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严雪已经出了月子,正摆了大盆在屋子里给自家小朋友洗澡。
小孩子吃奶,身上奶腥味重,又要包尿布,几天就得洗一次。
当然这也就是严雪家用锅炉烧了火墙,暖和,不然这么冷的天,谁敢整天给孩子洗?
不过也正因为暖和,感觉不到不适,她家这小的进了水里就扑腾开了,小手小脚直挥。
“你当你游泳呢?”严雪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下,感觉一只手都有点托不住。
这孩子出生时不算大,严雪因为自己骨架小不好生,一直在控制他的体重,但能吃能睡,出生这一个月着实没少长。
祁放今天回来得早,刚去把孩子的尿布洗了,晾在炕对面的火墙上,晾了一大片。
见严雪一个人弄不来,二老太太刚才又被人叫出去了,他干脆过来搭了把手。
就是他家小的显然不太给他这个爸爸面子,他刚伸手,小家伙就扑腾得更厉害了,连小脑袋都挺了起来。
祁放当时就看了儿子一眼,没说话。
他儿子也看看他,还不会说话,但小脖子是硬的。
也不知道是真在肚子里气到了,还是天生气场不合,这父子俩时常这样。
擦屁屁可以,换尿布也可以,但孩子要真哭起来,祁放是无论如何都哄不好的。
而上一秒还在扯着嗓子哭,下一秒到了严雪怀里,小家伙立马就消停了,还睁着眼睛看严雪。
但二老太太不在,这个澡再不洗完水就该凉了,祁放还是继续帮儿子洗了起来。
然后小家伙不会说话的劣势就展现出来了,尽管他盯着他爹,全身都写着抗拒,但就是没法跟他爹说一句他不愿意。
于是他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在他爹帮他妈洗好准备把他抱出来的时候,呲了他爹一身……
那一条水线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严雪想忽略都难,何况屋里烧得热,祁放刚才还脱了外面的毛衣。
男人身上的衬衫当时就湿了一大片,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儿子,不说话了。
这可是个爱干净的,上山采伐那么苦那么累,都保持着良好的卫生习惯。
他儿子呢,放完水,也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小脖子继续挺着。
一时间,父子俩竟像是对峙上了,然后过了会儿,小的那个突然扯开嗓子,“哇——”二老太太刚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一听赶忙进来,“咋了?咋还洗哭了?”
严雪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赶紧接过来拍了拍,“他把他爸爸尿了一身,倒先哭上了。”
老太太也看到祁放身上那一滩了,哭笑不得,“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没事。”最后还是祁放说了句,自己去柜子里找出件干净衬衫,老太太和严雪也赶紧把孩子擦干净。
刚穿好小衣裳放回炕上,外面邮递员来敲门,说有祁放的信。
祁放当时正在屋里换衣服,严雪就出去接了,接完扫一眼信封,“周立给你回信了。”
祁放“嗯”一声,见她把信放在桌上,本准备等一会儿再看,想到什么又顿了顿,“你先看。”
严雪明显一愣,男人已经几下挽起衬衫的袖子,拿起刚换下来那件,“我去把衣服洗了。”
洗一件衬衫又能要多久,信完全可以等他洗完了再看,又或者先看了再去洗……
严雪抬眼看看男人,发现男人刚好也在看她,一双眼坦荡的、信任的、毫无保留的。
她也就低眸把信拆开了,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次在别人拆信前看别人的信件。
这让她心里有些异样,展开信纸后甚至都没第一时间去看上面的内容,稍微定了定神,才仔细读起来。
不多会儿祁放洗完衬衫回来,拧干水,也晾到了对面的火墙上,“说什么了?”
很随意自然的语气,严雪也就随意自然地回他,“他说最近有点忙,才有时间回信,还听了点别人的家事。”
显然这个别人的家事才是重点,祁放没再问,将衣袖放下,走到桌边拿起了信。
周立不愧能和祁放成为朋友,祁放提的隐晦,他回的同样隐晦,只说听他某个朋友说,家里长辈前些年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儿子。
孩子是当年革命路上生的,因为长辈要转移,带不走,就留在当地由一位老乡抚养,姓也跟着老乡姓。
这种情况在当年还挺常见的,接着周立就开始感慨当年革命的不容易,我们能有如今的生活,又如何该感谢领导人的正确领导和付出。
祁放将剩余内容匆匆扫完,抬眼去看严雪,刚好也和严雪的视线对上,两人无声对了个口型。
“不是那一边的。”祁放低声说了句,谨慎起见还是把信拿去烧了。
回来小家伙已经睡了,严雪还坐在炕边,一见他进来立即抬起眼,显然在等他。
祁放就走过去,把人拥在了怀里,“看来咱们没有找错人。”
其实瞿明理这种实干派,也不太像是那些人的风格。
到底事关重大,严雪还是压低声,多问了男人一句:“真决定了?”
