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3

上午, 孟眠家中。

贺临等黎尚记完才继续问她:“当年的报道记者来找过你吗?”

孟眠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后道:“找过,几年前来的, 当时他和我说明了来意,我不想理他。我们家里发生这样的悲剧,都和他脱不开关系。我甚至恨他。”

说着话, 女孩的牙轻轻咬住,嘴唇颤抖, 似乎又想哭了。

贺临道:“你后来还是和他聊了?”

当时于景辉的车在楼下停了两个小时, 他们肯定谈了很久。

孟眠呵了一声:“我当时太天真了, 那个男人跪下来求我,他说他发现这件事里可能有问题,我母亲是被冤枉的。如果能够查证这一点,他可以写新的新闻稿, 还给我母亲清白。他还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愿意做一切事来弥补我家的损失。我当时一时心软, 和他聊了一会……”

女人说到这里,脸上又染上了怒意:“但是那个骗子,回去以后就根本没有下文了!后面我给他发信息他也没有回过。”

贺临之前打电话来只和女孩说是想要了解一下当年幼儿园午餐的事, 并没有和她提起于景辉的情况。现在听她这么说,还是告诉了她。

“他失踪了。”贺临道, “就在见过你以后不久。”

孟眠乍一听到这个消息, 猛然愣住了。

随后她慌乱了:“我……我没想到……对不起。”

贺临道:“所以,你也好好想想,那名记者他当时来找你,有没有说什么重要的话?”

孟眠低头想了一会:“他问的事情, 和你问的差不多……”

听到这里,黎尚在一旁问:“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会做这则新闻?”

“他说了。”孟眠回忆了一会道,“他和我说,他收到了别人提供的线索,随后问了几个家长情况,觉得属实就过来了,他也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别的问题。”

贺临马上领会了刚才黎尚要往这个方向引导的原因:“那他有没有说,背后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他又是怎么发现你母亲是被冤枉的呢?”

孟眠皱眉,随后她摇了摇头:“这些,他没有说……”

说到这里,孟眠低头沉默了片刻道:“于记者他……他说,当时有人在四处散播这件事,就算是他没有专门来做这次报道,也可能会有其他人……”

随后,贺临又和孟眠详细聊了一遍所有相关的事。

要到了当年幼儿园的每周食谱。

反复确认过没有什么遗漏,他才和黎尚准备离开。

问完了这边的情况已经快到中午。

两人从孟眠家出来,贺临拿出手机看了看群里消息,程笑衣已经提前解脱:“我完工了!”

贺临道:“很好,你帮忙查一下于景辉关于幼儿园一事的消息来源,包括他的网络邮箱,短信信息,还有电话问问他同组的同事,看看他们是否知道什么相关的消息。”

想了想他又道:“对了,还有把四年前贫困幼儿午餐补助的申领规则以及指定公司也调查一下。”

吴韵声道:“我这里也快结束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贺临分配任务:“老吴你打电话去回访曾在幼儿园里就读孩子的家长,看看他们的近况如何,还有问下当时的医院检查结果,还有没有留下的?调查下孩子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不舒服。”

只有方觉发了个痛哭的表情:“只有我还得忙到下班吗?我也好想和你们一起查案子啊。”

吴韵声安慰他:“就差几个小时,不会落下你的,回头你和我一起查。”

在群里发完消息,贺临又对黎尚道:“我先让小程去查那家公司了。按理说,仅仅是不从那里订餐而已,二十个孩子的餐费也并不多,那些人应该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做出下毒的事吧?”

黎尚考虑了片刻道:“也许是为了杀鸡给猴看?”他顿了顿说,“也许,这个方向不对。”

贺临道:“我也不确定这家公司是不是和案子有关,不过还是先查为敬吧。宁可多费点功夫,不能错过线索。”

这里距离停车场有一段距离,两个人一路聊着案子。

贺临一边说话,一边看着黎尚的脸色,这会黎尚又站直了,低着头慢慢走着。贺临揣摩着,这人是难受还是不难受呢?还是说现在好点了。

他一走神,黎尚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贺临恍然问:“什么?”

“我是说……”黎尚的呼吸一抑,被贺临一打岔他也忘了刚才聊到哪里了,黎尚带了怨气,“这不是出来查案子吗?你不关心案子,总是看我干什么?我身上有线索吗?”

