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松茂看了眼手表, 从4点20分接到姜凌电话开始,到现在6点15分,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 姜凌竟然已经成功将案犯的基本信息勾勒了出来。
如果她的推测准确, 找人应该不困难。
应松茂站起身来:“那你们寻人, 我回局里。”
魏长锋终于找到存在感,忙起身阻拦:“嗐,应队你们怎么能回去呢?都到饭点了,先在我们派出所吃个便饭吧。”
应松茂将视线移向姜凌。
姜凌刚才取下的发夹已经别在耳侧,发夹上那一排白色珍珠闪着微光, 愈发衬得她眉浓眼亮。
应松茂视力很好,看到她左侧眉尾有一个“Y”字型的旧伤疤, 伤疤长宽大约一厘米,颜色浅淡,应该是小时候留下的。
应松茂沉默不语,姜凌还当他在犹豫, 便开口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行动。”
“是啊, 已经是饭点了, 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嘛。我们派出所食堂的菜虽然普通,但胡大厨手艺不错, 大家都爱吃。”
魏长锋见姜凌帮腔,心情更愉快, 心想这丫头虽然平时话少,只谈工作不谈生活,但偶尔冒一两句话出来,还是蛮贴心的。
应松茂点头应了声:“好。”
听到这一声好, 刘浩然笑着从铁皮柜里拿饭盒:“小姜说得对啊,皇帝还不差饿兵咧,吃饱了饭再干,晚上加班!”
一行人杀到食堂,胡大厨已经将饭菜摆上台面。
四个不锈钢餐盘,一个蒸饭,一个土豆丝,一个梅菜扣肉,一个辣椒炒肉,旁边还有个不锈钢汤桶,里面是紫菜鸡蛋汤。
四菜一汤,分量十足,饭香四溢。
姜凌平时习惯坐角落,现在也不例外。她端着自己的铝制饭盒在最角落的座位坐下,独自用餐。
李振良、刘浩然与周伟知道姜凌的性格,三人并没有凑过去,而是选择坐在姜凌旁边的方桌。
魏长锋帮拿来两个餐盘,帮应松茂、赵景新打好饭菜,三人坐一个方桌,边吃边聊。
说是聊天,其实魏长锋和赵景新说得比较多,应松茂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几个字。
魏长锋也没拿应松茂当外人,悄悄问赵景新:“应队一直话这么少?”
赵景新是应松茂的助手,也是他徒弟,听到魏长锋的话抿嘴一笑,脸上浮现出两个酒窝,看着很讨喜:“嗯,我师父不喜欢应酬,话少、精炼,要是让他上台发言,那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听着都替他难受。”
魏长锋指了指独自在角落吃饭的姜凌:“看到没?这点和我们派出所的小姜挺像,都不喜欢和人说话。”
赵景新看了眼姜凌,再看一眼应松茂,眼中满是笑意:“还真是有点像。不过我看姜警官刚才侃侃而谈,这点比我师父强。”
魏长锋摇了摇头:“不不不,小姜也就是谈工作的时候话多,平时从来不主动与同事交流。”
想了想,魏长锋补了一句:“不过现在好点了,偶尔也会说几句闲话。”
应松茂的耳朵竖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有点社交恐惧,遇到人多的场合会有点发怵。他在技术大队以清冷、严肃闻名,其实那不过是一种保护色,用以拉开与他人的距离。
难得遇到同样的人,应松茂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
听说姜凌刚毕业不久,花一样的年龄,应该正是快活乐观的时候,怎么会和他一样畏惧社交?
魏长锋这人挺八卦,压低了声音:“小姜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能够考上警校不容易,她不喜欢和人靠太近,总是独来独往。不过她很聪明,专业水平高,刑侦能力强,谈起犯罪心理学来头头是道,上次那个钱大荣的案子就是她主导的。”
金乌路派出所食堂的饭菜挺好吃,应松茂却有些食不知味。
姜凌竟然是名孤儿。
应松茂先前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如此出色的姜凌,却没想到她是独自长大。这一路走来,一定很艰难、很辛苦吧?
