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金宝枝母亲介绍来这个人有什么问题,而是长得实在太小了。
严雪自己就是身形娇小的类型,眼前这个姑娘却比她还要小,个子还不到她下巴。
人也瘦,装在个有些破的老棉袄里,小小的脸,就只有眼睛显得格外大。
这让她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把人惊到,“你今年多大了?”
见她态度还算柔和,那姑娘没一开始进来时那么局促,但声音还是小小的,“十六。”
虽说正式工都要求年满十八周岁,但这年代很多孩子的确是十六七就开始干活了,在队里种地,在各地干临时工。
严雪能理解这年代条件苦,孩子多,能挣口饭吃就得自己想办法挣口饭吃,但她不相信对方真的有十六。
“你户口能给我看一下吗?”她语气依旧柔和,却一下子让小姑娘彻底慌了。
“我很能干的!”小姑娘急急为自己解释,“洗衣服、做饭、挑水、喂鸡,我都能干!”
边说还边转头望向带自己来的金宝枝母亲,“金大娘,你知道我很能干的对不对?”
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着急,愈发暴露了嗓音的稚嫩。
严雪也望向了金宝枝母亲,“她要是真有十六,我也就要了,但我看她连十三都不一定有。”
哪怕是放到她上辈子,这也就是个小学生的年纪,她还没丧心病狂到要雇童工。
小姑娘一听,眼眶都开始发红,“我真满十六了,就是长得小了点儿,求求你,求求你留下我吧……”
金宝枝母亲也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给你添麻烦,是她家里实在没有劳动力了,不上你这儿,就得去队里挣工分。你看她这小身板儿,去队里种地能挣上饭吃吗?她家里还有爸爸和弟妹。”
相比于种地,严雪这边的活的确要轻上一些,至少不用扛着锄头,一垄地一垄地地将那些硬结的土地翻得松软。
但她注意到的却是那句“没有劳动力”,跟“爸爸和弟妹”,“她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金宝枝母亲点点头,“去年她爸为了救个小孩儿,被火车压了,双腿截肢。她家就这么一个劳动力,人一倒,天都塌了,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她不出来干活咋办?”
至于被她爸爸救了孩子的人家,金宝枝母亲没有提,但显然也是养不起这么一大家子人的,不大恩难谢最后成仇都不错了。
而这年代国家也穷,不可能白给你发粮发钱,只能家里最大的孩子站出来,城里给安排个长期工,农村下地挣工分。
就是苦了孩子了,这么大的小姑娘,去城里上班都勉强,更别提挥着锄头种地了。
严雪望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想到了当初的自己,甚至当初的自己相比她都要幸运些。
但严雪还是摇了摇头,“太小了,我这边实在要不了这么小的……”
话还没说完,那小姑娘眼泪就砸了下来,但竟然低头抹了下,什么都没再说。
大概自从爸爸伤残后,就已经看遍了人情冷暖,也知道自己是在给别人添麻烦。
金宝枝母亲还想再说,就连郭大娘都有些于心不忍,“不是按工算钱吗?不行给她少算点儿工。”
谁也没想到严雪话锋一转,“但我可以雇她爸爸。”
小姑娘惊愕抬头,掉到颊边的眼泪都忘了擦,“雇、雇我爸爸?”
金宝枝母亲也很意外,倒是郭大娘意外之后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
果然严雪眼神柔软,“我这边有些活,有手就能干,就是不知道她爸爸愿不愿意来干了。”
这让小姑娘又犹豫起来,“我爸爸他能行吗?”很是不放心的样子。
郭大娘却想起了当初的郭长安,“行不行咱说了不算,让他自己来试,当初我还觉得长安不行呢。”
于是当天都没过,金家三叔驾着牛车又来了,从车上背下来一个双腿齐膝而断的人,放在了严雪家炕上。
男人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鬓角却已经生满白发,上午刚来过那小姑娘就紧紧跟在他身边照顾。
严雪给几人都倒了水,才在写字桌边坐下,问男人:“金大娘回去都和你说了吧?”
