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绾音没有太多要收拾带走的东西。
带多了不方便赶路,除了日常衣物和用的,就是一些零散物件。
她在自己的妆匣边站了一会儿,带走了那一只玉玲兰。
深夜,秦鸢引开了值守侍卫。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从后院小巷之处离开。
没入寂静无人的深夜之中。
虞绾音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滚过雪地的声音,才有了些离开的真实感。
城门值守将他们的车马拦下,“什么人?”
严厉冷峻的声音在寒天雪地之中带了几分威慑。
秦鸢出示令牌。
虞绾音轻轻攥了一下裙摆。
侍卫看见是虞绾音的指令纷纷恭敬许多。
本身他们依从主公的命令,对于虞绾音的要求和身边人的日常出行从来不做任何限制,只是按例询问了一句,“女君叫您出去,是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女君有东西落在上一座城池了,叫我去取一下。”
侍卫应声放行,“女公子路上小心。”
“好。”
车马离开城池格外顺畅。
直到他们走远,才在悄无人迹之处改道。
虞绾音掀开车帘,看着远处月明星稀,雪色澄明。
地面雪光将天色映照得透亮。
她趴在窗边,看着那座小城从视线中慢慢消失。
想起阿姊说家里有天山淞雪,水月镜泉。
雪山冰晶高耸入云,青松郁郁葱葱,即便是冬日也挺拔秀丽。
山间云雾渺渺,犹如冬日瑶池仙境。
他们冬日欢庆节日,会在自己的帐子和屋舍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彩带。
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雪大地上,用鲜活的人烟气息做雪地丝绣。
她的母亲被迫背井离乡来到中原后,就永远离开了故土。
虞绾音这一生都没有涉足过母亲心心念念的家乡。
而在母亲亡故的土地上,也束缚了十数年。
她还是想回去。
不只是有书信里的人间仙境。
还有她的家人。
至于中原的两个夫婿……
不好带就留在中原好了。
秦鸢听见车后面的动静,喝了一口暖身酒,慢慢悠悠地问着,“这个时候走,您不怕他不打了,找回来?”
虞绾音落下帘子,“第五封捷报送来,他已经打到代州都城外两座城池。”
“等发现我走了,再将书信给他送过去,期间日程足够他打进都城。”
“身陷代州内部,他不安定了整个代州,出不来。”
“等他处理好一切,找出来的时候,足够我在乾宁与他们碰面走了。”
秦鸢听着虞绾音说完,轻笑一声,“女君算得周全。”
虞绾音有片刻的出神。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告诉戎肆她去哪。
不论是往哪里送信,她都没有透露过鄯善。
天下之大,戎肆找不到她或许就不想找了。
不过当务之急,他的要事也不是找她。
兴许等他事务缠身,权柄在手,也顾不上找她。
虞绾音指尖捏到了一团柔软。
垂眸,看到了那一对小雪狮。
*
雪山之上烈日高悬,年节之际,巍峨矗立的王宫脚下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喧嚣厮杀声被城外长风代入城中,城中巡逻的兵将严整肃穆,顺着城门排布开,时不时看向城门口。
厚重的城墙上狼烟烽火绵延不绝,钟鼓鸣罄。
城墙外,守城驻将和赫沉迁回兵马交缠在一起。
守城驻将一刀朝着赫沉砍了过去,砍到了他的刀鞘之上。
两人僵持不下,愈发加码的力道让两个壮汉面目都变得扭曲。
赫沉用力挡开,守城驻将被力道震得踉跄后退几步。
他缓过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疏忽值守,现在陇安兵马已经打进来了?!”
“你若是现在归降,应对外敌,君上还能留你一命。”
赫沉压根不停,再度挥刀上前,“现在归降,我还能活命?”
“我是个莽夫,但我不是蠢货!”
“他踩着我们赫氏的尸体坐拥江山,还要猜忌,还要防备。”
“还要我为了他应对外敌,还要杀我,如此贪得无厌之人,我为何不取了他脑袋自己坐在王位上!”