应松茂决定,以后要是姜凌遇到什么事,他一定多支持、多帮衬。
姜凌吃饭很快,不过七、八分钟之后便站了起来。
姜凌一站起来,李振良他们三个也跟着手忙脚乱地站起,一边抓紧时间扒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就吃完了?”
“是不是现在出发?”
“马上马上,等我几秒钟。”
这个新成立的四人小组,俨然以姜凌马首是瞻。
魏长锋冲姜凌挥了挥手:“抓紧时间去调查吧,争取早点把人找到。”
应松茂放下筷子,对拿着饭盒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姜凌说:“有了结果就打电话给我,不管多晚。”
姜凌的身形停顿了一下:“好。”
说完这句好,姜凌头也不回地走出食堂,身后紧跟着李振良、刘浩然与周伟。
赵景新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姜警官年纪比我还小呢,没想到这么威风。”
应松茂斜了他一眼:“少说话。”什么叫威风?姜凌这是以能力服众。
姜凌听力很好,自然知道魏长锋在背后说她的事情。若是前世,讨厌被关注的她可能会如芒刺在背,但重活一世,她的内心强大了许多,并不介意。
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无人说?
老魏愿意说她的故事,那就让他去吧。让技术大队的人知道自己不爱交际、不喜人靠近,将来打交道的时候省得再解释,是好事。
夜色起,华灯初上。
四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路灯下一会短、一会长。
道路两旁的小店灯火明亮,小孩子在路边蹦蹦跳跳地玩耍,笑声清脆,如银铃般悦耳。
李振良感叹了一句:“这才是小孩子嘛。”
刘浩然摇了摇头:“唉,为了报复钱建设那样的人当小偷,可惜了。”
周伟比较清醒:“喂,还没找到人呢,现在就开始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周伟的话成功让感性的李振良、刘浩然冷静下来。
是啊,还不知道姜凌的心理画像到底准不准呢,谁知道是不是一个小姑娘目睹母亲偷情之后生出报复心理,每隔一个月就去偷一次铃铛?
李振良思忖片刻,坚定地说:“我相信小姜。她上次说钱大荣有性犯罪倾向,一开始大家都不信,总觉得一个15岁的男孩子最多就是对性比较好奇,怎么可能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可后来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如果这一次姜凌的话能得到印证,那他俩以后也什么都听姜凌的。
到达毛巾厂时,天色渐晚。
毛巾厂这几年效益不好,职工的精气神不太好,路灯下一群人挤在那里玩牌炸金花,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怪叫声。
姜凌他们并没有惊动这群好赌的人,径直将车停在厂门口一家副食店门口。
这家店应该是工人们下班后常光顾的地方,商品实惠、便捷,天冷了还卖自制的姜糖水,用一个热水瓶装着,五毛钱一杯。
“这次我请客。”姜凌买了四杯姜糖水。
李振良有些小惊喜:“小姜现在越来越懂人情世故了啊。”
姜凌微笑不语。
上次刘浩然、李振良请吃糖,这次她请喝糖水,有来才有往嘛,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副食店门口支着一张小小折叠桌,桌边摆着几个红色塑料板凳,刘浩然接过店老板倒出来的姜糖水,放在小桌上。
四个人坐下,热热的姜糖水下了肚,刚才被夜风吹凉的手脚都暖和了起来。
周伟冲店老板招了招手:“老板,和你打听个事儿。”
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店里也无聊,最爱和左邻右舍聊些家长里短,听到周伟的话立刻笑眯眯地从店里走出来,自来熟地坐在桌边:“几位有些面生啊,来这里打听什么事儿?”
周伟很懂得怎么让人打开话匣子:“来找个人,不知道老板你对这一块熟不熟。”
店老板立刻来了兴趣,将板凳拖得靠近些:“我在这里开店六、七年了,毛巾厂的每一个职工都差不多认得,你想找谁只管问我。”
周伟问:“我有个表姐,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只知道她在毛巾厂上班,带着个女孩,孩子差不多十一二岁吧。”
店老板问:“你表姐叫什么名字?”
