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终究包不住火,祁放也没想瞒严雪一辈子。
但他现在连人都还没找到,也没能想出个万全的应对之法,还不想这么突然被戳穿。
他不动声色看看严雪,又看看严雪,见严雪始终没动,“咱们今天还有事,下次再去吧。”
结果严雪竟然反问了他一句:“下次去哪?”
脸上实实在在写着茫然,显然刚刚正在想事,根本没注意自己看着哪里。
这让祁放俊脸上表情微顿,但心却是放了下来。
没想到旁边刘卫国突然插了句:“你要去哪儿?不行你们去,我跟周文慧上别的地方逛逛。”
祁放当时便看了过去,沉默的,静如深潭的。
刘卫国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明今天天挺好,出着大太阳,咋就突然感觉有点儿冷呢?
他搓搓胳膊,“咋了?我说错话了?”
“没,就是看你心有点大。”
心不大,媳妇都要没了,还有心情到处逛……
这一会儿工夫,严雪也注意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但她今天本就不是来串门的,“还是说说你们的事吧。”
“那咱们找个饭店说,”刘卫国也更关心自己和周文慧的事,摸摸兜,“正好今天出门,我妈特地给我塞了几张粮票。”
周文慧对镇上熟,立马指了不远处,“那边就是国营饭店。”
一行人转了方向朝国营饭店而去,刘卫国身上那点莫名的凉意也就莫名消失了。
澄水镇的国营饭店是排临街的平房,进门先是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今天都供应哪些饭菜。
看完了,选好了,拿着钱和粮票去收钱的地方换饭票,再拿着饭票去相应的窗口打饭。
刘卫国在小黑板前看了看,“今天有红烧肉,要不咱点个这个?”
“这个太贵了。”周文慧小声拽拽他。
拽完,才想起来一起的还有严雪和祁放,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看两人。
严雪倒没有什么意见,“我吃什么都行。”
祁放就更不会有了,但刘卫国还是道:“没事儿,我钱带够了。”
人笑呵呵的,明显很高兴周文慧想帮他省钱。
不过大菜既然点了,剩下的几人也就应付应付,点了在窗口就能打到的菜,红烧肉还得去专门的窗口找厨师做。
点完在用餐的饭厅找了个木桌,严雪和周文慧坐一条长凳,祁放和刘卫国坐一条长凳。
这年代男女关系在外还是得注意的,尤其是刘卫国和周文慧这种未婚男女。
刘卫国还是急,刚坐下就又问了一遍:“我这到底算过了还是没过?”
“不好说。”严雪其实刚刚就在琢磨这个。
周母很好说话,看起来脾气也软和,甚至对刘卫国表现出了满意,但周父就……
严雪直接问周文慧:“你家是不是你爸说了算?”
周文慧点头,“是我爸说了算。”顿了顿又补充,“钱也是我爸管。”
“钱也是你爸管?”这让刘卫国很是惊讶。
家里大事听男人的,这他能理解。但在他周围,一般都是女人管钱,包括他家和祁放家。
严雪倒不是很意外,因为她发现周母说过一阵子话,总要下意识去看一眼周父。
祁放也注意到了,他甚至发现偶尔周父咳一声,或是将杯子放下,周母神色都要微不可察地一顿。
而且自从知道了他们都是谁,周父只看了刘卫国一眼,就一句话再没说过。
这是个很抗拒的表现,显然他对刘卫国连了解都不想了解。
果然严雪紧接着便说:“那这事恐怕有点难办,我看叔叔不像是不想接受卫国,是不想接受你找的对象。”
她给两人分析,“如果是不想接受卫国,咱们说起卫国的条件时,他至少会听听,甚至挑两句毛病。但他听都不听,显然卫国不管是什么条件,在他这里都一样,完全没有听的必要。”
周文慧也有这个担忧,所以之前刘卫国问起时,她迟疑了。
刘卫国就坐在两人对面,一看周文慧这表情,就知道严雪没说错,“那这可怎么办?”
