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师娘

再回到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几年又阔别四年的地方,祁放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变,又一切都变了。

街道两旁还是那些老建筑,来往的行人衣着却朴素了许多,最时髦的变成了绿军装,时不时还有一队红袖章经过。

祁放身上有介绍信,倒不怕人查,脚步却还是在路边顿了顿。

王正荣看到,忍不住问:“怎么了?”怕他是触景伤情。

结果祁放转身走向了路旁的邮局,“我去给家里发封电报报平安。”

王正荣先是一愣,接着乐了,“你还说不怕你媳妇生气。”

他看起来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内情,“其实你反正都得回来,早带晚带都是带,带过来还能让弟妹放心。”

祁放也没有多解释,拿起笔正要写,王正荣又想起什么,“你先别填,小姨换地址了。”

换地址了?

祁放顿了顿,想起老师跟师娘之前住的是学校的家属房。

这让他垂下了眸,“师娘搬到哪了?”

“你给我,我来写。”王正荣直接将笔和单子拿了过去。

落于纸上的却不是市内任何一个地点,而是郊区陌生的农村。

祁放望向王正荣,王正荣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直到出了邮局,他才压低声音,“所以我才说小姨处境不好,她去村里教小学了。”

祁放没再说什么,后来一路都很沉默,尤其是发现地方比他想的还要偏之后。

两人甚至转了一次车,又走了接近两个小时才到。

到的也是村小学后面一个矮矮的土房,林场那边基本都用上玻璃窗了,这边还是纸糊的。

大夏天里,房子门窗都紧闭着,像是一个牢笼,紧紧将里面的人锁住。

王正荣上前拉开了门,“小姨,你看我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话落里面却没有回应,往里走,甚至里屋的门也是关着的,扑面一股湿热窒闷的空气。

祁放不知为何想到了二老太太,赶忙加快脚步,王正荣也推开了里屋老旧的门。

果然一个人影蜷缩在炕上,明明大热的天,身上却盖着厚被,面色苍白嘴唇发青,听到动静还含糊地喃了句:“常青。”

王正荣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明明睁开眼睛了,意识却是不清的,“天冷,常青你多穿件衣服。”

声音轻得像这夏日里似乎不存在的风,呼吸也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

这可太像弥留之际了,王正荣当时就慌了,“小姨!小姨你别吓我啊!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就要伸手去抱人,被祁放拦了下,“你先别乱动,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祁放面上还保持着镇定,赶紧去摸了一下师娘魏淑娴的脉搏,“脉搏很快,应该是急性休克。”

人要是不行了,脉搏是会逐渐变慢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比正常人还快。

祁放又去摸了下师娘蜷缩在一起的手脚,发现都很冰凉,怀疑是因为血压太低难以维持供血,心跳才会加快。

他赶紧把师娘的头垫高了,“师娘这样恐怕不能移动,你对这边熟,去借辆自行车找个大夫过来。”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大团结,被王正荣摆手一推,“我兜里有。”

王正荣哪能要他的,听完已经转身往外跑了,直接找到大队书记,甩下两块钱,“借辆自行车给我用用。”

书记家当然有自行车,立马推过来给他,又忍不住问:“你这是有啥急事儿?”

“我小姨不太好,我得去请个大夫。”王正荣跟他道了谢,跨上车就要走。

书记却在他身后又叫了他一声,“村里刘老蔫儿他爸以前是当大夫的,你要不要先找他看看?”

于是王正荣又风风火火骑着个自行车回来了,车后颠着个牙都快掉没了的老头,车一停就“哎呦”一声,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王正荣也顾不上他哎哟不哎呦,把人一扛直接进了里屋,“这有个以前是老中医,不知道能不能看。”

此时祁放已经将师娘魏淑娴的腿也垫高了,用以缓解供血对心脏的压力。

老大夫被放下也没去摸脉,先瞅瞅人的脸色,又去摸手脚,“身体蜷缩、手脚冰凉、呼吸微弱、大汗不止,汗还不是黏的……我眼神不好,她是不是嘴唇还有青紫?”

声音因为缺牙不太清楚,也很慢,但还是听得王正荣直点头,“对对。”

老大夫就收了手,“这是亡阳症,要么大出血,要么久病,阳气都耗没了才会这样。”

一听说阳气都耗没了,王正荣更急,“那、那我小姨她还有救吗?”

