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言中

新房那边就剩安窗框和夹板杖子了,里面连电线都已经扯完,所以今天刘卫国回家得很早。

没想到才带着家里几条狗出去溜两圈,祁放又找过来了。看衣着,还穿着之前干活的那套没有换。

他有些纳闷,“咋啦?还有哪儿没干好?”

祁放竟然往边上走了走,示意他去边上说。

这在祁放身上可并不常见,刘卫国眼睛一亮,压低声,“你又发现谁和谁不对劲儿了?”

捉奸还捉上瘾了……

祁放默了下,才看他,“不是,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刘卫国显然有点失望,但还是道:“啥事儿你说。”

祁放脸色和平时一样淡淡的,声音却压低了,“林场以前有没有跟我一个名的?也跟我这么大,这么高,长得挺不错……”

还没说完,就被刘卫国白了眼,“知道你个子高还长得好,你这是夸自己呢还是问事儿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祁放总觉得他在说个子高的时候,似乎有一点怨气。

这让祁放顿了下,才继续,“这人应该是已经不在林场了,你在林场时间长,有没有印象?”

“和你差不多大,那应该跟我般大般(方言),一块儿长大的,我应该有印象啊。”

刘卫国仔细想了想,“我还真不记得林场有人叫祁放,姓你这个祁的都没有。倒是有个姓齐全那个齐,不过人家叫齐解放,解放那年生的,比你还小一岁,前几年跟着他爸调走了。”说完还问:“你这是帮人寻亲?”

“算是吧。”祁放只能说。

不说帮人寻亲,难道说帮严雪找她真正要嫁的人?

祁放脸色并不算好,刘卫国见了,也就又使劲儿想了想,“真不记得有,你确定是跟你叫一个名?”

“应该是。”

不叫一个名,严雪怎么能认错。

“那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吧,”刘卫国说,“小金川也帮你打听打听,说不定是地方弄错了。”

这祁放还暂时没想到,一顿,点点头,“也行。”又特地嘱咐:“先别跟严雪说。”

“你最近秘密有点多啊。”刘卫国眯了眼看他,“什么都不跟媳妇儿说,小心媳妇儿给你踹下炕。”

祁放平时挺淡定的一个人,竟然被说得下意识一滞。

现在已经不是他想不想说的问题了,是他能不能说,敢不敢说……

就这,他都还不知道真找到人了应该怎么办,自几年前那些事过后,头一次感到了棘手。

最后祁放只是说:“这事儿尽快,我着急。”

他也不知道严雪要找的那个人会不会找过来,多久会找过来。毕竟对方连钱都给了,就算人不要也得要钱吧?

虽然他跟严雪结婚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也没见到对方人影……

等祁放从刘家回来,严雪已经没在和郭大娘说话了,正烧了锅,在拿买回来的石花菜熬琼脂。

前些天忙着盖房子,她一直没抽出时间,现在房子那边活不多了,她也就将石花菜泡上了,还做了去钠处理。

石花菜里面含有大量的矿物质和碱性物质,如果不先拿火碱水也就是氢氧化钠泡一泡,破坏掉细胞壁,会影响琼脂的提取和纯化。

切成小段的石花菜经过熬煮后,已经开始析出透明胶质,严雪一只手还拿着勺子在翻,很从容的样子。

所以也不怪祁放一直没发现认错了人,真正农村出身的姑娘有几个知道琼脂,又有几个知道这东西应该怎么熬?

而且祁放要是没猜错的话,严雪弄这东西是想做培养基,人工种植林区某种真菌。

而琼脂作为培养基,是生物实验室培养细菌常用的。

除此之外,严雪无论是谈吐举止,还是胆色见识,都不像是小地方出身才只有十八周岁的姑娘。

但她又性格坚韧,吃苦耐劳,过日子精打细算还很会讲价,确实带着那么一点草根气。

有些事不想还好,一旦发现严雪并不是自己那个未婚妻,祁放反而更看不懂她了。

不过看不看得懂,他还是去洗手换了衣服,挽起袖子,“我替你会儿。”