对条件不满意,他还可以想办法争取,连了解都不想了解就全盘否定,他连个努力的方向都没有。
“我看问题恐怕还是出在江家身上。”严雪说得比较委婉。
祁放就要一针见血多了,“你们最好打听打听,她家是不是有什么要求江家。”
不然周父的态度也不能前后差距这么大,一个亲自笑脸相送,一个连听都不愿意听,明明刘卫国一看就比江得宝长得周正讨喜。
周文慧脸唰一下白了,“不、不能吧……”
说是这么说,但不论是发白的脸色,还是迟疑的语气,都泄露出她心底的不安。
“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严雪安慰她,“未必江家能办到的事刘家就一定办不到。”
这让周文慧和刘卫国都看了过来,期待的,紧张的,带着点莫名信赖的。
“还是先打听到底什么事。”祁放给严雪夹了一筷子菜,淡声说,“打听出来,才能想要怎么办。”
正好那边窗口喊:“红烧肉好了!”严雪见刘卫国和周文慧都有些神思不属,干脆自己站起来,“我去拿。”
“我去吧。”祁放比她动作更快,不多久就端着盘油润润香喷喷的红烧肉回来了。
其实要论香,还是经过筛选和驯化的家禽家畜做出来更好吃,野味天天在山上跑,口感不是太紧就是太粗糙。
但同桌四个人,刘卫国和周文慧显然没太多心情吃饭。祁放虽然稳得住,可本身就不重口腹之欲,只有严雪多吃了两块。
祁放注意到,不动声色又给她添了两块,一整顿下来倒把严雪吃得有点撑。
回到林场,一下小火车,刘卫国就跟祁放和严雪道过谢,准备告辞了。
小情侣显然还有话要说,严雪跟祁放也没留人,转身回了自己家。
晚上吃过饭,祁放正在院子里劈柴,刘卫国来了,压低嗓音用气声跟他说:“之前忘了说了,上次你托我打听那个事儿……”
祁放没做声,先把手里这点劈完,才进屋洗了把手,“我跟卫国出去走走。”
严雪只当是刘卫国心情不好,拉祁放出去散心,随口嘱咐了句:“别太晚了。”
“嗯。”祁放应了声,一直走出这片房,才低声问刘卫国:“人找到了?”
“没,”刘卫国说,“我又找人打听了一圈,咱们林场的确没有叫你这个名的,连姓你这个姓的都没有。”
那严雪是来找谁的?还二话不说就和他结了婚。
祁放蹙起眉。
那边刘卫国接着又道:“不过小金川林场有一个。”差点把他闪了一下子。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立即看过去,眼神幽深,“和我一个名的?”
“名是一个名,不过不是一个姓。他跟齐解放一样,也姓齐全那个齐。”
刘卫国打听得还挺清楚,“要不你再问问吧,对方让你找人的时候是不是把名字和地方弄错了?”
祁放“嗯”了声,一直到晚上林场停止供电,陷入一片黑暗,还在琢磨这件事。
刘卫国说金川林场没有,那应该就是真没有,他在这一片还是比较容易打听消息的。
倒是小金川林场那个,名字发音一样,地方也只差一个字,粗心大意一些还真有可能弄错。
但严雪不像是粗心大意的人,难道是介绍人给弄错了?
不知为什么,祁放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旱冰鞋,对方好像就在小金川,还刚好在找和自己相亲的姑娘。
但一米八大个儿,长得特别好,旱冰鞋又有点够不上。
而且他跟严雪这都见过几次面了,严雪还知道他要去姑姑家,说不定也知道他在找人,要是,应该早就对上了……
估计刘卫国在为他和周文慧的事情辗转难眠时,也想不到自己哥们儿比自己更睡不着。
实在躺不住,又怕翻身影响了严雪的睡眠,祁放干脆悄悄起身,拿了个小板凳去堂屋门外坐着。
晚春的夜晚风还很凉,天地寂静,连一丝虫鸣也听不到。祁放仰了脸,只看到天空中一轮圆亮的满月,不禁又想起严雪那双明亮的眼睛,想起严雪。
还是得找机会去一趟小金川,确认下那个齐放是不是严雪要找的人。
不管怎么样,先把钱还了,多赔几倍也没关系,毕竟是他占了人家的姻缘。
如果对方实在气不过,想要跟他动手……
动手就动手吧,还是那句话,毕竟他占了人家的好姻缘。
祁放垂下眸,随手从墙根拔了根刚冒尖的杂草,正想着,身后突然有脚步声靠近。
他猛地一回头,严雪已经推开了堂屋的门,困倦地打着哈欠,“我说人怎么没了,你真大晚上不睡觉看星星啊。”
“外面风大。”他赶忙起身,把人又推了回去。
“知道风大你还出来。”严雪眯着眼睛哼了声,“别挡路,我例假来了。”
祁放这才看到她手里的东西,从门边让开。
过了会儿,严雪从厕所回来,绕过他直接进了里屋。
估计也是困狠了,都忘了还有他这回事儿,祁放重新坐回去,继续盯着地上的月光发呆。
刚看了两眼,脚步声去而复返,一件外套直接落在了他身上。
他一愣,再回头,严雪已经站到了他旁边,咕哝着问他:“你总晚上不睡觉,是不是有失眠的毛病?”
