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身边其他的几个仙位, 一直聒噪。
他们积攒了数量过半的功德,还有希望归天, 但也发现了自己遭遇的桩桩件件阻碍,皆与明光玄仙有关。
有人是来确认,有人是不自量力来质问。
总之……挤在了这小小的大门旁一夜,头顶风雪,也没有人敢叫门。
终于。
明光“大发慈悲”地开门了。
他站在门口,根本没有到大门边上。
他戴着严严实实的面具,身上的熊皮若是个身量不够的人穿着, 会像个可笑的怪物。
但是明光的身量足够高,能够完全撑起熊皮本身的高壮,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头活着的, 随时都能将他面前所有活物撕碎吞噬的猛兽。
云川抬头看了明光一眼。
他的睫羽被霜雪封冻, 使劲眨了眨才看清明光如今的样子。
虽然有面具遮掩,熊皮拥护, 但明光看上去很不好, 天人五衰会让人迅速面目全非。
他两鬓的霜雪, 刺得人眼睛都不知道朝着何处放。
可是他站在那里,依旧如同一座无法翻越的山, 沉默,伟岸, 不容忤逆推覆。
云川不禁想, 九天之上究竟是谁老拿他与明光作比?!
还说他能接替明光的位置?
他真不行。
云川简直都快崩溃了。
这也是第一次领会到明光真正的手段。
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他把玩在掌中小虫, 连身边伺候的小兵,都能突然给他来句“我曾经伺候过玄晖将军,玄晖将军教我许多,你这样布阵就是不对的!”, 然后当着一众将领有理有据地列举几个让云川哑口无言的,更精妙的阵术,让云川直接军威扫地。
云川总是防不胜防。
明光人不在,却无所不在,像索命讨债的怨鬼,像与人生死的空气,给他留一口气,恐怕还是看在两人自小的情分上。
那群仙位见到明光出来了,不知道在蛐蛐什么,相互推搡着没有人上前。
云川咬紧牙,没有站起来,而是膝行到了门口,像狼群之中的低位狼,为了表现出臣服,对头狼翻出肚皮那样。
低着头,将自己最脆弱,也最骄傲的颈项弯折下来,对明光说:“明光玄仙,属下知错,听评判罚。”
云川现在甚至在庆幸,庆幸他和明光好歹有点幼时的情分在。
他不需要彻底撕了脸皮,剖析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让自己变成一个无可挽回的笑话。
明光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云川,无动于衷。
很快云川身边的一些仙位,也是有样学样,跪地对着明光叩首。
“明光玄仙,我等愿再度侍奉左右!”
“对对对,明光玄仙如今天人五衰,正需要人手照顾,我等日后定然听凭差遣!”
“我等可以辅助明光玄仙归天证位,碧桃神仙已死,明光玄仙为了给她塑魂,已经烧空了百万功德,莫要继续执迷啊!”
……
众人七嘴八舌。
听得云川咋舌。
怎么还敢这样说话!
看来还是领会到的教训不够。
云川默默挪动身体离他们远了一些。
无声表示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等到这些人“表忠心”,已经表到愿为明光玄仙“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时候。
明光才总算是开口,说道:“我为何要重收一群背主侍者?”
他声音低沉,甚至因为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久久不愈,显得十分沙哑。
他语调轻飘,又说:“我又为何要带一些无能自行归天的仙位,回到天界?”
他们诚心来请求,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明光玄仙却说话如此难听,有人忍不住出言反驳:“明光玄仙,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当时为了碧桃神仙疯魔入心,我等皆为九天仙位,怎能为了一人舍弃一切?”
有人试图动之以情:“碧桃神仙大义,确实是为救助我等而强召法相触犯天规,若来日要我等承担因果,偿报她的救助之情,我等定然义不容辞。可竞赛仍在持续,我等不可能沉湎伤怀,举步不前啊!”
有人试图晓之以理:“就算碧桃神仙是为了封印此间玄门老祖而死,她的功过自有万界天道定论。而我等积累功德的路上,却多有阻碍,桩桩件件都指向明光玄仙。”
有人显然愤愤不平:“明光玄仙,你难道是将碧桃神仙之死怨恨在我等身上?才从中作梗吗?”