赫沉双目赤红,他万分清楚,自己早就没了退路。
只能杀,杀到最高的位置上。
打回程这段时间,代王起先是加派兵力,要将他们捉拿剿杀。
直到代州城门被戎肆起兵攻破之时,代王才发现事情不对劲,连翻送信想要与赫沉商谈。
许了他许多王权富贵。
但是已经晚了。
察觉到了掌权人的杀意,就没有再当做看不见的道理。
只要他退一步,不知道那来自自己王室的刀会什么时候捅过来。
自己人的刀比敌人的刀更加凶险。
守城驻将接连后退,听着他大逆不道的话,“你简直疯了!”
“合该君上要杀你!君上该早早杀了你!在你们占了晏州就杀了你们,也好给你们留个青史功名!”
“你他妈找死!”
城门外守城之战烽火燃了三天三夜。
在他国领土征讨肆虐的铁骑在自己国土之上自相残杀。
不知过了多久,进攻声逐渐逼近城门。
城门内众人立马严阵以待,手中刀鞘弹出,刀刃迎着不停震颤的城门。
直到一记重凿撞在城门上!
城中所有兵马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外面的进攻声一下一下撞着城门,被堵压住的城门在接连碰撞中发出沉重的“吱吖”声。
每一声重创都破败一分。
像是无形的大手,缓慢抓紧了城门内所有人的神经。
每撞一下,都收紧一分。
直至完全绷断!
轰隆的破门声与呐喊声回荡在原本寂静的城中。
然而打进来的人,不是赫沉。
城门内众人见状惊得连连后退几步。
望着城门口的景象惊愕的睁大眼睛,仿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乏有人跑去王宫禀报。
戎肆坐于高大马背上,踩过赫沉和守城驻将的尸身,出现在了城门口!
他身影逆着清早晨光,身后是一轮血红圆日。
将男人刚硬的轮廓映照得愈发清晰。
唯独他的面容匿在阴影之中。
整个代州都城瞬间兵荒马乱。
“他们不是打过来还早吗?!”
“怎么这就到城下了!”
“快去告知君上!”
但不等他们跑出回去,汹涌而入的兵马就踏平了入城长街,追上四下流窜的兵马。
宗承飞刀甩出,径直刺穿了那人胸膛,快马跑过时再一把抽出,“下辈子再去告诉你们君上。”
冲在前面的大多都是晏州兵将前来寻仇,举刀大呵一声,“给我踏平代州!让他们血债血偿!”
应和的“杀”声响彻云霄。
蹿动的兵马从戎肆身边快速冲出。
唯独他停在原地。
两元大将都死于来人刀下,让周围代州兵将一时间不敢靠近他分毫。
甚至连对视都心生畏惧。
戎肆视线扫过周围兵马,定在雪山之下的奢靡王宫上。
而后挥刀催马,朝着那王宫逆流而上!
他不执一言,但山呼海啸一般的压迫感骤然爆发。
迎冲上去的兵马与他混战在一处。
长刀扫过之处,鲜血飞溅。
片甲不留、寸草不生。
凌厉肃杀气息随着攻势膨胀蔓延。
所过之处都逐渐易主。
代州都城的烽火未灭。
鲜血染红了长街。
一路铺到了王宫脚下。
都城之中一片腥风血雨。
宫门破开,接连抵挡的兵马根本扛不住这般勇猛攻势。
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
代州领土自打开始征战以来,从来没有被人打到过家门口的时候。
这些兵甲从未想过被攻破的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代王坐在王宫大殿之上,听着宫内的宫人接二连三地前来送战报。
从“君上,他们破城了!”,一直到“君上,他们打进宫门了。”
一旁宫人跪在旁边祈求,“君上,咱们快逃吧。”
“现在逃还来得及啊。”
代王嗓音沙哑,“来不及了。”
他撑着额角,俨然一副颓然之势,睁开眼睛看向大殿之外。
殿外青天白日。
赫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代王眯了眯眼睛。
一旁宫人看见戎肆吓得跌坐在地,顾不得代王连忙跑去后殿。
代王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近。
那年轻人身上盔甲被血色烟尘浸透,平添张狂血性。
他大抵是已经征战了多日,但眉宇间不见疲色,只余定而不拔的凶性,朝着这个大殿走过来。
代王有些出神,仍然维持着撑着额角的动作。
今日天气很好。
代州的气候恶劣,少见这样的晴天。
万里无云,日头正盛,这场仗不知道已经打了几个日夜。
从攻进城门之后,他就坐在这里,吃不下喝不进。
戎肆踏进殿中,长刀在地面上磨出零散的火星。
代王看着他,无声轻笑,“我想了许久,怎么会到如今地步。”
“怎么我两元大将突然就开始互相谋算。”
“怎么我与臣下被接连离间。”
“怎么我的大好局势就变成一盘散沙。”
戎肆杀伐过后,嗓音很粗,“是因为你自己。”
代王坐直身子,看着他,“听说你有一位,冰雪聪明的军师是不是?”