熬琼脂得一直翻,不然容易粘锅底。严雪已经翻了有一阵儿了,有人要替她,她也就没拒绝。

然后祁放硬是一个人翻到熬制结束,盛出来用纱布过滤掉杂质,都没再让严雪接手。

剩下就是把它放到凉地方,等它彻底凝固成冻,严雪将东西送到了外面的仓房,一夜下来已经凝固得差不多了。

想想这东西不仅能用来做培养基,还能做果冻做布丁,甚至连卖的八宝粥里面都有添加,严雪又去了附近一户养了羊的人家。准备反正菌种现在还没有,先买点羊奶做个布丁吃。

这年代牛奶难得,奶粉配方不行,倒是有不少人家买了羊给没奶吃的孩子喝,等孩子奶大了不需要了再卖掉。

结果这户人家挺大方,愣是没要严雪的钱,给她装了一小盆。

严雪没办法,只能先这么端回去,等布丁做好了送几块给对方家,正好对方家里也有小孩子。

至于盛布丁液的容器,这年代的杯和碗都太大了,严雪跟隔壁郭家和刘家借了小酒盅,那种瓷的,两家加一起才凑出来十个。

就这样,用羊奶和琼脂煮出来的布丁液还剩了不少,在严雪家的搪瓷缸子里装了大半缸。

严雪自己都有些感叹了,“我做这点东西可真不容易。”

祁放帮她把小酒盅全装进一个大盆里,准备一会儿盖上盖帘端到仓房去凉,“下次别借了,咱们多买几个。”

“你当下次我还弄这么麻烦啊?”严雪笑,“我这是头一回做,还准备送人。要是就咱们自己吃,我就直接用搪瓷缸子装了。”

大怎么了?大了吃着更过瘾,到时候她就直接用勺子舀着吃。

严雪想着,舀了水开始刷锅,还没刷完刘卫国就来了。

祁放当时就看了那些布丁一眼,严雪也笑起来,“今天你可来早了,我做的布丁还不能吃。”

“啊?你又做好吃的了。”刘卫国反应慢了半拍。

这要是平时,他就算不借着机会调侃祁放几句,也该笑开了,今天却有点不在状态。

严雪一看就猜他可能是有事,祁放更是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

结果一个眼色使过去,刘卫国愣是跟瞎子似的,完全没看到。

再使,倒是让严雪看到了,严雪还挑了眉问他:“你对着卫国放电干什么?”

祁放那表情当时就一僵,“我没。”

那他可能的确没,但谁叫他长了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稍动不好就像是在对着人放电。

严雪收回视线,问刘卫国:“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刘卫国一张嘴,差点哭出来,“我媳妇儿要没了!”

那一瞬,祁放都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为自己这个哥们儿担心。

他端起放了酒盅的大盆,“我去放,你俩进屋说。”

严雪也擦了手朝里屋去,“进屋说。”

等祁放从仓房回来,刚好听到刘卫国沮丧的声音,“我跟周文慧的事儿让她家里知道了,她家不同意。”

这还真让祁放说中了,严雪抬眼看看刚从门外进来的男人。

祁放脚步也一滞,抿了唇,也不知道是何情绪。

严雪没再看他,问刘卫国:“那周文慧是怎么跟你说的?准备听她家里人的意见?”

祁放甚至更直接:“周文慧准备跟你分手?”

“那哪儿能!”刘卫国立马反驳,“要是她家里一反对她就跟我分手,那我俩这长时间不是白处了?”

“那你弄这一出干嘛?”祁放语气有些不好了。

这才哪到哪,就要死不活的,要是周文慧也是认错的,他还不得哭……

刘卫国心大可能没听出来,严雪却察觉到了那一点小情绪,抬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祁放闭了嘴,那边刘卫国也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她是没说要跟我分手,但她家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对象,也是咱们林场的知青。”

“是谁?”

“谁?”

严雪跟祁放几乎异口同声。

严雪因为跟知青同属一个家属队,还把那几个男知青全想了一遍。

这里面条件最好的就属张国刚,其次是跟他关系不错的杨涛,但这两人的人品……

刚想到这,就听刘卫国说:“是江得宝,那天在你们家一直挑事儿那个。”

那还不如张国刚和杨涛,至少张国刚没安什么好心,但也没为自己狡辩,事儿他干了就是干了,临走都还很硬气;杨涛虽然个子小,但处事圆滑,在几个人里面是最精明的。

这个江得宝就有点一言难尽了,手表不是他的,却就属他跳得最欢。

一直挑衅刘卫国和祁放的是他,提出让刘卫国和祁放赔的是他,后面事情败露,狡辩说只是开个玩笑的也是他。

就真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能挑事却不能担事。

严雪蹙了眉,刚要问,那边祁放已经开口,“她家里知道那件事吗?”

“知道,她回家的时候跟家里说了,她家人不信。”

刘卫国手肘支在膝盖上,垮了肩,“你们说我该咋办?我跟她这事儿还能成吗?”