“你家有没有老参?”老大夫问,“没有赶紧出去买,不要种植的,切上六钱煎了灌下去,说不定能缓过来。”

人参最是补阳气,一般这种大寒亡阳的急症,都是用独参汤,以大阳之物先把阳气补上。

“我这就去买。”王正荣急匆匆又要往外走,却被祁放叫住了,“我这有。”

王正荣一愣,祁放自己神色也有些复杂,但还是快速把东西找出来,递给老大夫,“您看这能用吧?”

老大夫眼神再不好,也能看出来人参的大小,“你这人参得有四两多了吧?六品叶?”

祁放没答他的话,“您就说能不能用,能用我立马煎上。”

“能用,当然能用。你这参得有上百年了,药材商店买的哪能跟这个比。”

一听说是百年老参,王正荣倒犹豫了下,“这得值不少钱吧。”

“救人要紧。”祁放什么都没说,直接去外面找东西切。

这边不是山区,好参不好得,恐怕得去市里买,师娘这样哪里等得起?

最后还是老大夫拦了句:“你可别乱切,再切浪费了。”掂了掂,切下了人参一条腿。

独参汤煎好了灌下去,接下来就是漫长而难熬的等待。

王正荣还是不放心,又骑着车去了镇上,准备再请一位医院的医生过来看看。

倒是老大夫没走,和祁放一起观察着祁放师娘魏淑娴的情况。

一直过去快半个小时,魏淑娴身上的汗渐渐止住了,手脚也不再那么冰凉。

老大夫颤抖着老手摸了摸,松了一口气,“人应该是缓过来了,一会儿就能醒。”

果然又过了会儿,魏淑娴始终涣散的眼瞳总算有了焦距,定定看了祁放半晌,“小放?”

尽管还是很虚弱,但至少能认人了,祁放立马应了声,“是我,师娘。”

魏淑娴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了王正荣的声音,“大、大夫请回来了!”

这回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还背着个药箱,“我看看是不是急性休克。”

进来一检查,“还真是,不过已经缓过来了,应该是你说那独参汤起作用了。”

王正荣和祁放立马看向了老大夫,中年医生也看了过去,“就是您给下的独参汤?”

老大夫点点头,“可惜这几年岁数大了,不行了,儿子还不愿意学。”

“都一样,我儿子也是,非要去当工人,说当工人光荣。”

中年医生从箱子里拿出生理盐水,看王正荣跟祁放,“你们这运气还挺好的,这毛病不能动,还不能耽误,一个弄不好人就没了。”

听得王正荣后怕不已,骑了一路车的喘都顾不上急忙问:“那现在还有危险吗?用、用不用住院?”

“住院也是打生理盐水,你找卫生所的人打就行,关键还得靠调理。”

医生拍了拍魏淑娴的手背,“病人应该生病挺久了吧?不久病,或者大出血,虚不成这样。”

“是我没把人照顾好。”王正荣一听,立马陷入自责。

可他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哪能天天守在这里,又哪能解得开魏淑娴心里的结。

祁放倒还保持着冷静,直接问出自己最关心的:“要怎么调理?”

“你们不是拿独参汤救过来了吗?手里应该还有人参吧?再开点附子,煎参附汤。”

参附汤的方子简单,老大夫看人已经没事了,就起身告辞了。

王正荣正要出去送,顺便给诊金,老大夫又回过头问祁放:“小伙子你那参是要卖的吧?”

不是准备卖,谁随身带着那么值钱的东西?得城里人两年的工资呢。

谁知祁放顿了顿,说:“不是,我爱人让我带上的,说可能有用。”

别说老大夫了,王正荣闻言都是一愣,“弟妹让你带上的?”

他就算不了解,听老大夫那话,也知道这东西肯定很值钱,没想到竟然是严雪让祁放带上的。

祁放也没想到自己一来就碰到这种情况,严雪以防万一让自己带上的人参,竟然成了师娘的救命药。

空气一时安静,老大夫一见,也就歇了从祁放手里买点,以备不时之需的念头。

这东西还是太难得了,他还以为整的买不起,能从祁放这弄到点碎的呢。

这回再回去,师娘魏淑娴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过看气色,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

祁放就留下累得不行的王正荣,自己送中年医生回去,顺便开了附子。

两个人轮流守着,一直到第三天,魏淑娴才恢复一些力气,能够正常说话了。

“小放。”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丈夫的爱徒,“我听正荣说,你已经结婚了?”

