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私底下怎么样,刘局长见了瞿明理还是会如常打招呼的,还顺嘴问了瞿明理这是要去哪。
瞿明理也就实话实说:“金川林场那边木耳出了,我过去看看。”又问刘局长:“你要不要一起去?”
这么热的天,这么大的太阳,他说他要去看木耳出了,谁信啊?
说那边木耳出了什么事,他不得不紧急过去处理还差不多……
反正这要是太阳没这么大,刘局长说不定还愿意过去看看他的热闹,这个天还是算了。
刘局长笑了笑,“你也不早说,我这哪有时间,还一堆活儿等着呢。”
说着就重新进去了,吹着办公室里的穿堂风假模假样开始翻文件。
瞿明理也没指望刘局长能去,局里其他人也是,毕竟今天天确实热,种植木耳这个事也没人看好。
于是他就自己去了,没坐局里的摩托卡,也没坐直通金川的小火车。
他坐了另一条线,从望山林场下车,然后走新修好的那条路,穿到金川林场。正好路刚修好的时候他只和局里来走了一趟,当时人多,也没看仔细,可以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哪里需要补修。
没想到郎书记知道后,竟然弄了辆自行车在望山林场等他,“这条路我也没怎么走过,今天我骑车带您一程。”
“我年轻,还是我带你吧。”瞿明理直接将车接了过去,又问郎书记,“你们林场还有自行车?”
这郎书记就有些没想到了,看瞿明理直接跨了上去还面露迟疑,“要不您骑车,我走着跟您说?”
“上来吧。”瞿明理拍了拍车后座,“反正也没几个人认识我,你讲究那么多干嘛?”
见他坚持,郎书记也就坐了上去,毕竟要是走回去,这段路还是稍微有些远,怕是会耽误时间。
不过还是觉得不自在,他就接起了之前的话头,“以前林场是没有自行车,主要是用不着。不过这不是路修好了吗?我就想办法弄了一辆,估计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瞿明理已经将车子骑了出去,闻言表示认同,“对的,以后路会越修越多,大家的生活也会越过越好。”
“那也是瞿书记您为大家着想,想到让人改拖拉机,想到修路,还愿意让我们林场种植木耳。”
这话虽然是马屁吧,但郎书记拍得挺情愿的,毕竟瞿明理是真给大家做实事。
瞿明理听了却笑道:“也得你们林场祁放和严雪有那个本事,不然拖拉机谁改?木耳谁种?”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有了推土机和挖掘机,这路修得确实又快又好。
有坑的地方都填了,太过起伏不定的也压平了,路上还碰到几个走这条路上山捡木耳挖细辛的,也在说修完好走了不少。
“以前林场上山也走这边,就是道没修,全是人踩出来的,不好走。”郎书记跟瞿明理解释了一句。
瞿明理点点头,“那修出来还是对的,其他林场的路也得抓紧时间修起来。”
快到金川林场的时候,郎书记还是下来了,没好意思再让瞿明理带,瞿明理也就下了车和他一起走。
两人进了林场直奔河边,行出一段路,就远远看到了那长长的砖墙。
“占地面积有多少亩?”瞿明理问了郎书记一句。
郎书记如实答了,“菌种培育室和办公室占地没多大,都是耳场,毕竟种一次就能收三年,明后年还得接着种。”
想起之前刘局长质疑的话,又补充,“严雪同志去年试种的今年也出了,比林场新种这批出的还多。”
瞿明理就没再说什么,两人推了车进去,刚好看到里面木耳晾晒装箱的忙碌景象。
郎书记还是做过点功课的,跟瞿明理说:“小严这个晾晒也比较讲究,一会儿您可以看看。”
瞿明理注意到的却是坐着轮椅双腿空空的许万昌,和正在逐一检查木耳是否晾晒完成的郭长安。
他其实很少在澄水看到残疾人,来澄水之前也很少看到。倒不是因为残疾人少,而是残疾人根本就不方便出门。
没想到一进严雪这个试点就看到了两个,还显然是在试点里工作的,这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不过没等他问,严雪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笑盈盈跟两人打招呼,“瞿书记,郎书记。”