有人更是……自以为身后有古仙族的长辈支撑,胆大包天:“你别忘了,你身为古仙族亲自择选的‘帝君’,若无古仙族拱卫,你难道要做一个光杆仙帝……啊!”
“噗——啊啊啊!”
“云川天仙,你为何打我!呃——”
口出狂言之人被云川用斩马刀的刀背,三下五除二砸得染红了洁白的地面。
云川怕这些蠢货再说下去,就不是归不归天的问题,而是天界古仙一族,将成为明光玄仙的下一个目标。
凭明光对九天公职的掌控和心性手段……是古仙一族拱卫他没错,可是古仙一族也在受他庇佑。
古仙一族失了他,再无‘帝君’之材,功德仙位强势崛起,古仙一族又焉能不继续寥败?
云川把人都砸个半死之后,重新跪在一片血染的雪地之中。
没再说任何废话,说多错多。
明光在门口披着熊皮,吹了一会儿冷风好像又发起了高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飘落的大雪将地面上的血迹再次覆盖。
明光这才开口说:“你看这雪,像不像此间留留鸟的羽毛?”
云川一怔。
他知道,留留鸟是一种体型有些像鸡,但毛非常多肉非常少的鸟类。
有个戏文说是世间亲人分别之时,留留鸟感知到悲痛的情绪,就会在枝头发出溜溜溜溜的叫声。因此民间也将这种鸟戏称为留亲鸟。
这鸟飞不高,飞起来的时候像一朵迎风飘飞的大云彩。
在此间生机恢复之后,山林之中随处可见。
但因为肉太柴了不好吃,连狼都不爱吃。
只是云川不知道,为什么明光这个时候提起这个。
明光继续风马牛不相及地道:“这种鸟一次能下十几枚蛋,而且存活率极高。什么都吃,好养殖,剪掉翅膀更好拘禁。”
“喂专门的催肥之物,羽毛就会更加蓬松,个头也会越来越大。”
明光看着云川说:“今年文昌,和新分裂出来的月影两国,都是初冬一至,便大雪封山,灾祸不小吧?”
云川低头应声:“是,很多粮食还未来得及从地里收出来,就被大雪给埋上了。军粮勉强凑齐,但过冬的棉衣到这个时候还没发下来,将士们只能用蒲草先对付着,冻死了不少人。”
明光说:“你回去吧,冬衣应该已经发下去了。”
“会很暖和。”
云川猛地抬起头看向明光,让他回去?他的意思,是原谅自己了吗?!
明光抬手,接了一片和溜溜鸟的羽毛一样,硕大而绵软的雪花。
正这时候,天际一道白日电闪,劈空而下。
这电闪无声无息,却白虹贯日,正落在庭院的柴门旁边。
这乃是接引仙位的电闪!
明光——已经到了五十万功德了吗?!这么快?!
云川上一次见明光的时候是五年前,他那次给碧桃塑魂失败,身上的功德全部都烧空了。
云川愕然之间,明光已然被雷光笼罩,身形变淡。
而明光抬手,在无声却炽亮的雷光之中,摘下面具,脱下了熊皮氅衣。
像有一双无形手执笔,一笔抹去了明光面容之上的苍老,鬓边的霜白。雷灵涤清他身上的臭秽,将他怀中护心骨归正。
雷光笼盖,像一个抱起自己跌倒磕破了腿的孩子的母亲,轻柔拂去了明光所有的苦痛。
他在雷光之中,皎皎烈烈似日月之轮凝形,渊渟岳峙犹如山海雕塑。
随着雷光收束,明光玄仙归天——证位!
云川钦羡地看着明光被雷光接引离开,从雪地之中站起来,看也没看那些半死不活的古仙族。
侥幸之情溢于言表,要是今天明光不肯原谅他,云川凑不齐功德,来日就算归天也会连降数阶。
那样又怎么对得起他母亲拼死生下他?
