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次日一早, 常乐坊中,天不过才刚拂晓,景濯便伸手推开了院门。

他身上还担着皇族武师的职任, 拿了钱总还是要办事的, 休息了数日,今日总该去宫城中露个脸。

深冬寒意深重, 他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大约是被两位大能盯着指点了一夜修行, 神情看上去有些萎靡。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大渊帝都中遇上息棠和景濯,更没想到遇上的第一晚就毫无防备地被考校了修行,这等惨事,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就连重嬴也没能逃过,此时坐在他肩上,一双黑豆眼乍一看都有些无神。

可惜如今的景濯已经体会不了他们这做弟子的心情,完全忘了自己当年刚入紫微宫时是如何怕被师尊考问课业。

这世上,果真是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景濯在前方小摊停住脚步,冬日的朝食,用些馎饦(注一)便不错。

“大人这是带家中小辈来买朝食?”

景濯住进常乐坊中两月有余, 卖馎饦的老叟也算眼熟了他, 不过还是第一次见他带着人来,笑呵呵地问了句。

闻言,景濯矜持地点了点头, 认下了陵昭这个小辈。

如今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同于以往,自是不必再和小辈多作计较。阿棠的弟子,便也能算是他的弟子

这么想着,景濯看了一眼陵昭, 眼神带上几分以长辈自居的和善。

陵昭却没能感受到他传达的善意,上身不由自主地微向后倾,双手防备地挡在自己身前,暗中向重嬴道:“我怎么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啊?”

就算自封修为,五识仍然灵敏的景濯笑意一顿,忽觉手痒。

重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陵昭一眼,没答话。不知道是不想理会陵昭,还是不想开口惊吓到凡人,或者两个原因都有。

冒着热气的馎饦被老叟装进陵昭手中食盒,含笑递了来。

景濯往大渊皇宫的方向去,陵昭则溜溜达达地提着食盒往回走,虽然才拂晓,街市上已经渐渐有行人来往。

行走在逐渐醒来的大渊都城中,陵昭呼吸着冬日凛冽寒意,心情觉出前所未有的轻快。

真好啊,他想。

坐在他肩头的重嬴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树偶粗拙的五官上也露出浅薄笑意。

雪覆屋宅,陵昭站在小院门外,高声道:“师尊,我回来啦!”

吃完朝食,陵昭和息棠并肩躺在廊下竹椅上无所事事,向她讲起自己这些时日来的见闻。

到了午后,诸多赏赐,或者说谢礼,从大渊皇宫送到了景濯暂居的小院,为的当然是昨日息棠出手救了封少殷和求月的事。

封少殷随侍卫前来,再次谢过了息棠。如果没有这位大能,自己或许真要小命不保了。

大渊天子原想亲自见一见她,但息棠无意见他,碍于她修为莫测,他也就不好强行召见。

无论何时何处,有足够的实力,便可随心意行事。

封少殷其实很好奇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与才做了皇族武师不久的景濯是什么关系,不过他也清楚,有些事还是不要贸然多问的好。

得知陵昭在寻聂逐,封少殷立时便道自己可以帮忙。

因为混沌浊息的影响,陵昭命盘都被天机遮掩,他身上又没有留下什么与聂逐相关的信物,只凭一个名字,便是息棠,也难以卜算出聂逐所在。

这等情况下,以人族的方式来找,或许更有效率。

封少殷是皇子,母族在天宁城中也颇有些势力,有他出面,要找个人应该并非什么难事。

离开时,看着被息棠随手关在竹笼里的赤狐,封少殷欲言又止。

桑枝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原来是赤狐托生,大渊天子也并未迁怒于他。只是得知女儿并不算是他的女儿,犹自还不敢相信,心中哀恸。

连封少殷也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像是幻梦,并不真切。

赤狐趴在竹笼中,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两息,别开了头。封少殷终究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带着侍卫出了院门。

不久后,求月也上门来道谢,白隼看着笼中狐狸,竖起了浑身羽毛,还是求月赶紧将它抱开了。

觉得这只鸟儿看起来很威风,陵昭忍不住伸手摸了两把,大约是因为他生得很不错,白隼不仅没躲,还主动往他手下凑了凑。

又过几日,笼罩在天宁城上空的阴云散去,照下冬日难得的和煦日光。

小院中,陵昭正拿着剑,跟着景濯练习剑式。

虽说景濯成为魔族后就不怎么用剑了,但教导陵昭还是绰绰有余,他当初学的也是紫微宫最正统的剑法。

在陵昭脚边,手短脚短的小树偶也拿着柄景濯用树枝削出的短剑,像模像样地挥动着。

如果不是这副身体拖了后腿,其实重嬴的动作比起陵昭还要利落许多,不过因为树偶略显短小的手脚,看起来就有些笨拙。

息棠躺在廊下竹椅上,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挑起了唇角。

灵光自天边飞驰而过,径直落向息棠指尖,霁望的回信终于到了。

他请息棠,前往大渊皇宫中的藏书阁一叙。

息棠挑了挑眉,起身向景濯说了声,让他看好陵昭,随后拎起赤狐,消失在了小院中。

作为西荒最鼎盛的人族王朝,大渊藏书阁中所藏典籍不可计数,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卷竹简呈放在高大书架上,显出恢宏气势。