周伟面露为难:“这个嘛……”
一时半会他还没想好故事怎么编,于是用眼神示意刘浩然上。
刘浩然脑子活,编故事很有一套:“我们也不知道表姐的名字,我大姨当年穷,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只能把她送人,估计名字也改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大姨想她了,就让我们帮忙找找。”
周伟被激发出了灵感,接着往下编:“我们打听了一路,好不容易有了点消息,就抓紧时间到你这里来了。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她还在不在毛巾厂工作。”
店老板听了之后深表同情:“唉,可怜哟,小小年纪被亲妈送人。不过,毛巾厂女职工得有四百号人吧,你们连名字都没有,怎么找?”
姜凌第一次在副食店里喝姜糖水,觉得挺新鲜,一口气喝完之后加入了询问行列:“三十多岁,长得很漂亮,单身带个女孩。孩子十一、二岁,很瘦,个子不高,经常独来独往,不爱说话。母女俩相依为命,住在家属楼里。”
话说到这里,店老板开始认真思索:“很瘦的女娃娃……欸,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有时候会来我店里买糖,瘦得让人心疼,那双手哟,像鸡爪子一样,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养的。可怜。”
还真有这么个人!
周伟身体前倾,眼带迫切:“小女孩叫什么?”
店老板想了想:“有次听人叫她,好像叫……小月?又或者是小雪?哦,对了,我见过她妈妈,盘着长头发,模样挺漂亮,说话轻声细语的。可惜啊,就是不太会养孩子,那小姑娘瘦得像根枯柴火,真是造孽哦。”
周伟继续追问:“他们母女住哪里?”
店老板指着夜色下亮着灯的四栋筒子楼:“就住那里,具体是几栋我也不知道。”
小月!
终于找到你。
姜凌眼睛里闪过耀眼的亮光。
一切都和沈小梅的档案对应上了。
现在的小月还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没有死,小月没有流浪街头。
只要找到她们,及时制止未发生的悲剧,就能挽救小月早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姜凌将印花的玻璃杯放下:“去家属区问问。”
走进毛巾厂,用同样的说辞问了几名住在家属楼的职工,收获的信息越来越多。
“你们要找的是林晓月吧?是,拂晓的晓,月亮的月。名字是个好名字,可惜命不好。以前她爸活着的时候老打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爸死了之后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结果这一两年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越来越瘦。昨天晚上看到她一个人蹲在路灯底下发呆,瘦得像张纸一样,看着真是可怜。”
“林晓月这孩子挺乖的,不吵不闹不调皮,就是不爱说话,每天低着个头独来独往,也不和家属楼的孩子一起玩,总觉得她心事重重的。听我家妹子说,林晓月在班上也不活跃,课堂上很少主动举手发言,大家都不想和她同桌。”
“林晓月的妈妈叫闻秀芬,在漂染车间上班,每天三班倒,作息没规律,这几年单位效益不好,领导天天喊什么改制、下岗,大家都挺紧张,日子艰难啊。闻秀芬是从农村嫁到我们厂里来的,人很老实,”
“闻秀芬先头找的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喝酒打牌,后来出意外死了,她一直没找男人,就带着晓月一起过日子。以前住那边的老平房,连个厕所都没有,条件差得很。去年厂里特批,给她分了套房子,也不晓得她走的是哪个领导的门路。”
顺藤摸瓜来到三栋204门口,姜凌敲响了房门。
“谁啊?”
来开门的是个打着呵欠的成熟女人。
她好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棉毛衫外面随意套了件厚毛衣开衫,头发披散在肩头,瓜子脸、大眼睛,眼底带着青影,明显没有睡好。
看到姜凌这一行人一字排开站在门口,个个眼神锐利,压迫感十足,女人眼里多了一丝防备,抬手捏紧了毛衣外套的领口:“你们是谁?”
姜凌亮出警官证:“警察。”
女人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警官证:“有什么事?”
姜凌问:“闻秀芬?”