他的声音不严厉,有点有气无力的,像只装凶的小病猫。

还是只没良心的小病猫。

贺临没想到关心人也关心出不是来了,这市局里,还没人说他办案子不用心的。他想回嘴,一想到黎尚可能是在带病坚持,再看向他越是苍白虚弱就越显得漂亮的眉眼,心就软了。

我跟他计较这个干什么,贺临心想。

他正色道:“这案子急不来,几年前的事了,你还想今天就把它破了?再说了已经是午休时间,要查案子也得休息和吃饭吧。”

黎尚没搭话,把手插在了外衣口袋里,闷声低头走着。

贺临走了几步又问他:“想吃什么?”

黎尚没什么兴致,随口回答:“都可以。”

贺临记得之前上午在孟眠家,黎尚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嘴唇看起来干干的,胃里不舒服的话估计想喝点热的:“我知道有一家店,汤炖得好吃,就在这附近不远。”

黎尚嗯了一声,贺临就带他上车往饭店的方向开去。

那是一家做广式菜的汤馆,贺临点了几个清淡的菜,然后又让黎尚选,黎尚想也没想,直接点了个老火白粥。

稍微吃了点东西下去,黎尚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但是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情绪一直在紧绷着,似乎是因为案情的不明朗而满心忧思。

贺临不忍心看他这么自苦,岔开话题问他:“对了,上次我在你家里看到的冰箱贴……有很多是从国外买的吧?”

黎尚嗯了一声,默认了。

贺临见黎尚肯理他,继续问:“你到过那么多地方啊?”

黎尚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认真回答他:“其实那些冰箱贴有些是我朋友买的。”他说到这里,想着怎么和贺临解释后来的事,犹豫了一下说,“他存放在我那里了。”

还有寄存冰箱贴的?贺临哦了一声,随口问:“那东西收集起来挺好玩的,如果是我的,可舍不得给别人。”

黎尚听了这话,拿着勺子的手一僵。

他忽然有点自责,自己是不是当初应该把冰箱贴打包给贺临,而不应该自私地占为己有。可那已经是他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难道也要收走吗?想到这一点,他的眼睛忽然就发热了。

贺临说完了才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黎尚今天的脸色尤其苍白,这时候不知为何,被汤的热气一熏,眼圈是红的。

东西放在这里,人却不见了,那……

贺临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不会是……

这个所谓的朋友,人已经没了吧?

黎尚那么简洁的人,从基地过来还带着那些冰箱贴,那东西应该对他很重要吧?

顿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的贺临,背后出了冷汗,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把话圆回来。

反倒是黎尚先缓过来了,现在贺临不记得了,东西不还他,他还能怎样?

想到这里黎尚释然了。他低头喝着粥,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他不要了,丢了可惜。”

看着他的反应,贺临心底有些懊恼,这个话题不好,他急忙又新起了一个话题:“上周末你加班来着,我给你算两天调休吧?”

黎尚直接拒绝了:“不用。”

贺临愣住了:“?”

他还没见过有人喜欢工作到这种程度的。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的工作已经比之前的好多了。”他随后又道,“我喜欢加班。”

贺临没话说了,他算是确定了,只要黎尚不想聊天,无论他怎么努力扯话题,黎尚都能在短时间内把天聊死。

两个人的都没再说话,安静地吃了一会东西。

贺临注意到,黎尚的手好像总是想要往肚子上放,但是每次抬起手又克制住了,把手移开来。

这顿饭快吃完,黎尚开了口:“贺队,能不能把烟戒了。”

这个话题黎尚和他谈过几次,贺临抽得比以前少多了。

最近部门里加班严重,贺临偶尔头疼起来,还是会出去抽上一根,每次回来路过他的办公桌,黎尚都会皱眉。

“我以前不抽的,但是在这边工作,有时候陈局会抽,一桌子领导都跟着,一点不抽有点奇怪。”贺临说到这里问黎尚,“你这么长时间,就一点没抽过?”