“能成。”又是严雪还没开口,祁放就先说了。

这男人今天话倒是特别多,还特别主动,严雪看看他,也道:“事在人为。”

她给刘卫国分析:“首先你得弄清楚她家里人不同意她跟你处对象,是觉得你人不行还是条件不行。她家里人还没见过你,应该不知道你人,那就是没看上你的条件,那他们是没看上你的工作、家庭还是单纯看不上你是沟里人?”

总得先知道问题出在哪,才能对症下药,解决问题。

“还有江得宝,他长相和收入还不如你,那肯定有别的条件周文慧家里看得上。”祁放淡声补充。

两口子一个始终微笑,一个始终冷静,倒让刘卫国混乱的脑子也渐渐平静下来了,“这些我还没问,你们等我问问她去。”

脸一抹就走了,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让门槛绊到。

“你慢着点儿,不着急。”严雪出去提醒,回来时祁放还淡淡蹙着眉。

这让她又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不看好他们吗?”

祁放的确遇事喜欢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刘卫国是他朋友,他更想朋友能过得好。

何况他现在也不想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祁放垂眸握了握严雪的手。

两人没等太久,刘卫国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脸红眼睛也红红的周文慧。

一见年轻姑娘这明显哭过的模样,严雪先放了一半心。

至少刘卫国不是一个人在使劲儿,如果一有点什么事这姑娘自己就先退了,刘卫国再努力也没有用。

严雪给周文慧倒了一杯温水,“你还好吧?”

甜甜的笑眼,温柔的语气,让周文慧脸一红,低下头小声,“我没事儿。”

刘卫国低声哄她,“祁放和严雪都不是外人,你直接和他们说吧,我怕传不好把话传错了。”

他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很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

周文慧就是觉得把这些拿出来说不太好意思,但也知道轻重缓急,捧了搪瓷缸子在手里说:“江得宝他爸跟我爸一个单位的,是他们车间主任。”

严雪和祁放对视一眼,“那叔叔在车间是……”

“就是一个组长,带着大概三四十人吧。”周文慧并没有什么隐瞒。

果然江得宝还是有能让周家看中的地方,严雪想了想,干脆直接问周文慧:“这事儿你是想听家里的意思,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周文慧脸通红,捧着搪瓷缸子的手也握紧了,“我、我不想嫁给江得宝。”

虽然没直说她不愿意跟刘卫国分手,但意思却是明确的。

虽说两人才处了不长时间,但刘卫国这人挺有意思的,对她也好,哪一点都比那个江得宝强。

“那咱们就上门争取一下,”严雪说,“至少让你父母见见刘卫国人。”

“这、这能行吗?”周文慧很是犹豫。

“当然不能说你要带对象回家。”严雪笑,“你就说你在林场认识了几个朋友,去镇上的时候顺便去你家看看,我和祁放陪你们一起去。”

正常相亲怕相不成,传出来两方太挑的闲话,还要找个由头呢,何况周文慧跟刘卫国这种情况。

她和祁放跟着一起去,有外人在,周文慧父母再不乐意,也不会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这事儿耽误不得,谁知道周文慧家里哪天就真把她和江得宝给定下来了。

而且马上就是第一轮幼林培育,他们也没那个时间耽误,周文慧回去后也不知道是怎么跟家里联系的,第二天就准备带着人去镇上。

刘卫国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拿了出来,收拾得特别精神。严雪看看祁放,也把人拉回去……

换了件没那么打眼的。

毕竟他们是去给刘卫国做陪衬,不好喧宾夺主,能换他那张脸她也想给他换了。

一行四个年轻人走出去,还挺引人注意,不多久就有人跟他们打招呼,“今天咋穿这么板正?有事儿啊?”

“去趟镇上。”刘卫国只是笑,还问对方,“婶子你这是才从地里回来?”

“嗯呐呗,今年种的豆角子有一些没出,又去补了一茬。”

对方说着说着,就问起了严雪:“你家那房子盖得咋样了?老于家翠云没再去闹吧?”

严雪就知道她得问这个,“没,已经盖得差不多了。”

那婶子就啧啧几声,“她也真有意思,搁身边儿的看不着,反倒盯上你了,也不看看她家小梁啥样你家小祁啥样儿。”

又压低声音,“我听说林队长那媳妇儿也不是真心跟小梁,是林队长不能生,找小梁借种去了。”

这事儿严雪还是第一次听说,刘卫国媳妇儿都要没了,哪还有心思再打听什么八卦。

不过事发之后,相比于翠云的闹腾,林家那边的确很是安静,什么都没传出来,但这个借种的说法……

怎么事情绕了一圈,倒成了林队长的问题,反而程玉贞是那个有苦难言的?