祁放还以为她会立即提起老师的事,没想到开口却是问这个,一顿,“嗯,我是结婚了。”

说这话时他声音不自觉放轻,听得魏淑娴看了他半天,“真好。”

那眼里不仅有高兴,还有怜爱,有叹息,有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放心。

祁放也就和她说了说严雪,“她叫严雪,比我小两岁,下次我再过来,把她带给您看看。”

说着又想到什么,从包里找出一张照片,“我这有她的照片,您要不要看?”

介绍得简单、干脆,一句都没多评价,却随身带着妻子的照片。

魏淑娴眼里有了笑意,“那就带过来,我听说她这次就要来,你不让。”

人参就是严雪让带的,王正荣不可能不跟小姨提她,提着提着就不免提多了。

这让祁放顿了顿,还是先将照片递了过去,“她怀孕了,我不放心。”

照片上一对璧人,虽然是黑白的,依旧能看得出般配,尤其是女孩子,笑得仿佛能甜进人心里去。

“你这还是结婚照呢。”魏淑娴费力接过来看了看,“小丫头长得不错。”

祁放这种内敛性子,闻言竟然“嗯”了声,听得魏淑娴看他一眼,笑意更盛。

“果然是结了婚了,都知道人家小丫头长得好不好看了。”魏淑娴笑着又把照片递还给了他。

“你能找到贴心的人,我就放心了。当初你从这里走的时候,我都怕你再也走不出来了,你才十八岁。”

听魏淑娴提起往事,祁放垂眸将照片收好,声音也恢复平静,“林教授都是怎么跟您说的?”

魏淑娴眼里也没了笑,“小吴用你老师那系统的事儿,你知不知道?”

“知道。”祁放并没有瞒她,“不过他用的是老师之前的半成品,系统设计有缺陷。”

“但你老师一再强调做科研要稳扎稳打,不能拿国家和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开玩笑,他就是不听。”

魏淑娴露出苦笑,“现在都觉得常青研究这个静液压没用,林教授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他这里再没有进展,项目就会彻底封停,有可能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不会启动。”

魏淑娴叹气,“我身体不行了,总不能真让常青人死了,被人骂,研究了一辈子的心血还要被埋没,被人骂。”

“师娘,吴行德曾经说要给老师平反,去我那要过老师的研究成果,还偷了我的家。”

祁放听她说完,才语气平静丢下一颗炸雷,炸得魏淑娴眼睛瞪大,“他还去和你要过成果?”

“要过,不仅要过,他还去吓过我爱人,说我牵扯进老师的案子里,问我爱人我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

“他、他……”魏淑娴一辈子教书育人,实在说不出骂人的话,只能气得直喘气。

祁放帮她顺了顺,还去给她倒了杯水,见她缓和过来,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死没死心。”

这让魏淑娴沉默一瞬,“你是怀疑……”话出口又自己摇摇头,“不可能,老林不是那样的人,当初他还帮你老师说过话。”

“我也没说林教授就是这样的人。”祁放语气依旧平静,“我是怕连他也被骗了。”

这个猜测太过让人不愿意相信,魏淑娴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正在煎药的王正荣的声音,“林教授你来了?”

竟然是林教授来了,魏淑娴和祁放全都看向了门口。

果然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问了句:“你小姨又病了?”接着脚步声靠近。

进来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面庞消瘦鬓发微白,走路时左腿还有些跛。

祁放没多看,就收回了视线,起身跟来人打招呼,“林教授。”

但他分明记得,以前林教授走路不这样的……

林教授看到他,似乎有些不敢认,“你是祁放?”

祁放颔首,“是我。”躺在炕上的魏淑娴也在祁放的帮忙下靠坐起来,“是他。”

林教授不由感慨,“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刚来学校的时候就是个孩子。”

“是啊。”魏淑娴还有些感叹,“我看他话这么少,就是从小身边都是大孩子,装成熟装的。”

“谁叫他脑子好使,我教书教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他这样的。”

两人说了几句,林教授才进入正题,“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事,你是不是跟他说了?”