“偶尔,抽过几根,有时候是任务需要。”黎尚实话实说,“但是我不喜欢那种味道。”

贺临其实并没有什么烟瘾,只是偶尔需要一些香烟来醒醒神,想了想道:“那我试试吧。”

刚聊到这里,黎尚就起身说:“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

这种广式餐厅的装修比较好,洗手间是那种单人的隔间,黎尚进去就把门锁了,然后弯腰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

今天他的确从早上开始就不太舒服,那些旧伤处又开始疼,但他觉得还没到爬不起来的程度,没必要耽误工作,再加上之前在贺临家的那次失控,他更不想在贺临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他自觉自己一向藏得挺好的,可是贺临早上一来就问他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他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示弱,更不会喊疼,那些同情的目光,格外的照顾会让他无所适从。

如果是在过去,这些是可以暴露给作为爱人的贺临的,可是现在,贺临不是。在他不记得的情况下,黎尚把他也排斥在外。

贺临看出来了他的不适,但是没有继续问,黎尚就跟着他一起装糊涂,坚持到了中午,汤有点油,他自己提起了烟,一想到烟味,就忍不住犯恶心。

他不喜欢贺临抽烟,倒不是他真的对烟深恶痛绝到了这种地步,而是因为贺临身上的烟味会让他感觉到陌生。

这种陌生有生理上的,也有心理上的。

他发现贺临变得随和了,他在市局已经入乡随俗,抽烟就是和市局里的老人们沾染上的坏习惯,或者说,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烟火气。

现在贺临每天会接触不同的人,同事、领导、失踪者家属、嫌疑人,把之前他立的规矩,养成的习惯忘了不少,只保留了一点点。

身体不舒服再加上这些事,让他的心情不好,就好像自己一直守着的东西开始慢慢地脱离了他的世界了。

黎尚本来早上也没怎么吃东西,中午更是吃得不多。吐了一会以后,胃里面不再翻搅着疼了。他在洗手间休息了一会,漱了口出去。

刚出洗手间的门,黎尚一抬头,就看到贺临站在洗手间对面等着他。

贺临的一双眼睛黑亮亮的,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把他的伪装看穿了。

黎尚侧过脸去,没有直视贺临的眼睛。

但还好,他不说,贺临也就没问。

手机适时地嗡了一声。

黎尚拿起来看了道:“八分局那边把崔巧的死亡档案发过来了。”

分局的死亡档案,自然没有市局这里的严谨详细,整个记录只有几页。

当时有两名家长碰巧路过幼儿园,发觉里面亮着灯,进去以后发现崔巧上吊了,当时就急忙把人放了下来,想要送去医院,他们打了120,急救车来了发现人已经没气了,就没拉走,直接报警来了警察。

这么一折腾,现场的痕迹有的被破坏了。

法医经过表面勘查,确认是缢死,但是想要进一步确认,还需进行解剖。

当时幼儿园午餐出问题的事弄得沸沸扬扬的,加上崔巧刚刚借贷赔偿过所有家长。孟眠和调查的警员都认为崔巧是被压力压垮了,想不开选择了自杀身亡。

所以最后孟眠没有签署尸体解剖告知书,这个案子也就自然而然地以自杀结案了。

如今几年过去,在得知了背后这么多的曲折以后,贺临和黎尚不敢大意,仔细查看着这份记录。

贺临主动拿起了那些照片研究着。

黎尚则是专注看着勘查记录,他念给贺临听:“当天,崔巧本来是休息在家的,后来不知为何去了幼儿园……”

贺临端详着女人的死亡照片。

有几张是现场图,崔巧的尸体被平放在地上,脖颈下方有勒痕,脸因为悬挂出现了紫绀,房梁上的绳索下方有踢倒的凳子和失禁的排泄物,这些都符合缢死的特征。

其他的现场物证也有拍摄记录,但因有不少人来过,脚印凌乱。

贺临看到这里,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黎尚凑过来问:“有问题吗?”