戎肆眉骨微动。
“从赫伦进攻陇安落败,我就听说了,你的夫人,是个妙人。”
“这么久了,我之所以没走,就是想见见她。”
“看看是谁把我和我的臣下算计得团团转。”
代王话还没说完,戎肆长刀捅进他的心脏。
男人双眸瞪大,整个人被这巨大的力道带得身形一晃。
代王知道这件事不可能。
妙人,只有胜者,只有足够强胜的人,才能拥有。
他如今是个输家。
也或许是谁有了她,才是赢家。
能把一带山匪,驯成战场上的枭雄,坐地势起。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代王压过汹涌而来的剧痛,忽而轻笑,“不愿意让我见也无妨。”
他看着戎肆,有意无意地提起,“毕竟想见她的,不止我一个。”
戎肆冷硬的眉宇越收越紧,猛然将长刀抽出。
鲜血从漆黑的洞口泱泱而出,代王身形一晃,不得不撑在身前桌案上。
他动了动唇,很快奔涌而上的血液堵住了喉咙,从唇齿间溢出。
戎肆漠然地看着他咽了气。
凝眉思忖着他方才的话。
大殿之外仍是一片兵刃相接的尖利声响。
熊熊烈火滚过雪山之下的恢弘宫殿,四周浓烟阵阵,风声鹤唳。
王君被斩,残余兵力也再也没有能够抗衡这勇猛攻势。
戎肆所带的兵马渐渐占据了整个王宫。
兵马穿过大街小巷,将驻军俘虏尽数收入囊中。
来往兵将高喊警告着,“勿动民居!”
都城百姓战战兢兢地躲在屋舍之中,听着外面的高喊,才渐渐有了动静。
天色渐晚,直至夜幕降临,雪山脚下风声呼啸。
戎肆坐在大殿上,看着面前的尸身,久久没有回神。
殿外来往兵马一个一个举着火把匆匆而过。
火光从他眸底映过,忽隐忽现、变幻莫测。
戎肆嗅到了浓烈的危险气息,他只知道,楚御一直惦记着她。
但他们毕竟是过往夫妻。
可代王说的,一定不是楚御。
是谁。
深夜之中,一骑兵马穿过大漠荒原,雪山脚下。
踏过城门外遍地尸骸与城中血色,直入城门王宫。
他下马,忙不迭地朝着戎肆所在之处赶了过去,“主公!”
戎肆抬眼,凌厉眸光看到那人手中所举的书信。
兵将跪在戎肆面前,将信件举过头顶,声音发颤,“女君不见了。”
暗夜之中,戎肆的千里马穿过来往人群,径直冲出了代州都城。
宗承在后面追了几步,大喊着,“主公,去哪啊,这还没收拾完呢。”
宿方见追不上,将宗承拦下,“我跟主公去看看,你跟贺郡守处理这边。”
宗承还没等应下,宿方也上马追了出去。
城中还是一片残局,根本离不得人。
几个昼夜轮转。
代州被攻占的消息一并传入大江南北。
战时舆图被时时修改。
一辆车马停在了秘府门前,朝越从车中下来。
门口值守的侍卫看见是他,微微一惊,连忙给府中送信儿。
朝越大病初愈,身体情况还未恢复到与往日一般。
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直到府邸中伍洲闻讯赶来。
伍洲面色沉肃,看见他便上前,“怎么不进来。”
朝越欲言又止,还是被伍洲拉着进了府邸。
伍洲径直将他带到了灯火通明的房间门口,自己先进去禀报。
半盏茶的功夫伍洲出来,示意朝越进去。
朝越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屋舍内点着檀香。
香雾盈盈袅袅,盘绕在屏风前,勾勒出屏风上的青竹画卷。
一道青松般的身影坐在屏风画卷之后。
只映出朦胧光影,便觉端方清贵。
朝越跪在屏风前请罪,“侯爷恕罪,属下没能找
到夫人。”
屏风后的人沉吟片刻,“过来说话。”
朝越轻声应着“是”,慢慢起身绕过屏风。
他低着头,只能看到书桌上男人纤长有力的玉质指骨,执笔写着什么。
四周安静一瞬,那无声的威压散开。
朝越不得不开口,将此番顺着江陵前去寻虞绾音所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