男人点头,似乎已不惯与人交流,表情麻木半晌才道:“你说不要俺姑娘,要俺。”
刚听金家嫂子这么说的时候,他十分意外,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没了腿就是个废人。
地不能种,活不能干,就连拉屎撒尿都要别人照顾。
但严雪却很肯定地告诉他:“我这边的确有些活,有手就能干,至于生活方面,也有男职工愿意帮助你。你要是觉得行动不便,我也可以帮你打一个能代步的工具,单看你愿不愿意。”
有时候身体垮了不要紧,怕的是人精神垮了。
身体垮了,只要意志还在,总能想办法重新站起来;精神要是垮了,再好的身体都没有用。
严雪能伸手扶一把想要站起来的人,却拉不起一个只愿意躺在泥泞里的灵魂。
她等着对方的回答,一时间,屋内陷入了让人有些屏息的安静。
金三叔看着着急,“小许你倒是吭一声啊,不就是干活吗?你要能来干,我每天过来接送你。”
大环村到金川林场走路才二十分钟,驾车更快,“反正也没多长时间,我就当溜牛了。”
这让那男人抿起唇,脸上更加纠结,金三叔就又望向严雪,“看到了吧?就这么个倔脾气,生怕给人添麻烦,也不想想她家小丽才十二,下来能干啥。”
说着又忍不住叹气,“也是他不走运,好好的碰上这事儿,以前下地能挣十二个工分,全村也没几个比他能干。”
这话让那叫小丽的小姑娘垂下了头,眼眶又有些发红,男人也抿抿嘴,“你要愿意要,俺就过来干。”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金三叔松口气,严雪也笑道:“那我到时候让长安带你。”
那小姑娘到底年龄小,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连声跟严雪说谢谢。
严雪看着,就顿了顿,“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这让几人一愣,她已经又望向男人,“既然你有工作了,还是让你家姑娘回去上学吧。”
严雪放轻了声音,“家里有困难的时候委屈孩子,让她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出来赚钱养活全家,总不能有了办法还委屈孩子吧?她这么小,就算不读书,最多也只能照顾照顾家里。”
男人下意识转头去看女儿,发现小姑娘眼里错愕中还闪着期待的光,但被他一看,很快又暗淡下去。
“我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我就待在家里做饭看孩子。”她垂着头,这么对别人也对自己说。
男人就长长叹了口气,“还是去上学吧,家里那两个也该上学了,还用你看。”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次日金三叔便驾着车把人送过来,开始跟着郭长安烧锅炉,看温度,挑杂菌。
随车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大捆柴火,“小丽说没啥可送的,这些送给你烧,谢谢你愿意让她爸爸过来干活。”
事情定下来,严雪才问了问男人的名字,得知他叫许万昌,女儿则叫许小丽。
就是没想到她一天工资还没给发,对方倒是先送来一捆柴,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姑娘昨天回去后捡的。
严雪到底没说林场不缺这个,金三叔应该也知道林场不缺,但还是送了过来,显然是让小姑娘尽尽心意。
只是严雪本来想打个轮椅给对方,但实在弄不明白是怎么打的,只能先找贾师傅做了个简易的平板车。
真的很简易,就是一块结实点的木板,两边各两只木轮,移动的时候手里还要拿着木块在地上借力。
但许万昌显然也觉得比整天躺在炕上强,很快便自己掌握了要领,还学会将东西放到平板车上一起移动。
为了不麻烦别人,上班期间他尽可能少喝水,不喝水,午饭也都是早上从家里带的,自己对付着吃上两口就继续干。
只不过严雪这边又收了个双腿截肢的,消息很快便在林场传开,没几天又有人想给她介绍。
先是领过来一个十八、九岁的聋哑姑娘,说是小时候发烧把耳朵烧坏了。
严雪见人收拾得挺干净,手上也有茧,显然是经常干活的,就问了问对方识不识字。
听说读过小学但没读完,识字不多,给了对方一本字典,让对方尽可能用文字交流,把人留下了。
但严雪因为上辈子的经历,格外愿意拉那些身有残缺的人一把,却不代表她就是个乱发善心的傻子。
看着眼前傻笑着四处张望的姑娘,严雪笑容淡下来,“婶子您刚才说什么?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她当然听到了也听清楚了,这么说不过是给对方一个台阶,让对方自己收回。
对方却显然没这个眼力见,更没这个自知之明。
之前想给郭长安介绍自家侄女的女人就站在她家院子里,“你这不是招人吗?正好我侄女彩霞在家闲着,你看着给她安排个活呗。”
非常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还埋怨严雪,“你这也没说你啥样人都招,早说我早送来了。”
严雪平时挺能控制情绪的,闻言都差点被气笑了,“那您侄女能干什么?”
“你这不是就招这样的吗?”女人说,“你放心,她平时不麻烦人,你找个地方给她待着就行了。”
“那你怎么不去找场里,让场部找个地方给她待着?怎么不让局里找个地方给她待着?”