贺临皱眉:“地上有一些奇怪的水渍……”

黎尚看着,那像是洗过什么东西,水满溢而出留下的水痕。

“还有这里。”贺临指给他看,“凳子。”

照片上是一个老式的木头四角凳,是在现场发现上吊使用的。

崔巧应该是死前蹬了一下凳子,造成了凳子的倒地,那凳子在地上留下了一条弧形的划痕,椅子倒下的位置,正好是在尸体的下方。

贺临的眉头轻轻皱着:“我不确定,她悬挂在空中时的踢踹,能够让椅子这么翻倒。”

“的确,这个椅子看起来不轻,上吊时踢倒很难在地上留下这么长的明显划痕。”黎尚顿了一下问,“我们现在能去现场吗?我想还原一下现场的情况。”

贺临道:“我打电话联系一下。”

幼儿园所涉及的那一片情况有些复杂。

几十年前,那里还是个村庄,这里是一位村干部家的宅基地,屋前屋后都是自留地,后来曾被出租当做仓库。再后来,老人和儿子相继去世,这几栋平房归了附近的街道。

当地要做财政创收,其中一项就是要出租这些空置场地,于是这里被租给了崔巧的私人幼儿园。

后来幼儿园黄了,出过事死过人的房子,街道里一时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放在那里了。

贺临一层一层问下来,终于有个工作人员说他那边有钥匙,能过去给他们开门。

约好了时间,贺临开车往幼儿园的旧址行去。

路上,贺临找了个便利店,下车买了点加热柜里的矿泉水,递给了黎尚。

黎尚没说什么,拧开趁热喝了一些。

幼儿园的附近不好停车,他们把车停在了马路对面,一路走过去。

贺临大老远就看到了平房的上面支楞着几个字:“熙熙幼儿园”。

那招牌原本做的是彩虹字体,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变成了一种有点难看的混色,就算是大下午看上去也阴气沉沉的。

幼儿园外有一面高墙,大概有两米五左右,是用砖头砌起来的。

两人在门口等着,贺临仰头看着那面墙,目光从下往上移动,随后发出了一句感慨:“我想……”

以前在天宁的训练基地,就有这种训练墙,有个训练项目就是翻墙,助跑以后墙上一蹬,手一用力就过去了。

贺临当年翻得最溜索了。

如今看到这面墙,他手痒……

贺临还没说完,黎尚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冷声道:“不行!”他看了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注意点警察形象。”

贺临其实就是过过嘴瘾,没打算真的翻,却不知是为什么他喜欢看黎尚因为他的事而冷脸的样子,觉得特别带劲。

贺临见他真生气了,连忙讨饶地冲他笑笑:“知道,我就是说说。”

过了一会,拿钥匙的工作人员才过来,那人一边找钥匙,一边对他们道:“你们自己看吧。看完以后出去就好,晚些我来锁门。”

黎尚严谨惯了,倒是十分惊讶于他的随意,不解地问:“不会丢东西吗?”

那工作人员笑了:“这地方是闹鬼的凶宅啊,里面值钱的早就搬空了,还有什么可被偷的。”随后他又看他们,“你们要查这里啊?不怕鬼吗?”

贺临一脸正气凛然地对他道:“人民警察,怕什么鬼啊?而且,我们是给鬼查案子的,她应该会帮我们吧?”随后他又问,“除了我们之外,这一两年,你还给什么人开过门没?”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没人。这墙也就是看着高,要是爬进去,没人拦的。再说了这破锁,会开的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吧?”

把门开好了,那工作人员转身,一刻也不想多呆。

贺临道了声谢,领着黎尚进去。

黎尚看着面前灰败的院落道:“熙熙幼儿园过去不在这里,是在距离这里步行十分钟的地方,幼儿园开始出问题,是从搬到这里一段时间以后……”

这地方有前后院,里面一排平房,一共三间,两间大一些,旁边一间小一些。

院子里没有什么植被,挺荒芜的。

太久不住人,空气里有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霉味儿。

中间那间最大的应该是幼儿园的教室,摆了一些废旧的小椅子。

旁边起居室的那间,有两个大一些的餐桌,看起来原来应该还有小床摆放着。

院子里还有一些小木马,跷跷板一类设施。早就已经很旧了。风一吹,带起了阵阵阴风。

地上还有一些掉落的小玩具。

黎尚默不作声地捡起了一个掉落在地上的玩具熊,用手轻轻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把它放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在侧面有一间小房间,就是当初幼儿园的厨房。