祁放本能地想说自己没事,话到嘴边顿了顿,又变成低低一声:“嗯。”
上次刘卫国说起的时候严雪就想问了,没想到他整天晚睡早起,还真是失眠,“多长时间了?”
“两年半多,不到三年。”
这个时间着实有些敏感,严雪看了眼他,还要再问,男人已经起身将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回去说。”
祁放看来是真不想在外面待了,连小板凳都搬了回去,门也关好。
严雪就跟着他回了屋,“你平时都能睡几个小时?”
“四五个小时吧。”
四五个小时,那的确不多,估计还是他睡得好的时候。睡不好可能就像今天这样,都下半夜了,人还精神着。
“就没找大夫看看,调理调理?”
这回男人沉默了,直到严雪拿手戳了戳他,才说:“没。”
严雪当时就挑起了眉,“失眠两年多你都不看大夫?怎么?想英年早逝,让我再找一个?”
这句再找一个让祁放愈发沉默,但他失眠那两年,也没想过还会有人千里迢迢跑来嫁给他。
是啊,严家都写信跟他要契书了,他又怎么那么确信,严家姑娘会千里迢迢跑来林场嫁给他?
有些事经不得细想,祁放掀开被子挤了过去,将严雪整个儿抱住,“我看,等忙完幼林培育就去看。”
没想到才抱了两秒,就被严雪一推。
他一愣,以为严雪是还在生气,“我说真的,一定看好。”
“大夫都不敢打你这种包票。”严雪看他一眼,起身下炕穿鞋。
不多会儿外面传来门响,等人再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个碗,碗里是凝成冻的奶白色布丁,还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颤。
“吃点甜的吧,说不定能睡着。”身形娇小的姑娘把碗和勺子递给他。
甜美的布丁还没入口,祁放已经先被这贴心的举动撞了下。
所以他怎么能甘心把她还给别人?
祁放默默接过来舀起一块,还是先递到了严雪嘴边。
“我来事儿了。”严雪有些迟疑,但东西是她做的,她也的确想尝尝做得怎么样,最后还是咬了一小口。
很小的一口,还没有樱桃大,奶香和滑嫩却还是在舌尖迅速化开。
严雪品了品,“还行,下次自己吃,可以少放点糖。”
因为要送人,考虑到这年代人普遍更嗜甜,她多放了一点。
品完才发现那块布丁上落着个小牙印,而祁放这个人是很爱干净的。
正想着要不都吃了算了,反正也没多凉,男人已经收回勺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一整个布丁,祁放吃得很安静,吃完将碗送下去,刷干净,回来又抱住了严雪,“睡吧。”
因为耽误了一天,次日新房活有点多,要安窗,还要粉墙,不然等幼林培育开始就没什么时间了。
严雪晚上才把做好的布丁送出去,说是自己做的奶冻。给她羊奶那家四个,刘家四个,最后剩一个不好单送,干脆把搪瓷缸子里面的倒出来,切成了四瓣,送给郭家两瓣。
没等到第二天,刘家的回礼就来了,黄凤英过来送了一盘包子,“明天早上不用做饭了,热热就能吃。”
说完又提起刘卫国,“多亏有你们帮着出个主意,这事儿他连我跟他爸都没说,直接就来找你们了。你说他也是,看上谁不好,咋就非得眼光高,看上个镇上来的女知青?”
刘卫国这事还真不好办,关键不知道周父到底有什么要求江家,连自家女儿的终身幸福也能往里搭。
周文慧说是会回去问,但这种事她爸肯定不能和她直说。
接下来就是幼林培育,正式工和家属队都得上山给才造林不满五年的幼树松土、除草、割冠,人工去除杂草、灌木和藤蔓植物对幼树的影响,促进幼树尽快成林,她也没那时间。
不仅周文慧,祁放都没找到时间出去,一直到幼林培育开始后,才趁着有一天收工早,去了趟小金川。
可惜并没有碰到人,听说是有人打电话到场部来找,接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而且也不知道是巧还是不巧,他过去问的时候,对方刚走才半个小时。
这让祁放有一点烦躁,总觉得事情并不怎么顺利。
而严雪那个真正的结婚对象就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又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回到金川林场的时候,正好碰到家属队下工,祁放下意识看过去,却没在人群中看到严雪的身影。
倒是郎月娥看到了他,“你家小严下午把脚崴了,提前回去了。”
他眉心当时便蹙了下,“伤得重不重?”
