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师傅还是比小学徒工有眼力见的,一看就知道车间内气氛不对。
尤其祁放面容冷峻,沈工程师脸色铁青,其他人都在或明或暗看着他俩。
但人年纪大了,哪怕不憨,也能有在关键时刻装憨的本事,所以他干脆直接问了那一句。
也因为这一问,车间内凝滞的气氛也有了缓和,总不能当着他的面还继续吵吧?
祁放先淡淡收回了落在沈工程师身上的视线,“刚才您说推土机……”
话还没说完,沈工程师已经冷冷接过去,“他给你改那推土机出问题了?”
这让祁放顿了顿,重新看向他,没说话。洪师傅也像被问住了,一时有些难以回答。
沈工程师一见,更加确信,“我就说那办法不是他想出来的,没有那金刚钻还偏要揽那瓷器活。”
他着实被气到了,上面人说他们也就罢了,祁放一个小修理工凭什么?
对方来这些天,他也没见对方有什么本事,倒是挺能加班,就为了那几个加班费。
这让他冷笑更甚,直接看向洪师傅,“有什么你就直说,不用藏着掖着,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脸说旁人。”
弄得洪师傅愈发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将大嗓门压低,“不是,他给我改得挺好的。”
一句话把沈工程师听愣了,在场其他县机械厂的人也愣了。
祁放?改得挺好的?他们没听错吧?
如果没记错,之前沈工好像也去帮着看过一回……
果然沈工程师完全不信,“你们那液压系统根本没问题,用他改什么?”
“对啊。”洪师傅点头表示认同,声音继续压低,“所以他让我把铲斗改了,改完就好了。”
“他让你改的是铲斗?”沈工程师完全没有想到。
其他人也很意外传动系统的问题竟然要靠改铲斗来解决。
倒是祁放还是那个神色,也不理沈工程师,直接问洪师傅,“您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儿。”洪师傅倒是看了沈工程师一眼,低声说:“我是想让你帮着再看看,还有哪个地方需要改,我总觉得还差点儿。”
祁放没说废话,“我跟您过去。”
两人就这么走了,剩下车间内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尴尬。
好一会儿,沈工程师一脸铁青也跟了上去。
他实在不相信祁放一个小修理工,除了会修拖拉机,还会改推土机。
术业有专攻,他都不敢说所有工程机械他都了解。
其他人一见,也有跟过去的,毕竟试验推土机用的是厂子后面的一片空地,谁都能去。
路上洪师傅还在和祁放说:“我本来没想改,但试推土机的人老是忘,用着用着就把功率开大了。”
空地上推土机显然已经工作了有一段时间,改小的铲斗虽然看着没有原来那个和机身协调,但运转起来十分自如。
洪师傅和祁放在下面看了看,又把上面试开的人叫下来,自己进了操作室。
“现在液压系统已经没问题了。”洪师傅拍了拍液压缸,“就是机器开久了,总觉得没刚开的时候好用。”
“正常。”祁放说,示意他隔着铁皮摸发动机。
洪师傅一摸果然烫得都能煎鸡蛋了,“这个能改吗?”
“能,在发动机上加个冷却装置。”
祁放说完,又看了洪师傅一眼,“不想改开俩小时停下来降降温。”
“那还是先这么的吧。”洪师傅实在不想再往上加成本了。
但哪怕这一次什么都没再改,两人从推土机上下来,过来围观的众人还是神色各异。
尤其洪师傅那大嗓门还边下来边和祁放说,“那我就这么交上去了,还是你会算,叫我改这个铲斗大小刚刚好。”
竟然真的给改好了,当初沈工过去,可是都没给出什么有效的建议……
众人都没敢去看沈工程师,但沈工程师的脸色还是差到了极点。
而且别人没敢看,可不代表祁放也一样,他直接从沈工程师身边走过,“你要是看不上我,可以让我回去。”
简直是挑衅,沈工程师连车间都没回,直奔警卫室打电话,“你教我那招根本不管用,他才不在乎谁的心血,不在乎项目停不停。再说这事本来也跟他没关系,你要非得跟他耗,不行你自己过来。”
他就搞不懂了,吴行德怎么那么确信他一提什么心血不心血,就能说动祁放,又怎么确信祁放就有这个本事。
要不是这次研发主导者就是吴行德,东西也基本都是吴行德拿出来的,他才不会配合吴行德做这么荒谬的事。
那边劝了半晌,也没把他劝好,他一回车间,更是感觉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好像在说:“还研究所下来的工程师呢,连个小修理工都赶不上。”
再说祁放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东西不经过足够的试验就拿出来,出了问题还指着别人解决……
而且没过几天就不是感觉了,真的有人在私底下议论。
主要祁放性子虽然冷淡,但没架子,有事找他他是真帮忙,沈工程师就不一样了。
而且县里这批集材50是按祁放那个方法修的,沈工程师虽然是研究所下来的,但其实没起什么作用。
以前祁放没表现出什么能力,大家对沈工程师还有点滤镜,现在……
东西可是他们研究所没做好,才出的纰漏,自己不努力解决,凭什么指望祁放一个修理工?