身形娇小的姑娘穿着简单干练的半袖衬衫、长裤,下摆没有扎进裤腰里,遮住了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
瞿明理也就暂时收回了视线,笑着说了一句:“搞得不错啊,收这么多了。”
“干木耳不压秤,看着多,其实没多少。”严雪笑着引两人进去,“大家停一停,镇局的瞿书记和郎书记来咱们这视察了。”
又着重介绍了瞿明理,“这位就是镇局的瞿书记,没有他大力支持,也没有咱们试点的建立。”
那这必须得欢迎,众人立马停下动作,鼓掌的鼓掌,问好的问好。
“我就是来看看,同志们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瞿明理压了压手,还是注意到人群里有一个姑娘始终一言不发,还是被人轻轻碰了碰,才知道严雪开始说话了。
看来严雪这里不只有两个残疾人,他忍不住多看了严雪一眼,“听郎书记说你这晾晒还有讲究。”
“确实有。”手边就是正在晾晒的木耳,严雪直接指过去,一一向瞿明理做了讲解。
瞿明理边听边点头,看完前院的晾晒,接着就是后院的耳场。
严雪没有一个人过去,还叫上了郭长安,“你去拿记录本,给瞿书记讲一下耳场的情况。”
又给瞿明理介绍,“这是我们试点的观察记录员郭长安,对菌种培育一直很感兴趣,去年就没少给我帮忙。当时林场发大水,还是他当机立断,和母亲一起帮我保住了菌种。”
没想到这还有一个是技术岗,瞿明理郑重了神色,伸出左手与郭长安握了握,显然是在照顾郭长安的不便。
郭长安自己倒挺坦然,回办公室拿上记录本,拄了拐杖跟两个人向后院走去。
自从试点建立,事情变多,严雪就没法经常观察了,都是他在做记录,“耳场这边目前是分成了两个区域,东边这一片,是用去年严技术员种的木耳留的种,西边则是去年的野生木耳。”
瞿明理一听果然有兴趣,“哪边长得更好,产量更高?”
“目前是二代菌种长得更好,产量更高。严技术员说今年继续留种,明年分成三个区域,看看三代菌种怎么样。”
严雪竟然不只是把木耳种出来了,还在一开始就重视起技术的更新和选种的优化,一般人可没有这个意识。
瞿明理不禁又看了严雪一眼,觉得这年轻姑娘很让人刮目相看,和祁放一样,待在这里都有些屈才了。
而且他让人改机器、修路、搞木耳栽培,确实是想做点实事,不枉费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
却没想事情交到严雪手上,严雪不仅能干好,干漂亮,还能照顾到更多更需要照顾的人。
这让他在出了试点后忍不住对严雪说:“还好我决定让你做这个试点了,你很不错。”
严雪从来都不居功,“也是大家能干,又愿意力往一个地方使,我自己可撑不起这么大一个摊子。”
会说话,会办事,连郎书记对试点的支持都讲了讲,听得郎书记脸上那笑就没下来过。
瞿明理想的却是严雪试点里那几个残疾人员工,回局里的一路都在琢磨这个。
郭长安也就罢了,听说是采伐受的伤,局里给安排了工作,但他更喜欢跟着严雪干,这才转了过来。
瞿明理更在意的其实是另两个人,尤其是那个一直不说话显然听力有问题的年轻姑娘。
据说对方是林场的职工家属,而镇林业局职工家属上万,这样的绝不只有她一个,幸运的却只有她一个。
瞿明理觉得局里很有必要搞几个严雪这样愿意招收残疾人的单位,可他上任还不到一年,在局里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想到这些,瞿明理面上就不免带出些凝重,刘局长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猜对了。
这刘局长心情就很好了,还故意跟瞿明理打听,“怎么样?金川林场那边木耳出得不错吧?”
瞿明理本来就对这种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里来的人无感,见过严雪的能干和善良,再看对方就更没有好感了。
人家严雪才做了个小小的试点,正式员工甚至都不超过五人,就能照顾到三个残疾人,对方在这位置上都做什么了?