没有人对他寄予厚望,但是云川不允许自己活得卑微。
云川迈过血染的雪地,走到这小山村的尽头,便看到了迎接他的亲卫。
那亲卫昨夜借宿这村中的村民家,也不知道是何时出来的,脸蛋冻得通红,显然在雪地中站了很久。
但是他脸上的喜悦之情,简直让他两个红脸蛋都显得喜庆起来。
“将军!将军!”
他牵着马,兴奋地冲到云川的面前,对他道:“飞鹰传信来报,军中的过冬衣已经发下来了!”
“而且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填充的,轻若羽毛,据说暖和得要命!”
云川闻言,猛地想起明光刚刚说起的留留鸟。
然后恍然大悟。
留留鸟的羽毛填充做的冬衣……明光这些年确实到处雇佣农户,圈山养殖。
云川一直不解,如今才算是彻底明白。
怪不得五十万功德明光这么轻易就攒够了。
这一场旷古绝今的大雪,三国皆遭了重灾。
民间百姓过冬的御寒之物本就有限,棉一类的作物,也就只有那些达官显贵能够用得起。
可是留留鸟随处可见,像明光说的那样好养殖,长得又大,而且身上大多是绒毛,摘了做了冬衣,没有比这再精妙再轻薄,再廉价的填充材料了。
云川一时间心神震荡。
明光此举又岂止只是五十万功德。
这乃是此间功在千秋万代,可以让所有的百姓都过上不必在寒冬冻死的大功德。
而从今往后,此间只要采用此种制作冬衣的方式,明光就能世代收取源源不断的功德。
他和明光差了何止一个天地?
而此刻的明光玄仙,受五雷接引归天。
云层之上,接引的雷王布下雷阵后,便退开。
明光的法相岸立云层,可是相较第一场竞赛之时,那张牙舞爪,振翅可遮天蔽日的金乌鸟,此刻就默默地,垂着翅膀和颈项,站在明光法相的身后。不曾仰天鸣叫,也未曾抖落半片威风。
明光的法相本应手持长短本命双剑,此刻手中却空空荡荡。
他脚下云层,不曾翻滚出一丝一毫的灵浪,悄无声息地承托着岸立其上,却半点骄矜也无从显露的仙人。
五雷轰顶之下。
明光和他身后小山一样的金乌一起垂下颈项,甚至是闭上了眼睛。
如同犯了罪之后,心甘情愿接受惩戒的罪徒,对五雷灌体,再没有一丝抵抗之意。
只有紧紧地攥着的右手之中,那一个由金灵构造的小小结界,被他严丝合缝地保护着,不允许五雷的击杀和探看。
五雷灌注他的身躯,淬洗他所有瘢痕的经脉,明光愕然睁开眼睛。
因为想象之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并没有到来。
他因为不抵抗,周身的五雷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摸他的伤痛滞涩,淬炼他的本命刀兵。
虽然明光急着回来,只凑够了五十万功德多一刻都没有等待,所以他的玄仙之位并没有晋升。
但他在五雷之下,将玄仙的境界灌注圆融稳固,与他心神相连的本命法器也又锋锐了一重。
待到雷劫散去,明光神色还未从惊讶之中恢复。
但是他短时间内顾不上去探究,这一次的雷击为何没有将他劈杀得死去活来。
而是下了云层之后,无视下面亲自来接引他的各部将领,径直化为一道金灵,直奔玄晖宫。
地下九部将领,见状神色各异。
他们的徒子徒孙在下界把这未来仙帝得罪了一个透彻,此番……恐怕全部都要竞赛失败。
即便是判罚之后能捡一条小命,按照明光的性情自然是一次背弃永不录用。
日后在天界,只能浑浑噩噩做一个混在最底层的至仙或者灵仙。
他们这些人豁出去一张老脸过来,就是为了向明光表明,他们的立场不会因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的几句话就产生任何改变。
可惜多年规行矩步,压抑私欲,堪为表率的这位未来仙帝。第一次暴露“年少气盛”,竟是如此不讲情面。
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幽天的功德仙位正巧和去重霄六御台上的朱明仙督路过,见状阴阳怪气道:“完喽……”
“驴子挣脱了磨盘,确实以后不用拉磨了,可是也没有人喂草料了哈哈!”