“嗯。”祁放倒不拖泥带水,“除了老师的东西不能拿出来,有多大力使多大力吧。”
只不过现在临近年底,局里事多,采伐队也还在山上,有些事他想做,也不是时候。
祁放低头抚了抚严雪的面颊,“你那试点再搞下去,是不是就要走出澄水了?”
“哪那么快啊?”严雪让他这话说得好笑,“光澄水这七个林场,就够消化一阵了。”
木耳栽培可不是种下去就行,还得应付各种意外,比如杂菌的滋生,比如今年这种连雨天。
严雪这边把菌种卖出去了,还得指导另几个林场种植、采收,等另几个林场都有了经验,才能考虑下一步。
想想男人在原书中可是足足蹉跎了十几年,迈出这一步也不容易,她拍拍男人,“慢慢来,不着急。”
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将基础打实,一步步走上去,走到一切结束那一天。
话落,却半晌没等到回应,严雪抬起脸,才发现男人桃花眼垂着,正静静注视自己拍他的那只手。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坐着男人站着,抬手这一拍,刚好拍在了男人胸前……
这她可没打算耍流氓,严雪就要缩回手,却被男人一把捉住,那视线也顺着那只手,一路落到了她身上。
坐完月子严雪瘦了些,可照比怀孕前,还是整个人都丰腴了一圈,连毛衣都紧了。
从祁放这个角度望过去,还能看到她领口处莹白的肌肤,指腹忍不住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下。
那略微粗粝的触感还带着偏高的体温,滑过哪,哪里就带起一点熟悉的酥痒。
严雪这才记起来,两人已经有许久没有亲近过了,之前因为吵架和出差,还分开睡了好一阵子。
但男人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也收回了视线,“你明天要去望山林场帮他们选址?”
“是指导他们选址。”严雪的措辞还是比较谨慎的,她也没有跑到别人的地盘上指手画脚的习惯。
但望山林场的书记显然觉得她能把金川林场的试点搞好,绝对比他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有经验,与其乱选,还不如让她来。
祁放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一直没再落在她身上,“小金川林场没找你吧?”
一下子把严雪听无语了,“这点事你准备记几年?就算我要去小金川,人家也在山上好吗?”
“那可不一定。”祁放竟然哼了声,“万一你再去相亲,可没有咱儿子跟着。”
严雪都懒得跟他掰扯那次相亲的事,干脆弯起眼,“那就要看你下次是不是自作主张,把我丢下了。”
绝杀,男人瞬间就不说话了,然后过了会儿,“媳妇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没想到望山林场那边选完,小金川林场还真找过来了,当时严雪就没忍住露出个笑。
来找她说这事的郎书记并不清楚其中内情,“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严雪摇头,“就是想到两个林场离这么近,我还一次没去过。”
想到还真让这男人给说中了,就是不知道他那嘴是不是开了光,会不会真再碰上一回相亲。
没几天小金川那边严雪就看完了,采伐队还在山上,当然没遇到齐放,更没遇到相亲。
剩下也只有一个林场来找过严雪,其他的都自己选了,一来距离不够近,二来关系也不够近。
看完最后两个林场要的菌种数量也报了上来,都比较谨慎,只先要了1000瓶试种。
严雪跟郭长安核算过,没有超过培育室的上限,十二月就开始准备材料,一月母种已经培育上了。
过完年,原种的培育也提上了日程,许万昌和高带娣继续回来上班,想报长期工的人也又开始纷纷找上了门。
严雪和众人商量了下,干脆重新贴出招聘启事,也又找了场里的广播员帮他们广播。
想报长期工可以,先报短期工,在试点干满一年,并满足一定的出勤天数,第二年才可以转长期。
转了长期也不是一直就是长期了,如果表现不好,也有可能掉回短期,甚至不再录用。
这是防着有些人就是奔着分钱来的,来了也不好好干,设个限制,不行的人在第一年就被刷下去了。