这让他难得摒弃掉温和,直接回了对方一句:“是挺好的,我已经通知那边,让他们找时间去县商业局报价。”
说完抬手示意了下自己办公室的门,“刘局长还有其他事儿吗?”显然不太想搭理对方。
刘局长只当他是事情不顺利,心情不好,也没和他生气,“没啥事儿,我也得回去忙了。”
至于去县商业局报价这个事,刘局长也只是听听,根本没往心里去。
计划经济时代,商品都是不能直接流入市场的,要服从国家的分配。林场所产生的资源如木材,都是国家直接调度,剩下的如参地种植的人参,则归商业局管,得去商业局报价后才能售卖。
试点既然归属于林场,是林场下属的一个单位,所产出的木耳就不能按百姓的副业算了,必须要先去商业局报价。
严雪是负责人,又是几个正式职工中最擅交际的,这事只能她去,就是回家一说,二老太太明显担忧地看了眼她的肚子。
“我去一趟不要紧。”严雪笑着安慰老太太,“现在差不多有五个月了,正是最稳当的时候。”
可再稳当,也架不住那车没座,上回还差点出了事,老太太欲言又止。
祁放刚从小修厂回来,还在院子里洗手洗脸,闻言也蹙了一下眉。
但他看一眼严雪最近因为怀孕圆了一点的脸,还是道:“去吧,我和她一起去。”
也没等严雪拒绝,就出去了趟,回来告诉严雪自己都安排好了。
严雪只当他说的是小修厂的事,没想到第二天到了澄水,刚等到去县里的长途汽车,车上就有人敲车窗,“祁放,这儿!”
严雪望过去,发现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还以为祁放这是碰到了熟人。
年轻男人见他们注意到自己了,却立马回头对售票员说:“下面有个孕妇,我是上来给她占座儿的。”
竟然是给她占座的,严雪下意识转头看向祁放,祁放已经护着她开始往车上走了。
车上人多,本来挺烦占座这个事,但一听是给孕妇占的,到底没说什么。
男人等祁放把人护上来,才让开座位,看了眼严雪,“这就是你媳妇儿?我咋瞅着有点儿眼熟?”
“去年联欢会那个女领诵。”祁放说了句,将手里事先准备好的票钱给对方,“谢了。”
对方立即把自己上车时买的票塞他手里,“这算个啥?下回你过来多教我点儿东西就行了。”
但严雪还是又跟对方道了句谢,见人下车走了,才仰脸望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你昨天出去那趟找的?”
祁放就挡在她的座位和过道间,闻言“嗯”了声,“以前在机修厂的一个同事。”
解释了对方的身份,却没说自己昨天是怎么想办法找上的对方。
等到了县里,他也早打听好了商业局的位置,带着严雪在最近的站点下车,直接过去。
进商业局的时候,有人抱着个大木桶从他们身边经过,差点撞到严雪,还被他伸手挡了下。
那木桶当时就在他手背上擦出一片红,看得他忍不住皱眉,“你没看到这边有孕妇?”
对方没听到似的,径直往前走,被他一把扯住胳膊,“你就没看到这边有孕妇?”
这下男人不得不回头了,手里搬着的木桶也只能放下,语气不耐,“孕妇你还带着来办事儿?就不能让她待在家?”
也不怪他会搞错,这年代有工作的女人还是少,能来商业局办事的更少,何况装东西的背筐还是祁放在背。
祁放一听脸色却冷了,“孕妇就不能来办事?领导人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是觉得他老人家说的不对?”
这可是个还要学习领导人语录的年代,对方哪里敢说是,只得认怂,“是我刚才没看着行了吧?”
算是和两人道了歉,抱起地上的木桶就走,边走还边在嘀咕,“屁事儿真多。”
祁放那脸色眼见着还是不好,严雪倒是抓起他的手腕看了下,“你手没事吧?”
“没事。”祁放不在意地收回,又低下眸来问她,“你没事吧?”
“有你挡着呢,能有什么事?当时他距离我还有大半尺。”
祁放这才缓和了神色,找了最近的一个办公室敲了门,问清楚报价在哪个屋。
没想到进门的时候刚那个搬木桶的人也在,还在和人说:“刚进来的时候碰到个男的,来办事儿还带着个孕妇。”
才说完,严雪就进来了,走在祁放前面,进门就笑着问:“请问报价是在这里吗?”
搬木桶那人一下子顿住了,其他人也有些尴尬,赶紧有人问了句:“是哪个单位要报价?”
“你好。”严雪先把相应的手续从包里拿出来,“我是澄水林业局下属金川林场的。”
一开口就让屋内众人愣了下,没想到还真是她来办事,而且林业局的木材不归他们管,人参这又还没到时间。
当地起人参,一般都在九月中旬,起出来还得先清洗、晾晒,然后才会拿到县商业局报价、售卖。
但商业局的人还是接过手续看了看,然后露出意外,“金川木耳栽培基地?”
“对,我们是澄水林业局今年刚成立的木耳栽培基地。”严雪说,“不过目前还在试验阶段,也是第一次过来报价。”
那这也够让人震惊了,木耳栽培,木耳这玩意儿也能人工栽培的吗?