沈工程师听完气得半宿没睡,回头又找时间给所里打了个电话。
至于祁放,就等着对方叫他回家,可惜左等没动静,右等还是没动静。
他很怀疑吴行德是不是故意拖着不让他走,逼他为了回家,把解决办法交出来。
这让他在给严雪写信的时候非常疑惑,“他这么大了还没结婚吗?”
很显然是在说那位沈姓工程师,毕竟对方都在这边耗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严雪好笑,见严继刚一直站在桌边,等着听姐夫的消息,干脆说给严继刚听。
结果严继刚同款疑惑,“对、对啊,他都那、那么大了,就没、没有媳妇?没、没有小舅子?”
这下真把严雪听乐了,“那人家还真可能没有小舅子。”又用好手揪揪他鼻子,“你就这么想你姐夫?”
严继刚抿了嘴不好意思地笑,过了会儿又拉拉她,“所、所以姐夫是还不、不能回来吗?”
“估计暂时是还不能回来。”严雪说完,立马见小少年脑袋垂了下来,显然很失望。
她就揽了小少年的肩,“你要是想你姐夫,要不要也给他写封信?”
这要是以往,严继刚肯定眼睛一亮,今天却还是垂着脑袋,“写、写了姐夫也不能回、回来。”
这就让严雪有些意外了,仔细看看他,“你是有什么事要找你姐夫吗?”
这孩子挺好哄的啊,之前她走了那么久他都没在信上催她。
她怕是严继刚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好和她说,祁放好歹是家里的爷们儿。
严继刚听了,头垂得更低,“没、没。”竟然还躲了一下她的视线。
这让严雪更加存疑,看看他,干脆叹了口气,“继刚长大了,有什么都不和姐姐说了。”
严继刚一听,立马慌了,手也来拉严雪衣角,“不、不是。”
又赶忙解释:“是、是我听说姐、姐夫不回来,就没、没办法有小外甥。”
竟然是因为这个,严雪窘了一窘,但还是继续问:“你是听谁说的?”
“没、没谁。”严继刚小脑袋又垂了下去,手也抠起了自己的手指,“就刘、刘卫斌要当、当叔叔了。”
就刘卫国那藏不住话的嘚瑟劲儿,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当爸爸了,刘卫斌会出去这么说也很正常。
但严雪担心弟弟,过后还是去问了问,听说他在学校没受什么欺负,才放心。
给祁放回信的时候,她把严继刚那句“就没有小舅子”告诉给了祁放,还有严继刚想他了的事。
当然小外甥的事没说,也还好她伤的是左手臂,不然没法给祁放写回信,可就露馅了。
祁放收到看完,再看向沈工程师,眼神愈发不善。
但沈工程师大概是发现他也不想在这待,反而没一开始那么急着走了,每天琢磨怎么给系统打补丁,像是在比谁更能耗。
祁放都想学着严继刚,问对方一句你就没有媳妇,就没有小舅子?
想想吴行德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估计就算这人走了,也能派别人过来继续和他耗,他还是得另外想个法子。
于是祁放连着四天没加班,然后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在第五天寄了出去。
瞿明理收到信那天刚好有个会,看到是祁放寄来的虽然有些纳闷,但也没拆,先去把会开了。
会上各个林场汇报了目前的采伐进度,因为集材50恢复了正常使用,已经慢慢赶上来了。而且之前有RT-12顶着,他们也没耽误太多,尤其是金川林场和几个最先去金川林场找祁放修的其他林场。
然后会上就有人提了一个建议,既然集材50已经修好了,那些RT-12再派不上用场,是不是可以卖了。
“连咱们林场的职工都能想到办法,相信问题彻底解决是迟早的事儿。这些机器一直放着,不仅占地方,还得费人力物力进行保养,实在很划不来。”
瞿明理一听他把问题说得这么轻松就想蹙眉,但东西要是用不上,干放着也确实是种浪费,就问了问对方准备卖到哪。
“还能卖到哪儿?都四五十年代生产的老东西了,卖了也没人要。”那人还没开口,刘局长先说了句。
果然那人点点头,“整机确实没法卖,但机器上也用了不少好金属,拆拆还是值不少钱。”
竟然是打算卖废铁,这回瞿明理真的蹙起了眉,“东西都还没报废,这么处理是不是太浪费了?”