女人点头:“是我。”
姜凌态度很温和:“想找你了解些情况,希望你能配合。”
闻秀芬侧身让姜凌进来,却对李振良他们很抗拒,小心翼翼地看着姜凌说:“那个……屋里都是女人,男同志进来不方便。”
姜凌示意李振良也亮出警官证:“我们至少需要两个人在场,让他进来吧。”
女人想了想,终于点头同意。
姜凌走进屋,发现这是个小两居室,客厅很小,四边墙壁都有门,只能勉强摆下一张饭桌和两把椅子。
客厅西面开着小窗,挂着浅蓝碎花窗帘,让整个屋子看起来有几分雅致。
只有一个卧室亮着灯。
姜凌指着另一个漆黑的房间:“你女儿林晓月在家吗?”
闻秀芬还没完全清醒,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在睡觉吧。”
姜凌看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就睡了?”
闻秀芬愣了愣,神情有些呆滞,半天才反应过来,趿拉着棉拖鞋走到次卧,推开门,拉了一下灯绳,房间灯光亮起。
看一眼屋内,闻秀芬转过头看向姜凌,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女儿不在家是件很正常的事:“晓月不在屋里。”
李振良皱起了眉毛。
这一路听过来,他对林晓月的同情占了上风,总觉得闻秀芬这位母亲很失职,因此说话的口气不自觉地带出一份不满:“天黑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你不担心?”
听到李振良的话,闻秀芬心中委屈万分:“我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晚上12点上班,早上八点下班,一晚上都在车间忙,一分钟都不能休息。要是今天白天不睡一会,晚上肯定顶不住。刚才我一直在睡觉,哪里管得了晓月?”
姜凌知道工人三班倒的辛苦,昼夜颠倒、作息不规律,上完夜班只休息一天,第二天早上8点又得上早班,看闻秀芬的脸色就知道她根本没有休息好。
一个长期睡眠得不到保障的人,身边没有人帮忙,恐怕很难平衡工作、家庭、和教育吧。
姜凌问:“林晓月一般会去哪里?要不要我们帮你找她回来?”
闻秀芬叹了一口气:“没事,晓月很懂事,不会乱跑,肯定是去同学家写作业去了。”
姜凌:“你确定?”
闻秀芬再一次强调孩子懂事:“平时我三班倒,没那么多时间照顾她。她乖得很,自己上学、自己回家,到食堂打饭还知道帮我带,老师同学都说她懂事。”
想到听来的消息,姜凌说:“可是,懂事的她并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太瘦。”
闻秀芬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开始躲闪:“孩子抽条嘛,光长个,不长肉。”
姜凌摇头:“个子也不高。”
闻秀芬不愿意继续这样的话题:“你们今天过来要调查什么?”
姜凌单刀直入:“你认识钱建设吗?”
闻秀芬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将身上的毛衣外套裹得更紧了些:“为,为什么问这个?”
姜凌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依旧冷静:“你认识他吧?”
闻秀芬不敢与她对视,侧过脸看向桌角:“纺织厂的大厂长嘛,谁不认识他。”
姜凌心中已有答案:“你和他,有来往?”
闻秀芬没有吭声,但呼吸声变得粗重。
姜凌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说起了钱大荣案:“钱建设与多名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已经被纺织厂通报批评,副厂长也被撸了,这你知道吧?”
“不,不知道。”闻秀芬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花。
“钱建设婚内出轨,作风不正,这也导致他儿子有样学样,不过十五岁便因为强奸未遂而进了少管所。也正是因为他儿子犯案,拔出萝卜带出泥,钱建设被单位调查,他的那些事才得以曝光。”
闻秀芬感觉身上发冷,脸色愈发苍白:“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毛巾厂一个普通工人,和他没有来往。”
姜凌沉默下来。
通过刚才的对话,姜凌对闻秀芬有了初步的了解。
闻秀芬看着老实怯懦,但在某些问题上却很固执,有点一根筋。
换句话说,这类人通常缺乏变通能力,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逻辑。
她认定林晓月懂事、即使晚归也很安全,如果指出她的问题,可能会产生冲突。
她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与钱建设有特殊关系,并且对警察产生心理防御,这个时候再继续追问只会适得其反。
不过,目前至少可以肯定三点。
——她与钱建设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但行事很隐蔽,目前没有曝光;
——她工作性质是三班倒,平时没太多时间管孩子;
——林晓月基本处于放养状态,母女俩交流不多。
以上三点都符合先前的心理画像特征。
看到姜凌沉默,坐在一旁的李振良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话,便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从去年11月开始,辖区内发生11起自行车铃铛被盗案,我们怀疑林晓月参与其中,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闻秀芬蓦地站了起来,身体不可控制地开始哆嗦:“不可能!我家晓月乖得很,绝对不可能是小偷!”