阁中此时不见有人来往,静得落针可闻,随着息棠抬头看来,霁望缓步从书架后走出,温声笑道:“不愧是师姐,这样快便将事情都解决了。”

息棠没在意他这不走心的夸赞,取出都天印,同手上拎着的赤狐一起扔到了他怀里。

霁望收下都天印,低头打量着神态萎靡的赤狐,摇头叹道:“竟然只剩四条尾巴了。”

感叹完这句,他随手将赤狐塞进自己袖中。看在有苏氏狐族与他的交情,霁望不打算将她如何,将这小狐狸交给族中长辈处置便是。

“或许是修行太过顺遂,没受过什么挫折,一朝有了求而不得的东西,便非要个圆满,久而久之,成了心中执念。”

她原本已经修得七尾,如今失了其三,上千年的苦修都化为乌有,为心中一点执念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

“执念太深,便成心魔。”息棠神情看不出太多喜恶,平淡道。

当日如果不是被她斩去两尾,这只赤狐未必能清醒过来。

霁望点头,只觉唏嘘:“便是如你我这等仙神,也难免会为执念所困。”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步向前,像是对这里颇为熟悉,至少不是第一次来。

息棠跟上他的脚步,幽静楼阁中,九天来的仙神自无数卷安静呈放的竹简中走过,形影缥缈。

“墟渊之后,我试过许多种办法,也难以剥离师姐体内残留的混沌浊息。”霁望开口,话音带着几分叹息,赤狐被隔绝在袖中,无法窥探到这番对话。

昔年丹华不得不以自身为容器封印混沌浊息,数万载后,息棠也为混沌浊息所侵,她不得不将自己禁锁于丹羲境镜花寒中,以沉眠抵御混沌浊息侵蚀,时梦时醒,情况很是不稳。

霁望试过许多方法压制混沌浊息,却还是没能阻止浊息侵入神魂,要将息棠吞噬。

在情况越加恶化时,霁望想出了个近乎剑走偏锋的方法。

他看向息棠,徐声道:“我将师姐你被混沌浊息侵染的神魂强行割裂,送入六道轮回的黄泉水中,想借往生之力为你涤尽浊息。”

在将近万载岁月中,息棠陷入了对外界无知无觉的沉眠。

每千年,霁望都会前往六道轮回查探她的情况,虽然未见明显好转,但情况至少没有恶化。

又是一个千年,在霁望再次来到黄泉时,却发现息棠的那缕残魂失了踪迹。

息棠的情形攸关九天局势,是以设于黄泉下的禁制只有霁望清楚,连镇守六道轮回的五方鬼帝也不曾获知半点消息,也就不会关注残魂何时不见。

霁望寻迹找去,才发现这缕残魂竟然经由黄泉,落入了轮回井——

大渊藏书阁中,他停下脚步,从书架上取出了一卷竹简。

息棠低头,随着那卷竹简展开,刻录的篆文映入了她眼中。

‘西荒有尧商部,部中巫者能沟通天地,以歌舞迎神。有女祭出于尧商,佐楚文王建国,国立,有雷霆落于野,大火三日不绝。’

息棠看着竹简上所载,脸上泄露出些微复杂神色。

“天宁城外,就是西荒古楚国原址。”霁望开口道。

据说尧商部的女祭,就羽化在那场雷霆下的大火中,古楚人都传言,她是蒙神明接引,回到了天上。

古楚国建国数十载后,霁望在这里找回了息棠失落的那缕残魂,原本污染残魂的混沌浊息经轮回井堕入人间后,竟然得以剥离。

“如果我没有猜错,师姐那缕残魂当是化作了这尧商部的女祭。”霁望开口道,“我原本以为,混沌浊息是在雷火中消湮,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或是被师姐的血脉所继承。”

就算息棠并未提及,霁望还是猜到了陵昭身怀混沌浊息之事。也正如息棠最初所料想,陵昭身上的混沌浊息,果然是来源于她。

既然是霁望,息棠也就没有多作隐瞒:“你说得不错。不知何故,他的身体与混沌浊息相生共存,至少现在,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不过,他体内的混沌浊息生出了意识。”

她看向了霁望,他脸上果然因此露出意外神色。

霁望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混沌浊息会生出意识,不过,他拿起竹简在手中敲了敲,若有所思地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混沌浊息生自天地本源,只要这方天地生灵不绝,恶念滋长,总会有浊息泄露。

若是重嬴能够压制自身吞噬的本能,或许就不必他们费心封印湮灭混沌浊息。

但比起这一点,霁望其实还有件更好奇的事:“听闻师姐你这个弟子,是神魔血脉——”

“师姐难道不好奇,他身上魔族血脉,是继承了谁?”

迎着霁望戏谑目光,息棠不客气地夺过竹简,对着他的头敲了敲:“你的问题太多了。”

见息棠这样态度,对她颇为了解的霁望立时笑道:“看来师姐已经有猜测了啊。”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息棠早就有了猜想,只是迟迟未能验证。

若想验证,还需取景濯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