“放在那不用,跟报废了有啥区别?现在卖还能卖个好价,再过几年可就真成废铁了。”
刘局长不以为意,显然是赞成对方的提议,其他人也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还有人干脆不表态。
最终瞿明理还是没同意,把这事先压了下来,但看刘局长那神色,可未必会就此罢休。
不管这事是刘局长的主意,还是那人的主意,单位买卖东西可都是有文章可做的。瞿明理倒是可以干脆同意了,看看对方是不是想从中捞一笔,抓对方一个大把柄,那些被卖废铁的机器就可惜了。
还是得想个温和点的解决办法,不能一味强压,不然下面的人抱成团,他的工作可就不好展开了。
毕竟他是空降过来的,不可能把下面都换成自己人,以前有些人该用还是得用,最好拉一波,打一波。
只是他太年轻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干不了几年就得升,到时候局里还是刘局长,可未必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瞿明理琢磨着,眼睛瞥到桌上放着的信,随手拿过来打开。
信显然是从县机械厂寄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边有什么进展了。
然后这一看,眉先是疑惑地一蹙,接着意外地一挑,到后来连眉心都舒展了。
他又端起缸子喝了几口水,然后一个电话打到了县机械厂,“帮我找一下借调在你们厂的祁放。”
祁放借调过来也有段时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找他,警卫室的警卫员去叫了人,他过来也是简单的几个字,“嗯,确定可行,成本不高。”很快就挂了。
但没多久,机械厂书记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我们金川林场的祁放同志也在你们那借调有段时间了,该回来了吧?”
机械厂的书记当时就是一愣,没想到他们给出这么好的条件,澄水林业局那边竟然还来要人。
而且澄水的集材50不都修完了吗,也没听说又出什么毛病啊?
但瞿明理态度很坚决,他们这边急着用人,非祁放不可,不行就你们自己先研究着。
再问就是我们这边的同志技术有限,就算留在你们那,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
这下把吴行德那边打了个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瞿明理会来要祁放回去。
其实又何止瞿明理这一件,祁放竟然会放任老师的成果被质疑,被否认,他已经很意外了。
毕竟祁放这人把老师看得极重,上次他不过提了一句,就激得祁放动了手。
祁放毕竟是借调,档案还在澄水,在瞿明理手里,瞿明理想要人,谁也拦不住。
最终吴行德还是给沈工程师打了电话,“回来吧,我们自己研究,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于是祁放终于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别人不知道,找他帮过忙的几位师傅还是蛮舍不得他的。
主要脑子好使,见识也多,尤其是计算方面的问题,找他准没错。
当然祁放回到澄水后,也没能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澄水林业局。
瞿明理正在局里开会,“上次马复生提出的建议,我又仔细考虑了下,还是觉得不妥。咱们现在资源紧缺,有一分东西都得用在刀刃上,机器还能用,就这么拆了卖废铁,太浪费了。”
“那你说还能怎么用?”刘局长看似在询问,“现在全国各地的林场基本都换上集材50了,RT-12性能还是差了些。”
瞿明理早知道他会有此一问,话锋一转,“目前林场的交通主要还是依赖小火车,太单一了,也非常有局限性。一旦小火车道出了什么问题,所有林场都要与世隔绝,小火车道修起来成本也不低。”
突然就提起了林场的道路问题,刘局长忍不住蹙眉,但也有人接了句:“您的意思是?”
“我这里有一份资料,是关于将拖拉机改装成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非常可行,你们也可以看看。”
瞿明理拿起一直放在手边那叠纸,“咱们林场的路早就该修了,可惜缺乏工具,基本全靠人力,顶多让拖拉机去压几趟。”
不只是这个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国内搞工程建设主要靠的还是人力,工程机械实在是太紧缺了。
也不是他们不想修路,全靠各个单位和学校抽人出来义务劳动,能有多少效率?