消息一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大为失望,再一次后悔自己去年怎么就没报长期工。
也有那踏实做事的,知道试点的活确实能干,也能干长,愿意为了转长期先来报名干一年短期。
只不过这样一来,今年能转长期的就只有两个人——许万昌和高带娣。
消息通知下去,两个人都被羡慕坏了,也高兴坏了,尤其是许万昌。
郎月娥帮他问过郎书记,他家里的孩子可以过来林场这边借读,他已经准备租下郭家的房子了。
如今短期转长期,他可以分到更多,都不知道怎么谢严雪好了,正在家里放寒假的许小丽更是天天都来试点帮忙。
没几天,许小丽还又往严雪这边送了两捆柴,一大包核桃仁,全是她自己拿锥子抠的。
严雪和她说过好多次不用送东西,她下次还是送,就连高带娣她妈都拎着两瓶罐头来了严雪家。
这可是稀客,去年发工资,今年过年,对方可都没来过,还是高带娣自己上门拜的年。
不过严雪用高带娣,给高带娣转正,本来也不是看对方,是看高带娣确实肯干能干。
“哎呀严技术员,可谢谢你了,给俺们家带娣安排了个这么好的活儿,还给俺们家带娣转长期。”
对方一进门就笑,热情得不得了,赶紧把两个罐头放严雪家炕上,“知道你家不缺这个,一点儿小意思。”
“那也是带娣自己能干,去年一天都没缺勤过。”严雪并不收,直接推了回去。
其实许小丽送那些她也推了,但许小丽每次都是放下东西就跑,她想追都追不上。
高带娣她妈却不是这样,两瓶罐头跟严雪推了半天,好话也说了一箩筐,越看越让严雪觉得不对劲。
严雪干脆不和对方推了,也不和对方废话,“婶子您是不是还有事?”
“是还有点事儿。”高带娣她妈露出个笑,“这不带娣她弟去年也初中毕业了吗?还在知青点,也没个正儿八经的活儿干。”
林场这几年没招工,林场子弟初高中毕业后都是直接进知青点,跟着家属队一起上山干季节工。
严雪立马猜到了对方的目的,“我问过郎书记,知青也可以报这边的临时工,不过我得事先说明白,我这边目前还没有转正的名额。”
“知青点那边又能有几个转正的?好几年都不一定能轮上一次,还赶不上你这挣得多。”
高带娣她妈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严雪就又把东西推了回去,“那您直接让您儿子过来报名就行,用不着这样。”
对方没接,笑容依旧讨好,甚至带着点欲言又止,看得严雪当时就挑起眉,“您不会想让您儿子直接干长期工吧?那我可做不了主。”
规矩是她定的,她最不能打破,不然还定这么个规矩干嘛?谁想干长期走后门就行。
高带娣她妈也知道,“也不是,我就是想来问问你,能不能让带娣她弟替她来干这个长期工?”
“你想让带娣她弟顶替她?”这回严雪不只是挑眉了,声音都沉了下来。
高带娣她妈有所察觉,但显然更在意自己的诉求,“反正都是一家人,谁干不是干?带娣跟她弟是一样的。”
“带娣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才拿到的长期,你想让你儿子顶替她?”严雪没听她说什么,又问了一遍。
这下对方觉出不对劲了,“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带娣好歹是个丫头,有没有工作都一样嫁人,她弟就不一样了,要没个好工作,将来咋说媳妇儿?”
女人一脸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再说又不是不让她干了,她不还能干短期吗?”
说完甚至看看严雪,想从严雪这里找认同,“严技术员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应该能理解吧。”
严雪不能理解,在是一个有儿子的妈妈之前,她先是一名女性。
而一名女性,又是怎么用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来牺牲贬低另一名女性的?
已经有太多有一个鸡蛋给儿子,有一碗米粥给儿子,难道女儿靠自己拿到的东西,也都得给儿子?
她直接拿起那两个罐头塞对方怀里,“您不用说了,这事我不可能同意。”
女人怕把东西摔了,赶忙接住,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被严雪打断,“带娣这个长期工也不用干了。”
她一愣,这回是彻底急了,“为啥啊?凭啥不让俺家带娣干了?俺家带娣自己拿到的!”