很明显,李振良这一问触犯到了闻秀芬内心的防御机制,她现在已经进入抗拒状态,很难与人和平沟通。
李振良试图安抚闻秀芬的情绪:“你莫急。不足16岁即使犯案也只是以教育为主,我们这次过来也是为了帮助她。”
闻秀芬依旧激动,她瞪圆了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敲打着桌面:“就算不坐牢,我们也不能担小偷的罪名!晓月每天老老实实上课,回家认真写作业。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帮我做家务,怎么可能会去偷什么自行车铃铛?你们莫要冤枉了好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音刚落,房门被打开。
一个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小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身高大约1米4,很瘦,真的很瘦。
她穿一件红色套头毛衣,外面罩了件米色外套,衣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看着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一般。
但是仔细看,衣服都是新的,肩宽也合适,只是因为女孩太瘦才显得很不合身。
她生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脸颊无肉,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手伸出来真就是副食店老板所说的,手腕似柴火棍,手指如鸡爪。
现在又不是缺衣少食的三年困难时期,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
闻秀芬一见到女儿,立刻压低了声音:“晓月,进屋睡觉去。”
林晓月却没有听她的话,快步上前,挡在母亲面前:“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姜凌定定地看着林晓月。
这就是沈小梅心心念念的漂亮姐姐“小月”。
那个以偷盗为生的流浪女,收留沈小梅、教她偷东西、教她认字、与她相依为命的小月。
那个20岁年纪便因为肺结核孤独死在出租屋的小月。
现在,她还是个初中生,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虽然瘦小,但头脸清洗干净、衣着温暖,一看就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孩子。
她为什么会流落街头?
闻秀芬为什么会死?
心中有无数疑窦,但姜凌没有表露出来,再次亮出警官证:“我们是警察,过来了解些情况。”
听到警察二字,林晓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双脚有些发抖:“什,什么情况?”
闻秀芬比她更慌,快步走到女儿身旁,将她往屋里推搡:“大人的事,你小孩子莫管,赶紧回屋睡觉去。”
林晓月却很执拗,脚步半分不挪,定定地看向姜凌,再一次发问:“你们要了解什么情况?”
李振良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姜凌一个眼神制止住。
林晓月很聪明,大眼睛扫过桌面,正看到那里摆开的几张照片。她瞳孔一缩,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警察怎么上门来了?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难道我偷铃铛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妈妈要是知道,会不会难过伤心?不行,绝对不能让妈妈知道!
无数念头飞快在脑中闪过,林晓月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迈步挡在母亲身前:“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妈妈今天还要上夜班。”
而另一边,闻秀芬却生怕警察追问女儿。
——她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这样被警察询问?晓月从小就没有爸,本来就比别的孩子敏感,万一警察伤了她的自尊,失眠厌食的毛病会不会更严重?不行,我得保护好她,绝对不能让她小小年纪就被冤枉!
闻秀芬眼中含泪,求恳地看向姜凌:“等,等明天,好不好?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再说好不好?”
看到这对母女拼命维护对方,李振良感觉喉咙口有什么堵住,难受得很。
姜凌站起身:“好,那我们先走了。”
这对母女的神经都高度紧绷,在缺乏信任的基础上,继续追问恐怕会产生冲突。今天晚上不是个好时机,不如缓一缓。
李振良也跟着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的照片收进公文包,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见警察不再追问自行车铃铛的事情,林晓月僵硬的颈脖终于放松了些。
闻秀芬抬头看向姜凌,婆娑泪眼里满是感激。
姜凌两人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楼道里传来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叫骂声:“闻秀芬你这个臭婊子给老娘滚出来!不要脸的东西,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啊,一天到晚扭着你那骚屁股想勾搭谁?!”