那些古仙族的老将不可能和这些幽天的小崽子们打嘴仗,但是不妨碍他们个个面色铁青。
面子里子一起丢得干干净净。
朱明笑得仿佛偷到了鸡的狐狸。
只不过走出了那些老将能够听到的范围,他还是笑眯眯地对着身边的仙位说:“你们不如好好想一想,归天之后如何和碧桃道歉吧。”
“明光负气只是把那些人坑在下界,碧桃的性子你们了解吧?”
众人闻言刚才幸灾乐祸的笑容维持不住了。
碧桃性子他们确实了解。
她不会像明光一样行酷烈手段,可是得罪了她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这些功德仙位,在下界就领教了一番。
碧桃如今在九天银汉罟之上的功德早已过了千万,她连那个废物锦鲤仙都带着了,那个锦鲤仙的功德也过了五百万。
却将他们这些人摒弃在外。生死一遭,大战之后连一只功德流萤都没捞到。
在下界艰难积攒,还要处处规避明光玄仙。
好容易归天证位,却没有两个升仙阶的,五十万功德只是归天的基本线,换不成多少仙灵灌体。
等于下去九死一生竞赛了一场,白玩了一趟。
偏偏朱明这个上官,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下界之后,一切听碧桃的。谁让你们不听话了。”
“可是我等也问过她,和古仙族合作一事是否可行……”苍灵面色不好,却也忍不住争辩一句。
朱明回头看他,满头金翠乱晃,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
挑眉看他说:“你那是在询问她的意愿,还是已经做好了决定,只等着她点头呢?”
苍灵不说话了,神情有些懊恼。
他倒不是因为没能蹭到碧桃筹谋的功德而遗憾,他是遗憾他在第一场竞赛之时,和碧桃哥哥妹妹的称呼了一场。
待到碧桃再归天,一定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朱明见他懊悔神情不假,倒也难得狗嘴里吐出了两根象牙,安慰了一句:“先别想那么多,这次我们怎么说,都是大获全胜了不是吗?”
“碧桃不是还给你们留了归天路吗?”
不像明光玄仙,背弃他的古仙族,他只留了小猫两三只。
都是跟随他多年的高位仙。
且其中冰轮天仙被明光放回来,还不是看在情面上,而是让他归天受判的。冰轮天仙才证位才从云层上下来,就被赦罪地官亲自带人抓走了。
因为他曾经试图用冰轮印干扰碧桃天魂的事情暴露,说白了,这一场让九天风声鹤唳的狂澜,他是源头。
在如今这个形势之下,他恐怕轻判不了。
明光说到底,仅给冰镜真仙留了点情面,但这点情面在朱明看来,不是因为冰镜是个女子,也不是因为冰镜和碧桃要好。
而是冰镜毕竟是他母亲万界天道亲自带出来的徒弟。明光这一点情面是给他自己母亲的。
而云川……雪地里跪了一夜,看似毫发无伤,但他在九天的威仪,那隐隐能取代明光的势头,恐怕自此也是毛都不剩了。
毕竟谁会去拱卫一个为了归天,跪地求饶的“帝君”?
银汉罟从下界的昨夜云川下跪开始,就开始吵,一开始还在吵明光玄仙的手段过于酷烈。
如今……已经清一色都站在明光那边,甚至古仙族的一些平时难以出头,够不到明光身边做侍者的小辈,都在埋怨本族长老,派了一群什么蠢驴跟着明光玄仙下阶。
不仅没能获取好成绩归天给古仙族争光,竟还敢为了私欲“背弃帝君”。
这一下功德仙位的热闹都看不过来了,古仙族自己内部掀起了一波滔天的巨浪。
银汉罟上都在刷想要做明光玄仙的侍者。
都在对着自己部内将领宣称:我行!让我上!