“看着不轻,踩着泥从坡上摔下去的,金宝枝给她背回去了。”
这祁放哪还顾得上什么齐放不齐放,和对方道过谢后赶忙往家走。
没想到才下火车道,就在岔路边看到了严雪的身影。她一只脚明显还不太敢着地,竟然又跑出来了,还跑这么远……
祁放都没注意严雪是在和人说话,快步过去,“脚都崴成什么样了,你还到处跑?”
语气绝对有些冲,听得严雪愣了下,才道:“我没事……”
话没说完就被祁放打断,“上次你也说没事,脚背都青了。”
这还在外面,当着别人的面……
严雪抿起了唇。
旁边的人也赶紧出来打圆场,“别发火别发火,有话好好说。”
祁放这才注意到他,一皱眉,“你怎么在这?”
竟然是那个给严雪送旱冰鞋的。
这下他更压不住情绪,“脚崴了你不在家休息,就为了出来见他?你这只脚还要不要了?”
“我出不出来关他什么事?”见他还波及到旁人,严雪声也沉了,“是我自己要上山拿点东西,刚好在这碰到这位同志,人家还在劝我少走路,你能不能先问问清楚?”
齐放也赶忙解释:“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找她。”
想想又觉得不太对,“是我要找别人,刚好在这碰上她,想跟她问问路。”
可惜还没开口,她这爱人就回来了,还明显不太高兴。
这齐放就有些尴尬了,而且上次在小火车上碰到时他不这样啊,难道是媳妇脚崴了还到处跑,气的?
听说严雪不是为了见对方才跑出这么远,祁放情绪也没有好多少,一张俊脸依旧沉着。
他走过去扶了严雪的胳膊,“有什么东西非得你瘸着腿上山?叫别人去拿不行吗?或者等我回来,我去给你拿。”
叫别人拿当然不行,因为严雪要拿的是一整块木头,冒了黑木耳耳芽的木头。
今天中午她休息的时候发现的,还没来得及弄回家,下午她就摔了,被金宝枝送了回来。
已经快六月了,她实在没时间等了,早一天把耳芽弄回家,人工催熟,她也能早一点拿到成耳,进行菌种培养。
严雪仰起脸看着男人,“叫你去找?你知道哪根木头刚生了耳芽吗?”
原来是为了拿这个,祁放缓了缓语气,“你跟我说在哪,我去给你找。”
“那么大一片林子,那么多倒木,我都得仔细找找,你知道是哪一根?知道是哪一块?”
事关她能不能早点把弟弟接过来,严雪哪里放心交给别人,“再说我倒是想跟你说,你有时间吗?你们工队早就下工了吧?你还不是一下工就没了影,抓都抓不着?”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祁放痛处,他无从辩驳,只能蹲下/身,“上来。”
严雪没动,甚至转了个方向,拄着临时用来当拐杖的木棍朝另一边走去,“你自己回去,我得抓紧时间把耳芽弄回来。”
脚疼没事,养一养就好了,时间耽误了却是真耽误了。
万一今年没及时把菌种种下去,她就得再等一年,她可是答应了弟弟半年之内的,这些天一有空余都在山里找耳芽。
而且金宝枝找人给她看过,她这脚伤也没那么严重,不然她哪敢跑出来……
才走出两步,人就被拦腰一抱。
严雪都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绕到她前面,拉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将她背到了背上。
“你干嘛?”她捶了下他的肩。
“你不是要去找耳芽吗?”男人脸色依旧不好,嗓音也沉,动作却堪称小心地往上托了托,“我背你过去。”
这让严雪有些没想到,“你背我过去?”
那可都是山路,本就不好走,何况背着她这么大一个人。金宝枝今天送她下山,都只背了一小段,就把她放下来扶着走了。
祁放却问:“不然呢?等你自己瘸着腿走上去?”
严雪不说话了,祁放就又把她往上托了托,“你告诉我在哪,我给你找。”
“这还有人呢。”严雪想起了就站在旁边的齐放,“刚你说要找谁?”
人家两口子急着上山找东西,他跟着捣什么乱?
齐放赶忙摆手,“没事儿,你们忙你们的,我找别人问也一样。”
也不等两人再说什么,赶紧走了。
想起刚刚的事,严雪忍不住拍了下祁放,祁放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回头对齐放道:“刚才抱歉了。”
“没事儿没事儿。”齐放一听,走得更快了。
祁放也收回了视线,还在说严雪,“下次有事和我说。”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带着不可置信的女声——“祁放?”
唰!
祁放和齐放同时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