这间房间两人在视频里都看过,进去以后一面是那种农村的土灶台,旁边桌面上放着墩子做案板。

靠墙的地方有一溜半人高的橱柜,里面放了一些餐盘。角落里有个水龙头,下面还有一个挺高挺大的洗菜的桶。

而屋子的最中心,距离顶面一米的位置,有一根贯穿的横梁,那就是当初崔巧上吊的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根绳子还在房梁的中间挂着,那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一根小孩子跳绳用的竞速绳。而案发时候的那张凳子,被拾起来摆放在了墙脚处。

地面被简单地打扫过。

这就是四年前崔巧死亡的现场。

贺临仔细在地上找了找,厚厚的灰尘下,隐约可以看到椅子摩擦留下的痕迹。

黎尚仰头观察过绳结,随后拿出了记录册和卷尺,准备做试验。

贺临看他这样子,主动道:“我来吧,你负责测量就行。”

黎尚嗯了一声。

贺临去角落先把那个凳子给拿了过来,摆放在绳结的正下方,然后他站在了凳子上。

崔巧的个子在女人之中不低,将近一米七,贺临的身高比崔巧高了快二十公分。

绳圈在他的前方。

贺临看着面前的绳圈,先伸手拉了拉绳子,测试了一下结实的程度,那绳结打得挺牢的,而且因为是竞速绳的材质,中间一段是硬硬的,使那个绳圈比一般的绳索更为硬挺,中间形成了一段弧形。

贺临抓住了那根崔巧在几年前用过的绳子,他的动作真的和想要上吊一般。看到这一幕,黎尚的心里出现了一丝不适,但他还是努力克服着。

随后贺临双手拉着绳子,借力身子往上撑去,同时他踢了一下凳子,凳子发出吭的一声,倒在了一旁。

贺临身体悬空,往下垂落了一些。

黎尚蹲下身,拿着软尺正准备测量,就见贺临双臂用力,做了一个引体向上。

黎尚:“……”

引体向上……这是和空手投篮并列第一的无意义动作……

黎尚刚才还在担心他,看到这一幕,一时心中火气上涌,怒气森然地喊了一声:“贺临你就在上面挂着吧!”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转身想走,就听贺临在后面喊他:“唉,等下……你听我解释……”

黎尚站起来得太急,刚往前走了两步,眼前骤然一黑……

黎尚意识到不对,身体一晃站立不稳,一时单膝跪下,用手撑地。

贺临从上面纵身一跃而下,过去伸手扶他,情况不明,他也不敢贸然把他拉起来。看着黎尚脸色苍白,眼帘微阖,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他大概猜到可能引发了低血糖。

贺临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糖,直接撕开了递到他唇边。

黎尚蹲了几秒,眼前的黑幕渐渐褪去,胸口也再度能够呼吸。他感觉到了嘴唇碰到了什么,鼻子里闻到了甜的味道,本能地张开唇含了进去。

随后他的口腔里弥漫起了甜丝丝的味道,是大白兔的奶糖。

保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半分钟,黎尚缓过来了,自己慢慢站起来,贺临扶他坐在了一旁的门槛上。

黎尚嘴里咬着糖,气氛有些尴尬,刚刚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最后那点无名的火气也散了,他有些讷讷地解释了一句:“可能,是刚才起猛了……”

贺临原本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就被黎尚的话全堵了回去,一个字都没再想起来。这一下子,想要吵架的氛围全无。

贺临蹲在他对面,给黎尚解释:“我刚才不是在胡闹,而是在测算。这根绳子,对于崔巧的身高来说,还是太高了。”

他这么一说,黎尚猛然想明白了问题所在,贺临这么高,站在椅子上刚到绳圈的位置,那说明,椅子的高度不够。

崔巧如果站在椅子上,踮起脚尖也不能把头放进去。

哪个上吊的人会把绳子安放在比身高明显高这么多的地方?