而处在风口浪尖本人的明光玄仙,在自己宫殿门口落地,玄晖殿的仙娥仙君们,还未等弯腰给他见礼。
他便直接钻入屋内,重重结界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明光急不可待,召唤出了自己的银汉罟,查看如今小桃枝在冥界何处。
准备马上就要再度编造个公职下界,去冥界捞人。
这件事刻不容缓,毕竟在冥界待久了会被磨灭一切的过往,那不是雷纹咒印的封印,而是彻底被抹去。
但是在他看到银汉罟之上,碧桃神仙后面那已经因为一骑绝尘,变为赤红之色的千万功德后……饶是明光,也呆傻了片刻。
一瞬间,明光脑中千丝万缕,罗列成排。
他眨眼之间,就已经猜出了一个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但他不死心。
他微微颤着手指,点入了碧桃神仙的银汉罟,开始追踪。
追踪她下界之后所有的行为和经历。
明光死死盯着银汉罟之上的碧桃视角,那飞速闪烁的一切,让他宛如身临其境。
不过弹指间,就已经看完了碧桃所有的经历。
也明白了她下界仅仅二十五年,还在二十五年前被五雷击散了魂魄,却为何如今功德超过了千万。
她以身为桥,封印的玄门老祖。
自此此界的一切生灵生死,都有她的一份功德。
区区千万又算什么?
可是明光久久盯着追溯的画面,整个人僵死在了那里。
小桃枝真聪明。
小桃枝真的好聪明啊。
明光盯着定格的银汉罟,那上面的一幕,正是桃枝扭转的桥面之上,众生之心在闪烁。
她的一切计划都那么完美。
流星毕生的愿望就是续接轮回之桥,碧桃满足了他的愿望,他附着在众生之心的意志会逐渐消散。
她甚至把那颗心也度化为己用了。
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兵行险招,悬崖走马。
终将……大获全胜。
可是……
可是他呢?
片刻之后,明光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充满了嘲讽之意,嘲讽的却是他自己。
他算什么?他只不过是小桃枝机关算尽中的一环。
全都是算计,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他的感情。
他就像一个被人玩腻了,不好玩了,随手利用一下,还在关键之时感情用事,差点坏了她的大计的,不好用的器具。
他竟然以为,她是为了救他而死……
他竟因为这密密麻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误以为她对他情深不假,甚至在明晰了自己也对她难以抗拒之后,还妄想着和她成婚,做一对通天彻地的比翼之鸟?
人间二十年,“失去”的痛苦就像附骨之疽,像被遮盖住却也不断在腐烂的伤口。让他无时无刻,因为感染而痛苦,迷茫,不辨晨昏,理智全无。
他甚至一直都在庆幸小桃枝爱他,爱他的面皮也好,爱他虚假的温柔也罢。
他都可以伪装,反正他从出生开始,早就伪装习惯了,只要小桃枝能同他一起归天,和他再不分离。他为了博她开心,装一装“卫丹心”又如何?
可他如今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他只是个可耻又可悲的笑话。
怪不得小桃枝不肯和他成婚。
找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真是难为她了。
明光太过聪明,哪怕追踪碧桃的视角,并没有呈现出碧桃的完整计划。
可是他自动补全了那些碧桃未曾对着银汉罟呈现出来的一切。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古仙族合作。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利用封印流星的大阵,为她化身为轮回桥所用。
只不过是他自作多情,在结阵之时,为救她起身,让封印阵法中断。
明光现在才明白那时候碧桃在阵中醒过来,表情为什么那么震惊。
震惊得和……他战战兢兢,踽踽独行二十余年,终于给她塑魂成功,将她的意识从轮回下拉过来那短暂一刻,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样。
她震惊的是他为什么能蠢成这样子吧。
明光抬起双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低着头,忍不住又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极其清越好听,仿佛有什么让他开心疯了的好事儿,那是他没有天人五衰的年轻声线,又是他平素自我压抑之时,绝不会有的少年清澈。
明光站在定格银汉罟之下,面对那个小桃枝化身的轮回桥,笑得有些停不下来。
可是这声音持续的久了,细听起来,却又无端的让人联想起下界塑魂的那一夜,那一间清寒佛舍窗外长啸的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