严雪笑意不达眼底,“婶子你觉得我好欺负是吧?那我可得去场里问问了,我这里难道是搞慈善的?”
对方如果只是低智,但能沟通,能做事,哪怕做得慢一点,她也不是不能考虑。
但人连话都听不明白,十几岁了尿裤子还不知道,她这里又不是收容所。
严雪都没给对方反应时间,抬步就要往外走,“正好采伐队也下山了,我去问问郎书记,问问宁场长。”
那可不能让严雪去乱问,今年他们林场采伐任务完成得优秀,正在场部开表彰大会呢。
这严雪要是一去,再一说,场领导脸色肯定不好看,连带着她家男人都得脸上没光。
女人拽上自家侄女就走,“我们走还不行么?你不愿意收拉倒!”
说着到底气不过,又嘟嘟囔囔,“还以为多好心呢,还不是看俺家没送东西,也不怕将来生个和彩霞一样的……”
话还没说完,身后一个扫帚就招呼了过来,二老太太怒气冲冲,“把你那张臭嘴闭上!”
老太太着实被气到了,严雪还怀着孕呢,她竟然诅咒严雪也生个傻子。
严雪脸色也彻底冷了,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就朝场部走去。
女人想拦,被二老太太挥着扫帚又是一阵打,“你那嘴是不是不会说人话,全装的大粪!”
严雪一路走到场部小广场,那边表彰大会还没散,郎书记正在宣布今年场里的先进个人。
不出意料,祁放虽然不在采伐队了,但去年的先进个人还是颁给了他,以表彰他为整个县里做出的贡献。
当然他现在人在镇上,作为奖励的搪瓷缸子和毛巾是刘卫国上去帮他领的。
领完刘卫国才发现严雪,赶紧递给她,“你早来一会儿啊,早来一会儿让你上去领了。”
严雪笑了笑没说什么,一直在边上站到表彰大会结束,人刚开始要散,她就上去找了郎书记。
当时郎书记话筒还没关,于是众人清晰地听到——“你说啥?有人硬要给你塞个傻子,还诅咒你肚子里的孩子?”
这下众人全停住了,几个跟严雪交好的更是当时就变了脸。
郎书记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皱眉往下面一扫,“哪个姓潘的同志,媳妇娘家有个侄女智力不好?”
潘大高就站在人群里,听到之前那句已经有了些不好的猜测,这下周围不少人都看向了他。
郎书记也没点名,“严雪同志心好,愿意给一些身有残缺的人机会,你们就真当她善良好欺负了?而且我强调过许多遍,木耳栽培是咱们林场乃至局里非常重要的项目,就算不能做贡献,也不能添乱吧?”
只不过就算不点名,大家也知道说的是谁,潘大高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郎书记也没说太久,敲打得差不多了,就提起试点那边马上就要动工,让大家都去义务劳动。
严雪也没指望这事能闹多大,当众来找郎书记,就是希望郎书记能帮着敲打一下。
有郎书记这些话,其他人再想往她这里塞人,就得考虑考虑她愿不愿意,场里愿不愿意。
只是她也没准备就这么放过对方,和郎书记道谢回去后,就把和潘大高媳妇有关的人都给拒了。
潘大高是哥俩招工在林场,下面还有个弟弟,弟媳妇也来严雪这报了短期工。
这眼瞅着采伐队已经下山,家属队那边清林的活也所剩无几,马上就能来严雪这接着干了,严雪突然说不要了,他弟媳妇能干吗?
再一打听,原来是潘大高媳妇非要给严雪塞傻子惹的,他弟媳妇当时就去找潘大高媳妇打了一架。
打完来找严雪求情,严雪却油盐不进,只说今年人已经够了,气得她回去又打了一架。
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这一天一块多的好活就这么没了,估计以后只要想起来,她就得骂潘大高媳妇一顿。
而且因为严雪这一杀鸡儆猴,后面果然没人再来触她的霉头了,厂房建设和菌种接种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之前培育室内温度不均,菌丝生长进度不同,刚好方便了菌种接种时按批次进行。
中间培育快的先抽走,再把剩下的按进度往中间挪,四月不到下旬,严雪这边菌种的接种已经全部完成。
又用了几天清洗罐头瓶、入库,严雪这边刚有点清闲时间,祁放突然回来了。
说突然是因为要说镇机修厂那边完事了,男人什么东西都没拿;要说他是放假回来,当天又不是机修厂的放假时间。
而且他还不是坐小火车回来的,搭的局里的内燃机,这就让严雪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结果她一问,男人沉默了下,看她,“上面要下来人检查,看要不要把静液压系统换了。”
当时装这批静液压系统的时候,吹得可是天花乱坠,又好用又省油,结果采伐一开始就出问题了。
虽说祁放给打了个补丁上去,能让采伐继续进行,但照比之前的液压系统,元件损耗还是很大,还不能开到最大功率。
之前是忙着采伐没办法,现在采伐队都下山了,机器也入库了,局里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显然几个月过去,吴行德那边还没想到解决办法,林业局这边也不指望他能想到解决办法了。
严雪看男人眉心蹙着,伸手帮他按了按,“这批液压系统要是换了,吴行德那边项目是不是就得停了?”