当时分局的刑警经验不足,人已经被摘下来了,椅子也倒在了地上。现场忙乱,他们没有进行仔细比对。以崔巧的高度计算,那椅子扶起来以后,距离崔巧的脚应该还有5公分以上的距离。

诚然,她是可以蹦着往上挂,跳得次数多了,也许有那么一两次能够成功。

但是,要想把那么重的椅子踢倒,还要满足现场的地面痕迹,蹦着上去的话,难度太大了。

这就意味着,除非崔巧当年上吊的时候,也要像贺临刚刚一样,先把凳子踢了,再做个引体向上,才能够把自己的头挂进去……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这不是自杀而是谋杀,再联想到那些地上的水渍,她可能曾被人浸在水盆里,缺氧手脚瘫软时又被人抱着挂在了绳子上。

那个凳子是凶手踩着用的,用完了以后随便踹倒,伪装成了上吊的现场。

绑这根绳子的人,应该是个个子很高,力气很大的男人,他已经尽量往低处绑了,小孩的跳绳长度有限,就造成了这样的情况。

凶手倒掉了水,因为是夏天,天气炎热,水很快就干掉了,可还是留下了一些可疑的痕迹。

只可惜这些痕迹又被后来发现现场的家长破坏。

而崔巧又不是被水溺亡的,她确确实实是因为上吊窒息死亡,所以尸体表面检查不出什么。

当初崔巧的自杀,竟然也有问题。

想清楚了这些,黎尚忽然对贺临有些愧意,他道歉:“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贺临不想让他难堪,一本正经地问他,“现在怎样,好一点了吗?”

黎尚嗯了一声,眉宇舒展开。

糖的味道在嘴巴里化开,原来这么甜。

贺临见他终于是心情不错,连忙哄他道:“我们是一起工作的同事,谁都有不舒服的时候,你不说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发现。但是我希望,如果你撑不住的时候,可以想起我,你应该信任我。我们不只是上下级,还是朋友,是最好的搭档。你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黎尚低着头没说话,但贺临最后一句话,让他的心像是泡在海水里一般,苦涩但又胀胀的。

贺临就蹲在他对面,看着黎尚苍白俊秀的脸。

经过了这一段的磨合,他和黎尚熟起来了。黎尚终于收起了最初相识时候的小心翼翼,可他的身上,有着强烈的规则感,几近完美和苛刻的工作态度。他还会不经意间露出点上位者的语气和气场。

就像是刚才他做引体向上时,黎尚吼他的那一刻,不知道怎么,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并没有突然被训斥的恼怒,反而本能地从心底产生一阵心虚,下意识地想要跟他道歉。

贺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他并不排斥这种本能。

可现在,坐在门槛上,黎尚的手又放在腰际,上半身低俯贴在腿上,额角都是冷汗。他虚弱地强撑着,不肯示弱,一如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高岭之花,近在眼前却又触手不及。

贺临难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眼前人的矛盾状态让他着迷,让他想要一步一步走近,想要了解他,甚至贪婪地想要拥他入怀。

想到此,贺临还是微微控制了一下自己发散的思绪,冷静一些后他起身,坐在黎尚的身边。他的语气里有些漫不经心,但是看向黎尚的眼神却极为认真。

“黎尚,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我在刑侦支队这么久,还真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物,跟你相比我们所有人,都有点自惭形秽。”

这话恭维的人意味有些重,可此时从贺临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是真诚。

“当初我想尽办法把你留下来,不是为了让你鞠躬尽瘁,把所有的工作都一肩抗。你特警队出身,事事拼命,处处要强,我理解也尊重,并且十分敬佩你的态度。如你所见,我们的出身差不多,但我属实做不到像你这样。这是你的习惯,也是你的优点,我不否认,孤军奋战未必会逊色团体。”

“但是……”贺临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心疼,“但是我不希望你一直是这样的,你在这里,至少有我在身边,试试把后背交给我,我们尽力一起,寻找真相。”

黎尚知道,一直都知道。

贺临说得没错,问题出在他心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话了,曾经也有个人告诉过他,让他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

只是那个人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了,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面对一切的日子。

相比市局,天宁基地就像是一座象牙塔,接触的人简单,只需要心无旁骛地完成任务。

两者的差别太大了。

可这里是云城市局,不是天宁基地。

贺临早就已经走出来了,被留下的那个人是他。

是他始终不想承认这一点。

黎尚忍下了身体里不断翻涌的闷痛,心脏轻轻跳动着。

他抬起头看向贺临。

但是现在,他不再是孤独一人,他已经又在他的身边了。

他该往前迈步,他该往前走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黎尚忽然警觉回头,他的身体瞬间又绷直了,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贺临跟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口人影一闪。他喊了一声:“谁!“转身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