她还知道是带娣自己拿到的,严雪连气都不想和这种人生,不值得,“那就要问问您自己了。”
反正带娣有这种妈,估计工资自己也拿不到手,干长期干短期也没什么区别。
严雪打定主意把高带娣这个长期工名额拿下来,让她妈自己回家后悔去,也震一震其他人,省得再有类似的事。
第二天她就去试点说了这个事,众人一听全都露出气愤,尤其是同为女性的郎月娥和周文慧。
郎月娥还好些,郎家对女儿算是不错的,周文慧就有些感同身受了,更别提她自己还有个女儿。
周文慧甚至担心起高带娣的处境,“她这个长期工没了,她妈会不会拿她撒气啊?”
“那就看她妈想不想连她的短期工都没了。”严雪说,“我就不信这一年好几百块的工资,她妈能舍得。”
高带娣她妈还真不舍得,一听严雪放出话她要是再闹短期工也不让高带娣干了,立马老实了。
管他长期短期,有个活干就有一份收入,总比在家养着,嫁出去也换不了几个钱强。
就是一想到好好的长期就这么没了,她就呕得慌,她家男人更是把她骂了一顿,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净惹事。
可她当初说要把名额换给带娣她弟的时候,男人也没反对啊,还让她买点东西,别空着手去。
这事传出去,高家简直成了林场的笑话,就没见过好处喂自己嘴里还能吐出去的。
“人家想报都报不上,她倒好,自己给作没了,这不烧得慌吗?”
“就是,我要是她,就自己扇自己两巴掌,叫她嘴贱,叫她净想好事儿!”
“偏心眼子也得有个限度,也不想想要不是她家带娣残疾了,人家能让她在那干。”
“带娣也是可怜,都这样了,还摊上这么个妈,这还好是有严技术员……”
要不是高带娣残疾了,能去别的地方干活,高家当初也不一定能让她去试点,毕竟那时候都不看好试点的效益。
没想到当初没人愿意干的长期工,现在倒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甚至还闹出这种事情来。
整件事里最受伤的,大概就是高带娣了,她是听不见,又不是傻。
而且总有那好事的,想尽办法也得让她知道,严雪能明显发现她比平时更沉默了。
见人一直盯着锅炉发呆,严雪碰碰对方,递过去一张纸,“工资我让你文慧姐给你留着。”
高带娣很显然地一愣,抬头看看她,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严雪拿过纸继续写:“我让她单独给你开个账,把多出来的给你存着。”
这下高带娣终于敢相信了,严技术员是说要还按长期工给她分钱。
她赶忙摇头,严雪眼神却柔软下来,在纸上写:“本来就是你该得的。”
温柔漂亮的严技术员连字都很漂亮,“等你将来能自己做主了,我们再给你。”
这让高带娣眼眶一热,听说家里要让弟弟顶替她来干长期工的时候她都没有哭,现在却哭了。
她低头有些不想让严技术员看到,严技术员却摸了摸她的头,动作很轻柔。
然后是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张纸——“没事,好姑娘有本事,早晚能自己做主的。”
高带娣点点头,努力朝对方露出一个笑容,用口型说:“谢谢。”
严雪又摸摸她,直接将那张纸丢进了锅炉,在火舌的吞没下毁尸灭迹。
从此这件事天知地知,试点最核心的几个人知,就是没想到祁放从小修厂回来,竟然也会提起。
当时男人正在桌边画图纸,随口就说了句:“今天高长顺来找我了。”
严雪顿了下,才想起这事高带娣她爸,“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求情,让你消消气,把高带娣弄回去。”男人说得轻描淡写,“我没理。”
“没理就对了,我就不信这事他不知道。”严雪去看了看孩子。
这人也是有意思,知道她这里说不通,竟然跑去找祁放,以为祁放能管他这事啊?
“没事,采伐队明天就上山了。”祁放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觉得对方能打扰到严雪。
有时候严雪发现找个寡王也挺好的,他就没那些世俗的观念,更懒得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就是寡王他最近连世俗欲望也没有了,晚上严雪给孩子喂过奶,他就把孩子放到中间,躺下准备睡觉。
要知道孩子没生的时候,严雪还偶尔跟小秘书打个招呼呢,现在生完两个多月,已经可以干点什么了,倒是彻底见不着了。
男人穿得严严实实,一脸正经躺在孩子另一边,倒有点像刚结婚那会儿,只差在脸上写着他性冷淡。
严雪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他察觉到,竟然还一蹙眉,“怎么了?”
“没怎么。”严雪从上到下打量了下他,“就是看看祁侍卫是成佛了,还是拿不动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