血两虚的表现。平时是不是失眠、厌食?”

这些话迅速击溃了闻秀芬的防线,她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救救我家晓月吧。我要带她去医院,她死也不愿意,再这样下去,我真怕她出事。”

李振良被闻秀芬的反应惊住,忙起身想要将她扶起来。

现在可是法制社会,又不是古代衙门,不兴下跪。

闻秀芬却不肯起来,依旧执着地跪着,她不愿意与李振良身体接触,挪动脚步,一把抱住姜凌的腿,眼泪成串地往下落:“晓月不肯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但我不想害了她。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晓月吧。”

姜凌被她一把抱住小腿,瞬间身体僵硬。

温暖的触感隔着裤子传来,灼热无比。虽说是同性的接触,姜凌依旧觉得不自在。

她弯腰扶住闻秀芬的胳膊,动作略显僵硬:“起来说话!”

闻秀芬很听姜凌的话,没有再跪,借力站了起来。

姜凌抬手指着椅子:“坐吧。”

闻秀芬老老实实坐下,但一双泪眼依然可怜巴巴地看着姜凌:“姜警官,你刚才说晓月气血两虚,你是对的。晓月晚上睡不好觉,从来不肯好好吃饭。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我真的很着急。同事们也提醒过我,让我带她去看病,可是她不肯去呀,我怎么办?”

姜凌加快了询问节奏:“接下来,我问,你答。”

闻秀芬点头:“好好好,你问。”

姜凌:“你什么时间与钱建设确定关系?”

闻秀芬吞吞吐吐:“去,去年11月。”

姜凌:“你们一个月见一次面?”

闻秀芬艰难开口:“差,差不多吧,最开始也有一个月两次。”

姜凌问:“你们通过什么方式见面?”

闻秀芬闭了闭眼,她虽不愿意回忆那屈辱的过往,但此时此刻为了女儿也只能实话实说:“钱建设和我们毛巾厂工会的卢珍主席关系很好,每次都是周日,不管我上什么班,卢主席都会帮他传话,让我晚上九点去工会办公室,然后……”

姜凌看着她,目光沉静:“钱建设来毛巾厂是不是骑凤凰牌自行车?”

闻秀芬想了想:“嗯,他有辆凤凰牌的28大杠。”

姜凌再问:“铃铛声很响亮清脆吧?”

闻秀芬面色渐渐发白:“……是。”

姜凌:“你和女儿相依为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周日她全天在家,你有任何变化她能不知道?”

闻秀芬陷入回忆。

11月份正是秋凉之时,钱建设在月初的周日强迫她发生关系,她回到家后洗了一个小时的澡,全身皮肤都快搓烂,换了衣服之后她缩在被窝里一声不吭,当时晓月给她倒水,问过她怎么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流泪。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晓月便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第二次周末她上中班,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上班,收到卢珍传来的消息之后她中途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那天晚上回到家,晓月的房间黑着灯,但那个时候她自怨自艾根本没有精力管女儿。

难道晓月偷偷跟踪钱建设,跑到纺织厂家属区楼下偷了他的自行车铃铛?

良久,闻秀芬打了个冷颤,她双手环抱,将宽松厚实的蓝色厂服裹得更紧了些,眼睛里露出一丝令人心惊的死意:“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为了住进筒子楼和钱建设来往,我只是想让住得好一点,我只是想有个安静独立的房子,我没想到会害了晓月……”

姜凌看到她眸中的死意,心中一凛。

闻秀芬此刻已经被愧疚与自责压得喘不上气,选择自杀的概率很高。

必须阻止她!

姜凌打断她的忏悔:“想要更好的生活没有错,你只是选错了路。走错了路,那就换一条。”

闻秀芬连连摇头:“不不不,来不及了。一步错,步步错,我名声坏了,还害得晓月成了小偷,你们公安肯定会把她抓走。我完了,她也完了!”

李振良再次苦笑:“闻秀芬,我昨晚就和你说过,林晓月只有13岁,属于未成年人,即使自行车铃铛真是她偷的,我们也会以教育为主,不会入刑,更不会坐牢,什么叫她完了?”

姜凌的声音很温暖:“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怎么就完了?”

闻秀芬愣了愣。

脸上忽喜忽悲,眼中光亮忽明忽暗,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笃、笃、笃。”

有人敲门。

李振良起身打开门,门口站着刘浩然与林晓月。

林晓月应该是一路小跑来到的派出所,脸颊微红、气喘吁吁,一见到门开便探头望过去,当看到背对着自己的母亲时,飞快地跑进屋,以瘦小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哑着声音说:“你们有什么事就问我,我妈妈什么也不知道。”

闻秀芬见到女儿过来,慌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拖着她胳膊便往外走:“你不好好上课过来做什么?你才13岁,还是个孩子,这里有妈妈,你赶紧回学校去!”