姜凌与李振良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声音,是赵艳红。
她怎么来了?
钱建设被单位处理,她作为家属不夹着尾巴做人,跑到毛巾厂来闹什么!
闻秀芬也听到这个声音。
她脸色变得煞白,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墙壁,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顺着墙壁往下滑,等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这才像受了惊的鹌鹑一样,手脚回缩,缩成小小一团,抱着脑袋瑟缩在屋角一声不吭。
林晓月双手双脚不自觉地开始哆嗦,可她回身看一眼母亲,瞬间有了力量,退到母亲身前,试图用自己的小小身躯遮挡住她的身形。
老式筒子楼隔音不好,叫骂声在楼道里显得特别响亮。
“大家都来看啊,闻秀芬这双老破鞋不要脸!”
“勾走我家老钱的心,这是要逼我去死啊。”
“老钱被处分了,这个狐狸精也不能好过,必须开除她、批斗她!”
姜凌没有开门,站在门口看向闻秀芬与林晓月。
此刻的闻秀芬缩在角落抱着脑袋,双眼无神,嘴里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仿佛受到了剧烈刺激一般。
她这应该是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种由于经历或目睹极端创伤事件而引发的长期心理障碍。
不知道闻秀芬曾经遭遇过什么,怎么一听到楼道里传来的叫骂声便有了过激反应?
林晓月看似坚强,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虽然没有躲避,但双腿在不停地哆嗦,惶恐不安,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姜凌对李振良说:“你守在门口,我去看看。”
说罢,她拉开了门。
门一开,楼道里传来的骂声更响亮。
姜凌厉声呵斥:“吵什么吵!”
赵艳红正带着一女三男边骂边往楼上走,女的面相刻薄,男的个个身强力壮,手里都拿着根木棒子,一看就来者不善。
一抬眼看到姜凌,赵艳红的声音戛然而止。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赵艳红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女警。
就是她,把钱大荣送进了少管所。
就是她,把钱建设拉下马。
也是她,偏袒梁家姐弟,害得她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
可是,真正面对姜凌,赵艳红根本不敢嚣张。
审讯室里姜凌的凌厉作风让她胆寒。
事后处理案件的态度更是有韧劲十足,一旦抓住机会便以雷霆之势全力出击。这样一个警察,赵艳红哪里敢真的撕了她?
赵艳红敢肆无忌惮的欺负没人撑腰的闻秀芬,但她不敢在姜凌眼皮子底下欺负人,只得将一肚子咒骂污辱人的话语全都咽了回去,僵硬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姜,姜警官,你们怎么在这里?”
姜凌冷着脸问:“这是干什么?”
赵艳红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倒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壮实的农村妇女大声道:“我们来找闻秀芬那个狐狸精算账!她勾搭我妹夫,作风不正,老子要打死……唔唔唔,你干嘛不让我说?”
赵艳红慌手慌脚地捂住她嫂子的嘴,低声警告道:“她是警察,你瞎说什么!”
姜凌扫视了眼前这三个气势汹汹的大汉:“聚众斗殴,首犯3-10年,从犯3年以下;寻衅滋事,5年以下;公开辱骂他人,可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怎么,你们想要试试?”
听到姜凌嘴里冒出的罪名,刚才还觉得己方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赵艳红一行人全都萎了,手中拿着的木棍不知道应该藏在何处才好。
姜凌对匆匆上楼的刘浩然、周伟道:“缴了他们的武器,把他们带到所里好好教育教育!”
刘浩然和周伟刚才见没什么事,便一起到平房那里调查。听到这里的动静才匆匆赶过来,听到姜凌的话,两人立刻来到那群人面前,大喝一声:“放下武器!跟我们走一趟!”