魏淑娴本来想点头,想到祁放之前的话又莫名缓了缓,“刚说了一点儿。”

祁放也想听听对方是怎么说的,“我来的时候师娘身体不太好。”

“她身体确实不太好,我都没想到她瘦成这样了,这要是让常青知道……”

林教授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还是让魏淑娴想到了苏常青,眼神一黯。

“看我,又提这些干嘛。”林教授赶忙转移了话题,“我这也是刚被调回来,负责静液压的研究。时间紧,任务重,我以前又不是做这个的,就想把你们都找回来。”

他无奈,“当初很多资料都毁了,项目之前又出了问题,我也不知道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半路接手别人的项目确实是这样,尤其前面那个还不是研究了一半,而是研究出了纰漏。

林教授看向祁放,“还好你回来了,这里面我最想找的就是你,毕竟当初主要就是你跟着常青做的。”

“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祁放垂下了视线,“毕竟都那么多年了,我这几年干的也不是这个。”

一听祁放这么说,林教授又叹了口气,“好苗子都给埋没了,可当初常青不这样,也保不住你们。你走得早,是没看到当时……”

说到这里,他眼眶竟然有些红,“那么多年的心血啊,说毁就全都给毁了,砸得稀巴烂。”

没有哪个搞研究的能受得了自己辛苦研究多年的东西毁于一旦,魏淑娴是当年的目击者,同样心里一酸。

林教授拿手挡了下眼,“我也就罢了,好歹人还在,还能被调回来,常青他……”

他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他人都没了,总不能做出来的东西还被人骂吧?他在学校这么多年,哪次不是拿最少的经费,担最重的活?一把破椅子能坐三年。”

这下触动了魏淑娴的伤心处,她闭上眼,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下。

屋内一时悲伤弥漫,就连王正荣煎完药进来,都在门口停了良久,才进来叫魏淑娴吃药。

林教授见了,就收了收情绪,“小魏你也别太难过,我都能回来,要是这事儿能办成,说不定常青那事儿……”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好歹东西是他做的,到时候咱们也不像现在这样,连点话语权都没有。”

“你说得对。”魏淑娴抹了下脸上的泪,“常青人都走了,一辈子的心血还要被人骂,死了我都没脸下去见他。”

她看向祁放,“这事儿小放你了解,总不能真叫你老师的研究成果被埋没了。”

“他不也是被埋没了。”林教授说,“好好一个做科研的苗子,去下面机修厂修了好几年拖拉机。”

祁放听着看着,却总觉得有哪里违和,屋内气氛越悲愤越难过就越觉得违和。

“我再考虑考虑。”他并没有直接给出答复,把屋内众人全听愣了。

魏淑娴尤甚,当即便看向了他,正要说什么,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请问祁放的师娘是住在这吗?”有个清甜的女声在外面说,一下子让祁放站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走过去,门外果真站着个娇小的身影,笑眼弯弯,手还半拢在小腹上。

王正荣就跟在祁放后面,也吃了一惊,“弟妹你怎么来了?”

“正荣哥,看来我没找错。”严雪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祁放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家里,我给他送过来。”

她早就想好了说辞,说完还带着些急色看向祁放,“你师娘这厕所在哪里?”

王正荣一看,就猜她应该是孕妇憋不得,“这边没有,得去前面学校。”

“我带她去吧。”祁放已经接过了严雪手里的东西,带着她朝外走去。

夫妻俩倒好像真的一个急着上厕所,一个急着带人过去,只是快步走出一段路,严雪脸上的急色就彻底消失了。

不仅急色,她平时总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你不用赶我,我来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祁放满肚子的话就这么被噎了下,但还是坚持着问完:“你一个人过来的吗?路上安不安全?”

严雪没有答他这话,也没有看他,“我想了想,这里面有三个问题,你可以和师娘琢磨琢磨。”

她声音冷静且沉着,但就是太冷静沉着了,反而在无形中多出了一种距离感。

祁放心里一紧,严雪生气了。

但严雪没给他任何解释时间,“第一,这个项目如果做成了,项目研发人写谁的名字,有没有你老师,有没有你。”

别觉得这个不重要,一旦以后林教授不认,哪怕到了可以平反那一天,苏常青也拿不回自己的成果。

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这事真跟吴行德有关,上面有没有林教授都不好说。

“第二,现在把林教授调回来的人,跟当初那批是不是同一批?”

这也是祁放一直不愿意答应魏淑娴的原因,他不相信那些人,不相信任何一个杀害老师的仇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严雪终于看向了祁放,“老师让你在恰当的时候把东西拿出来,在意的是自己的名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