林晓月一边挣扎,一边扭过脸对姜凌说:“你们问我,问我!让我妈回家睡觉。她刚刚上完夜班,很累很累。”

见母女俩再次开启“你护我、我护你”的模式,姜凌站起身,从墙边拖了把椅子放在桌前:“你俩都留下吧。”

听到姜凌的话,林晓月像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声音也大了起来:“妈,警察说我可以留下。我请假过来的,说完话肯定回去上课。”

闻秀芬看向姜凌。

姜凌点了点头:“正好,你也听听晓月怎么说。”

林晓月的心结,只有闻秀芬能够解开;而闻秀芬的痛苦,也只有林晓月能够抚慰。可惜她俩都太爱对方,把一切阴暗面藏在内心,不肯亮出来。

姜凌想要的,就是让她们把心底的阴影、苦痛都展现给对方看。只有这样,才能让闻秀芬有勇气继续活下去,让林晓月阳光开朗起来。

林晓月虽然主动来了,但心里依然发虚,坐下来时只坐了半边屁股,整个人极度紧绷。

闻秀芬搂着她的肩头,急切地说:“警察说了,你年纪还小,就算是犯了错也以教育为主,不会把你抓起来坐牢。你有什么话,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妈妈知道你心里藏了很多苦,你告诉警察,让他们帮帮你。你这样不肯吃饭、不肯睡觉,妈妈看着心里痛啊……”

林晓月心里的确压了很多事。

昨晚警察走后,她一晚上没有睡着,今天起来之后早饭都没吃,便收拾收拾去了学校。

坐在教室里,她神游天外,一直在琢磨自己应该怎么办。

如果母亲知道自己是个可耻的小偷,会不会难过痛苦?如果同学、老师、妈妈的同事、邻居……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小偷,会不会像爷爷奶奶奶他们那样上门打砸、恶毒诅咒她和母亲?

她其实也不想偷铃铛的,可是那天钱建设骑着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洋洋的笑,车上的铃铛被他摁得很响很响。

那个声音,一直在折磨着她的耳朵。

当天晚上她麻起胆子来到纺织厂,将钱建设自行车上的铃铛撬了下来,心中的愤怒与烦躁轻了许多,晚上也能勉强睡着两、三个小时。

渐渐地,她有了瘾。

如果不偷个铃铛,她便全身难受。

可是偷了之后,她又会自责、愧疚。

愤怒无助、自责愧疚,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林晓月内心戾气在不断积累,有时候甚至都想拿把刀捅死钱建设,然后等着警察把自己抓起来枪毙。

她原本打算等上完课中午到派出所去,但是越想越怕,最后索性一闭眼,决定早死早超生,与其等在教室里什么也听不进去,不如直接去和警察交代清楚。

昨晚那个女警不是说过了吗?警察是保护人民群众的。

就算把她抓起来,只要能保护好母亲,林晓月也认了。

请了假之后,林晓月一路小跑来到派出所。

到了之后知道母亲已经被带进问询室,林晓月顿时便慌了,哀求刘浩然带她进去,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听完闻秀芬的话,林晓月心中的紧张稍稍消减了些,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妈妈,我……我……我是个小偷。”

话一说出来,眼泪便顺着林晓月那瘦削的脸颊往下流。

林晓月也不想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将“我是个小偷”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闻秀芬的一颗心疼得揪成一团,她伸出手将林晓月一把搂住,右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女儿的后脑:“不怕不怕,妈妈知道,你是想为妈妈出气,是妈妈对不住你。”

母亲的爱抚,如春风拂过冰冷的湖面,似雨水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原本一身都是刺的林晓月一边哭一边抽噎:“妈妈,妈妈……”

看到这一切,姜凌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这就是妈妈的爱。

无私、温暖、博大。

只可惜,这样的爱姜凌从来没有体验过。

终于把藏在内心最愧疚的东西说出来,林晓月如释重负,依在母亲怀里坦白了一切。

铃铛的确是林晓月偷的。

“我不喜欢爸爸那样对你,也不喜欢钱建设那样对你!他们都是坏蛋!”稚嫩的声音在问询室里响起,所有人都沉默了。

自行车铃铛失窃案破了,但姜凌的内心却无比沉重。

善良的人,往往道德感强,做了一点点错事便愧疚难安,不断内耗、折磨自己;

可那些真正做恶的人,却心安理得,吃得香、睡得好。

这个世界公平吗?

其实并不!

姜凌捏紧了手中钢笔。

这是市局奖励的钢笔,笔身处刻着“除恶卫道”四个字。

除什么恶?除欺凌弱小、违法犯罪的恶。

卫什么道?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