赵艳红这一行人高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
围观看热闹的邻居们却仍在议论纷纷。
“闻秀芬看着挺正经,没想到私底下这么风骚。”
“我就说她能分到筒子楼,肯定攀上了什么高枝,没想到是纺织厂的钱厂长。”
“什么钱厂长,因为作风问题已经下台了。啧啧啧,我听说钱建设前前后后搞了十几双破鞋,闻秀芬也是其中一双啊。”
“这样的人,还有脸在我们厂里工作?”
“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和她住一栋楼,让她滚出去!”
“对!明天和房管科说一声,坚决不能让这种作风不正派的女人住在厂里。”
……
这些话语,像一条条毒蛇,从门缝底下钻进来。
闻秀芬想捂住耳朵,可即使把脑袋藏在手肘底下,那些话依旧灌了进来。
一声声、一句句,仿佛细针一般刺入心脏,疼得让她喘不上气来。
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溺水的人,水没过头顶,钻进鼻腔,渗进肺里,寒意深入骨髓,前方再也没有活路。
“大家都散了吧。”随着姜凌的话语,看热闹的人群散了。
楼梯间终于回归平静。
姜凌关上门,走到林晓月身边,伸出手按在她肩头,轻声道:“不用担心,赵艳红他们被带走了。”
姜凌的话语虽轻,却有着独特的力量感。
林晓月双手捏拳站着,枯瘦的脸肃然冰冷,内心有股戾气在疯狂地叫嚣着:凭什么这样欺负人?就因为我们弱,所以活该被欺负吗?
肩头传来的触感让林晓月渐渐回过神来,她抬眼看向姜凌,哑声问:“警察,真的会保护我们吗?”
姜凌重重点头:“守护人民群众,这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使命。”
就仿佛水里投射进一束光。
闻秀芬感觉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温度。
她身上的哆嗦渐渐止住,缓缓抬头,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姜凌,颤抖着问:“真的吗?”
姜凌蹲下,眼睛与闻秀芬平视:“真的。”
她从警三十余年,一直将“守护人民群众”这六个字牢牢记在心中。
她之所以考警校,之所以选择成为一名警察,不就是因为曾经得到过警察帮助,所以也想成为守护他人的警察吗?
闻秀芬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抓紧姜凌的胳膊:“我,我不是她说的那样。我是没有办法,请你们相信我。我不能丢了工作,我也不能离开这里。我还有晓月要养,我想活着……”
闻秀芬说得颠三倒四,但姜凌听得懂:“我相信你。”
姜凌看得出来她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赵艳红上门辱骂,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辩解,也不是对抗,而是躲在一旁瑟瑟发抖,显然曾经有过不愉快、甚至是残酷的经历。
虽然闻秀芬与钱建设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姜凌更偏向于她是个受害者。
姜凌的信任让闻秀芬有了安全感,她努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低声对女儿说:“晓月,你回屋睡觉去。”
她有很多话想对警察说,可是女儿在场不合适。
林晓月没有像以前那么乖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声音有些发哑:“我不,我就在这里。”
林晓月依旧紧张。
虽然说警察保护人民群众,但她是个可耻的小偷,警察会保护她吗?
姜凌懂人性,看得出来这对陷入困境的母女都在试图保护对方,但却不愿意把自己不堪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看。
闻秀芬不想让女儿知道她与钱建设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林晓月也不愿意当着母亲的面接受警察的调查。
姜凌温声道:“今晚你们都累了,早点休息吧。遇到困难,记得来派出所找警察。”
联想到先前沈小梅的档案,姜凌终于想清楚为什么林晓月的命运如此凄惨。
如果没有派出所的介入,闻秀芬今晚会被赵艳红欺辱,身心受创、身败名裂。老实的她会被本就效益不好、计划大幅裁员的毛巾厂开除、清退住房。
走投无路的闻秀芬极有可能寻短见。
而成为孤儿的林晓月也将憎恨社会、拒绝社区照顾,流浪街头。
万幸,今晚姜凌来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凌与李振良告辞离开。
刚走出楼梯间,李振良便悄声问:“咱们什么也没问出来,就这么走啊?”
姜凌抬着看向204的窗口,蓝色碎花窗帘被暖黄灯光映照,仿佛长满绿色浮萍的池塘。
“等明天吧。”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