包括前去代州探寻,被代州兵马捕获,随后严刑拷打他未泄露一个字。
后面不知怎么的被一伙人家救下来,但因一直蒙眼也不知那人家的具体来历。
简而言之,此番一无所获。
还摔碎了夫人的镯子。
朝越取出那被帕子包裹住的玉镯,跪地,呈向他。
那执笔素手停下来,朝越感觉到一股微凉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闭了闭眼睛。
此时,楚御看的却不是那帕子上的断镯,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包裹着断镯的素帕。
屋内昏黄的灯火,将那温润眉眼衬得无比幽深。
清贵面容上原本的平静之色在一瞬间崩裂瓦解。
端方撕裂就变成了诡秘的偏执,像是嗅到了什么能让他发作的信号。
楚御出声,“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朝越顿了顿,冷不丁想起那日情景,“是摔碎当日,那户人家里一位姑娘的帕子。”
楚御伸手,朝越便递了上去。
“你说那户人家,在哪?”
朝越凝眉,“侯爷恕罪,我昏睡一场就到了树平,想来是树平方向,方圆二百里之内都有可能。”
那素帕是再寻常不过的帕子,月白色,没有一丁点花纹。
随便一户人家的女孩子,可能都有这样的帕子。
可楚御就是认出来了。
这是虞绾音的帕子!
朝越隐约也感觉出来,楚御好像因那方帕子察觉到了什么,“可是这帕子……”
是在普通不过的帕子。
楚御深吸了一口气,“树平。”
“那咱们下一步就往树平打。”
“树平方圆二百里、三百里、五百里,都打下来。”
“我总能找到杳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便是死了,也得留在我身边。”
*
宅院门前,戎肆甩下坐骑,大步流星地闯进了院子。
宿方跑死了一匹马,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
他下马就看到戎肆那匹马跌在地上,胸腹剧烈的起伏着。
若不是这匹千里马一直跟着戎肆走南闯北,体力出众。
怕是此番也得累死在路上。
宿方赶忙叫人把戎肆的马牵到一旁查看。
自己跟着进了院子。
院子里已然不是走之前的模样。
长久没有人住,高挂的红灯笼已经积了灰尘,积雪消融之后看起来有些荒凉。
女君看起来已经走了很长一些时日了。
戎肆径直穿过院落,走向卧房,一下子推开房门。
屋内照旧打扫的青颂被吓了一跳。
她看见是戎肆回来,连忙退开几步。
戎肆里里外外地都不见人影,直直地问青颂,“她是怎么不见了?谁把她抓走的?”
“夫,夫人不是被抓走的。”青颂越说声音越低,“夫人,好像是,是自己想走的。”
戎肆剑眉蹙紧,并不相信,“若是自己走的,为何没留信。”
她说要等他回来。
青颂也显得无措,她解释着,“夫人她把自己常用的衣物和一些重要的东西都带走了。”
戎肆踏进里屋,然后在桌上。
意外看到了青颂收拾出来的一瓶……避子药。
戎肆脚步蓦的定住。
浑身上下如坠冰窟,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几乎是同时,临行前的那几日,虞绾音对他超乎往常的顺从与体贴再度涌入脑海。
跟进来的侍卫也道,“那晚夫人很早就休息了,只有秦鸢一直陪着她。”
“那天守城侍卫说,秦姑娘深夜离城,说是夫人有东西落在上一座城里了。”
“因为您说过,女君下令都得应,他们就放了行。”
“那晚之后就……”
戎肆听着牙根发痒。
他长久地没有说话。
耳边只是一遍一遍地响起她说的,“我等你回来。”
小骗子。
这是第三次了。
把他耍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