听瞿明理说能改推土机和挖掘机,立马有人接过去看了看,也有人不信,比如刘局长,“这事儿靠谱吗?”
“县机械厂已经改成功过一例,我可以叫出这份资料的人来和大家详细说说。”瞿明理直接让人去自己办公室叫了祁放。
在场还是有不少人记得祁放的,也听说他解决了之前集材50的问题,像苗科长,更是对祁放印象深刻。
此刻见又是他,有人心里了然,也有人心里就不那么痛快了,一连问了他好几个刁钻的问题。
刘局长更是紧抓成本问题不放,“要做这么多改动,得不少钱吧?”
“后面有成本预估。”祁放直接将资料翻到了最后,“采购渠道没问题的话,上下浮动不会超过10%。”
“那也不算多。”他旁边那位副局长是搞财会出身,几乎是立刻就有了衡量。
其他人听说,也接过去看了看,然后不出意料又和以往开会一样,意见分成了两派。
“既然决定不了,也问问下面林场的意见吧。”瞿明理突然道,“机器毕竟在林场,也是要给林场修路。”
那在卖废铁和改推土机挖掘机之间,林场肯定得选后者啊,卖废铁他们又得不到任何好处。
这下刘局长不说话了,就是人也显然不怎么痛快,回去没多久,他就陆续找了局里的财会和供应科。
瞿明理和金川林场那个祁放不是非要改什么推土机和挖掘机吗?
那就在成本上卡卡他们,他就不信弄这些东西没有个废件的情况,看到时候他们装不上咋办。
找完回去,刘局长还是觉得气不顺。
本来这个书记是该他当的,半路却杀出个瞿明理,还处处给他找不痛快。
要他是书记,还用这么费劲吗?想把机器卖出去,简单开个会一商量就行。
别管刘局长怎么想,瞿明理办公室里,瞿明理倒是和祁放相谈甚欢。
“还好你这封信送回来得及时,不然他们又得找我商量,把这些机器卖废铁。”瞿明理给祁放倒了杯水。
对于局里这些事,祁放并没有多言,和瞿明理说好了先采购哪些配件和材料,就准备告辞。
瞿明理立马想到了严雪受伤的事,“这都一个多月了,是得回去看看。”
祁放总觉得他话里像是若有所指,但这时又有工作来找瞿明理,祁放也就没多问,拎上东西走了。
另一边,严雪前两天刚在单秋芳的陪同下去医院复查,拆了固定带。
但二老太太看到她活动,还是紧张,“你可别累着,这要是养不好会落下毛病的。”
“没事,我左手没怎么动。”严雪给老太太看垂落的左臂,继续清洗那些试管。
去年时间紧,她都没做栽培种,直接将原种拿去接种了。
今年时间充足,她准备用栽培种接种,四月份接种,阳历一月份就得开始培养母种。
“这都一月份了,小祁那边还没动静?”二老太太又忍不住问起祁放,“阳历年他都没在家过,总不能过年还不让回来吧?”
“那不能,就算他不过年,人家还得过年呢。……
严雪还没说完,房门一开,有个颀长的身影走进来,遮住了门外的天光。
她的话当时便是一顿,倒是二老太太惊喜道:“小祁回来了?”
“嗯。”祁放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严雪身上,一时无言。
可虽然无言,那双眼却静静将严雪描摹了一遍,仿佛什么都说了。
二老太太立马错开视线,“我去看看继刚是不是该回来了。”
进屋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小脚一顿倒腾,飞快开门走没了影儿。
这一走,倒把严雪弄乐了,笑着看看男人,“你看你把奶奶都吓跑了。”
祁放没说什么,进屋放下东西脱了外套,又出来洗了手,一转身就把严雪抱了起来。
不是拥抱,是那种整个人都举得高高的,让严雪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肩膀,“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祁放这才把人放下来,正要再捧住严雪的脸亲一口,却见严雪按住左肩,轻轻揉了揉。
“怎么?抻到了?”他赶紧把人放开,眉也蹙了起来。
严雪一看,就知道他以为是刚刚自己弄的,“不是,之前不小心抻了下。”
没等祁放细问,外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严继刚玩完回来了。
大概是听说了什么,下一秒小少年脚步就加快了,“姐夫,你回、回来跟姐姐生、生小外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