“不一定。”祁放没让她按太久,把手拿下来在掌心里握着,“这批也不一定能换成,毕竟换系统也得不少成本。”
果然祁放收拾收拾去到小修厂,上面的人下来检查了圈,又问了不少问题,也没说到底要不要换。
晚上熄灯前,男人表现得比以往都要沉默,还坐在写字桌边画了半晌的图。
严雪自从怀孕后,明显比之前容易犯困,看到就打了个哈欠,“你后悔吗?”
她没有说得很清楚,但不说清楚,祁放也知道她问的是就这么放任静液压的研究陷入困境不管。
这让祁放笔尖顿了顿,“没,东西本来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但吴行德那一套毕竟还是苏常青的底子,这才刚拿出来就被否定,被怀疑,还要被更换,估计他今天也听了不少难听的话。
严雪想了想,干脆和他说起那天在瞿明理办公室打电话的事,“和省里那位看上去挺熟,估计的确背景很深。”
祁放知道她的意思,“再看吧。”见她又打了个哈欠,起身收拾了东西,“耽误你睡觉了。”
“还好吧,就是最近刚忙完,人一松下来就格外困。”
严雪先躺进被窝,不多会儿就感觉男人关了灯躺进来,手也落在了她小腹。
一开始还只是轻轻搭着,随即摸了摸,又摸了摸,“宋大夫是不是看错了?这都三个多月了。”
意思是都三个多月了,怎么还摸不出来。
严雪有点好笑,“三个多月也就一个柠檬大,你要能摸出来,那得是我长胖了。”
这祁放就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你还知道柠檬?”
严雪本来都快睡着了,闻言一个激灵。
这年代北方见个香蕉都是稀罕物,上哪儿知道柠檬去,她还是太困了。
不过她也不慌就是了,“以前听别人说过。”万能的理由。
这回祁放又沉默了会儿,“你去严家的时候几岁?”
“九虚岁吧。”严雪虽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还是说,“当时我都快能上学了,结果没上成。”
一来突然换地方,二来她妈嫁到严家庄没多久就赶上了闹饥荒,严继刚都差点没能生下来。
还是她继父在外面搭上了不知道谁的线,经常能弄点鱼虾回来,一家人才能勉强维持着生存。
祁放却琢磨着九虚岁,应该能记不少事了,严雪这么聪明,记忆力肯定不会比他差太多。
那难道真是小时候在生父那边听到见到的?
至少严家庄肯定不能让她有这么多见识……
祁放琢磨着,还待再问,严雪却显然不太想提那些往事,“你那推土机和挖掘机还没改完吗?”
她记得男人之前说半个月,结果这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没回来。
祁放也就没再问,“差不多了,不过有个人比较烦。”
“你说陈纪忠?”
严雪一听就懂了,“他又给你找麻烦了?”
“之前有个零件坏了,耽误了快一个星期,我怀疑是他干的。”
祁放说起来还挺平静,“所以这次回来前,我特地嘱咐他们有个配件必须看好了,不然之前的努力都得白费。”
他要说这个严雪可就不困了,翻个身支了肘看他,“你故意挖坑等着他跳?”
祁放目光却在她雪腻的肌肤上落了落,觉得其实也不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的……
他拉起下滑的被子,从肩头到脖子把人遮严实了,才低“嗯”了声。
严雪没注意他的视线,“你准备怎么抓他个现行?”
“我在里面加了个装置,一旦有人破坏那个配件,就会喷对方一脸。”
“油漆吗?”
“不是,染布厂的染料。”
祁放慢悠悠看她一眼,补充,“弄皮肤上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