严雪不知道真假,也不想去评价一个莫名其妙坑过自己的人,笑得歉意,“婶子我们这还得赶火车。”

对方一听,赶忙摆手,“那你们快走吧。”自己也拎起锄头,往家里去了。

周文慧家住在澄水镇北,说来也巧,跟单秋芳所住的那个胡同只隔着两条街。

当时她带着人往那边走,祁放眉都蹙了起来,见她提前两条街就转了进去,又不动声色松开。

结果几人到的时候,刚好有人从里面出来,周文慧她爸亲自送出来的,“下回文慧回来,我一定让她上你们那儿坐坐。”

“是江得宝他妈。”周文慧小声跟几人说,嘴唇当即便抿了起来。

见到几人,周父的表情也不复之前的热情亲切,只随意点了点头,“都来了。”

显然他对周文慧这几个朋友并不十分欢迎,又或者该说,他对周文慧在沟里交的这几个朋友并不是很欢迎。

倒是周母听说人到了,迎了出来,见严雪跟祁放相貌都极其出众,刘卫国也长得不差,还笑着夸了两句。

几人进去,还没坐下,周父又问:“林场下来一趟挺远的吧?今天不用上班吗?”

端着搪瓷缸子,一副严肃的口吻,好像他们几个是不务正业偷着跑出来玩被他抓到的小年轻。

周文慧脸色涨红,刚要说什么,严雪已经笑盈盈把话接了过去,“林场的活忙是挺忙的,闲下来也有不少时间,还能上山搞点副业。这不幼林培育马上开始了吗?我们今天下来,把之前挖到的天麻卖一卖。”

刘卫国是第一次登未来老丈人家的门,有些紧张,又被周父这态度唬住了,并不是傻。

听严雪提起天麻,他赶忙递上自己带过来的纸包,“头一回过来玩,也不知道带点啥好,就给您家也装了点天麻,您留着泡水或者炖鸡吃。”

这东西也不便宜了,刘卫国这一小包有将近半斤,比一条烟还要值钱。

周父没再说什么,周母更是不好意思,“来就来,还拿东西干啥?”

“都是自己上山挖的,您收着就是。”严雪帮着劝,“林场别的不多,也就人参啊,天麻啊,这些药材多。”

周文慧一见气氛还好,赶紧给几个人做了介绍。

周母听说严雪跟祁放是两口子,另一个叫刘卫国,立马把刘卫国又仔细打量了遍。

小伙子浓眉大眼,说话也利索,透着一股子精神,长得不能说很高,但也有个一米七五左右。

要论相貌,肯定是旁边这个叫祁放的更好,但人家爱人也比她家闺女更俊,周母心里还是有数的。

“我刚听你们说搞副业,你们都指着这个挣钱吗?”她试探着问了句。

严雪闻音知雅,立马弯了眼睛道:“也不是,他们林场工资挺高的,像我爱人只是个锯手助手,一个月已经能开到四十多。刘卫国去年就转成油锯手了,工资更高,副业这都是额外的。”

“是吗?”周母显然对这个数字还算满意。

“再就是像刘卫国他爸那样的工队长,工资也不低。”祁放帮着补充了一句。

果然周母立马抓住了重点,“小刘他爸是工队长啊。”

“嗯。”刘卫国笑笑,“我爸以前也是干油锯手的,后来岁数大了,就提了工队长。”

“那可不是谁岁数大了,都能提上来,我家老周也只混了个组长。”

周母笑着说了句,招呼几人喝水嗑瓜子。

后面整个聊天过程中,周母不动声色地问,严雪、祁放和刘卫国不动声色地答,周文慧偶尔插上几句,很快就把刘卫国家的情况弄清楚了。

其实刘卫国除了是沟里的,条件挺不错,在林场也不愁找对象。

父亲是工队长,也算和周家门当户对;母亲虽然没有工作,但每年跑山也能有不少收入。

家里有三个弟妹,他虽然是老大,但父母正当壮年,也用不着他管,完全没有负担。还有个爷爷是林场出了名的老猎人,一年到头家里常能弄到肉吃……

几人离开周家的时候,周父没动,是周母出来送的。

一直走到胡同口,刘卫国才敢回头看一眼,小声问几人:“我这算过了还是没过?”

周文慧迟疑着没说话,他就又望向自家哥们祁放。

祁放正要开口,转眼却看到严雪没做声,正凝神望着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

他一顿。

她这不是看时间还早,还想顺便去她那个秋芳姨家串个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