本来只有一个人在帮她办事,这下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还有人问:“你们那木耳种成了?”
“种成了,不然我也不能来您这报价。”严雪笑着一回头,祁放已经将背筐解下,放到了她手边。
她就从背筐里拿出包好的木耳,每人都发了一大包,“这就是我们基地今年种的,各位同志可以看看。”
当时就有人打开看了,的确是晒好的木耳,看着甚至比他们在市场上见到的还要好。
这就有点难办了,毕竟种植的木耳以前压根就没有,谁也不知道这东西应该怎么定价。
帮严雪办事那人干脆直接问严雪,“你们基地价格定的多少?”
严雪早有准备,拿出事先写好的价目表,“零售价我们准备定在三块六一斤,批发三块三毛五。”
这年代国家有要求,不许暴利经营,零售价和批发价的价差必须定在10%以内。
严雪解释给几人听,“澄水小市场的野生木耳零售价是三块八一斤,县里可能更贵。一来我们今年才第一次试种,产量并不算高;二来我们价格要是定得太低,会影响当地山民的收入。”
这年代可没人管你野生还是种植,有的吃就不错了,能买到便宜的,谁还会去买那个贵的。
“收购站收这东西才三块一二吧?”之前搬木桶差点撞到严雪那个人插了句。
他们单位是做啤酒的,定价也就一斤两毛钱左右,他搬来这一大桶加起来都赶不上严雪那几包木耳。
但众人都知道收购站收上来的木耳肯定没有这个品相,一般也都是地方太偏,不方便下来蹲市场,才直接卖给收购站。
而且要是比收购站定得还便宜,那人家还来报什么价啊?直接送收购站得了。
最后实在定不下来,众人干脆去把局里的领导请过来一起商量。
商业局的领导也很懵逼,澄水下面的林场不声不响的,咋就弄了个种植木耳出来?
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考虑各方面原因,把零售价定在了三块五,批发价定在了三块两毛七。
比严雪去年卖得略低,但去年那是量少,今年林场种了那么多,不定低点肯定不好卖。而且严雪本来的心里价位也不是三块六,拿出来就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结果还不错。
价格定好,盖上公章,试点这些木耳就等于过了明路,再往哪里卖都不犯毛病。
严雪走的时候把那几大包木耳都留下了,估计办公室里每个人都能分到不少,包括后来那位领导。
走出商业局,她才看了一眼身边的祁放,“回去怎么走啊?你不会也找了人占座吧?”
祁放只是看了看表,“时间来得及,咱们先去吃饭,再去始发站坐车。”
这还真都安排好了,严雪忍不住笑起来,“要不你别当小祁师傅了,来给我当祁秘书吧。”
小祁师傅竟然还认真想了想,看着她的眼睛问她:“终身的吗?”
显然还记得之前那事,严雪也就认真地回他,“不终身,不过嘛……”她眨了眨眼,“可以贴身。”
后面那一句是放轻了说的,就像把小刷子,轻轻在祁放心上刷了刷。
祁放看她的眼神瞬间深起来,“你记不记得你已经满四个月了?”
眼神很有侵略性,话语同样,看得严雪下意识捧住了自己的护身符——肚子。
不过生憋了三个多月,这男人也是够能忍的,就这样还得搂在一块睡觉,睡时不搂半夜也会搂上来。
严雪严肃了神色,“这还在大街上,小祁师傅你注意点。”
“不是祁秘书吗?”祁放和她换了个位置,让她走在里边,还重复了遍她之前的话,“贴身秘书。”
贴身秘书也没有在外面就贴身的,严雪本来想说,想想还是别招惹吃素三个月的男人了。
两人吃过饭,去始发站坐车,果然成功抢到了座位,还一抢就是俩。
只不过后面上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祁放把座让给了对方,自己站了一路回到澄水。
还好现在不是过年期间,回林场的小火车上并不难找到座,祁放个子高,一进车厢就在过道两旁各找到一个。
他先让严雪在其中一个坐下,自己正准备去另一边,一抬头,就和双熟悉的小眼睛对上了。
坐在严雪里面的人刚一直背对着他们,这会儿他才看清真容,五官周正,就是有点肿眼泡,竟然是快一年未见的齐放。
祁放那动作当时就是一顿,桃花眼里的神色一点点沉下来。
不是,这都快一年了,怎么这个人又冒了出来?
而且还和严雪紧挨着坐在一起,他却得坐去过道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