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封少殷醒来的时候, 眼前只见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试图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对了,他想趁着雪天烤些鹿肉, 正是应景, 于是兴冲冲地来了学宫。就在他准备呼朋引伴时,正好遇上了求月, 便顺道问她要不要也一起来。

封少殷本就对求月颇有好感, 这正是与她多些相处的好机会。

然后……他好像就失去了意识。

发生了什么?这是何处?他又怎么会在这里?封少殷只觉满头雾水,记不起半点之后的事。

眼前忽然有微光亮了起来, 他抬眼,看见了坐在前方的桑枝,惊得退了一步, 险些没能端住脸上表情。

这氛围,这环境,她还穿着一身红衣,简直如同厉鬼在世。胆子向来算不上大的封少殷自是被唬了一跳,差点当场惨叫出声。

不过在认出桑枝后,他顿时松了口气。

心头惧意散去,封少殷上前, 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语气自然地问:“阿枝,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什么情况?

桑枝却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拒婚?”

她知道?

封少殷有些不自在, 他以为这事儿只是自己父亲在乱点鸳鸯谱而已,桑枝并不知情。

“你不觉得,我们成婚不合适么?”他犹豫着开口,斟酌着字句, 不想折了桑枝的面子。

“有什么不合适?”桑枝反问,抬眼看他,艳丽的脸上失了笑意,神情在幽暗光线上显得有些诡谲。

她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与他一同长大,形影不离,他们成婚,难道不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可在封少殷看来,朋友就只是朋友,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和桑枝的关系更进一步。

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才好,却见桑枝抬手指向身边:“是为她么?”

封少殷这才注意到,原来除了自己,这里还有一个人。

“求月?!”从衣饰上分辨出了躺在这里的是谁,封少殷失声道。

目光回到桑枝身上,他心下升起不妙预感:“你做了什么?!”

桑枝没有回答,抬手一招,求月的脖颈便被扼在她手中。面容楚楚的少女紧闭着双眼,对外界失了感知。

“为什么?”桑枝没有在意封少殷的问题,只是执着地问他,“她有什么比我好吗?”

不过是个出身边荒封国的楚女,有何处比得上她?!

“只因为这张脸么?”她捏住求月的脸,直勾勾地看着封少殷。

封少殷只觉眼前与他相识十余载的少女是如此陌生,他脸上轻松神色褪去:“这和她没有关系。”

他没有说谎。

就算没有遇见求月,封少殷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我不相信!”桑枝怒声道,她甩开了求月,赤红袍袖扬起,神色显出几分扭曲。

求月重重摔在地上,引得封少殷心中一跳。他下意识想起身,周身却被加诸了莫名压力,动弹不得。

迎着封少殷惊疑目光,桑枝的神情蓦地又平和下来,袖中滑落一柄短匕,她拔刀出鞘,匕首寒光闪过,映出她冰冷双眼。

“既然这样,你便证明给我看。”她轻声道,“是与我成婚,还是杀了她。”

“你疯了吧?!”

闻言,封少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桑枝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既然她对他无甚要紧,那用她的命来换自己的自由,也没有什么可不舍的。

封少殷当然不可能杀求月。或者说,换作任何无辜的人在这里,他都不可能下得了手。

人命怎么能这样轻贱!

虽然出身皇族,但封少殷不涉权势争斗,也就没有养出视人命为草芥的性情,遇上宫中仆婢被罚,若非大事,他都会求上两句情。大渊皇宫都知,天子第十六子能力不济,却是最心善的。

只是无论封少殷作何想,他的手却在桑枝近乎可怖的目光下不受控制地拿起了匕首。

她其实不打算给他选择。

两件事,她都要他做到。

封少殷竭尽全力,也难以阻止自己的动作,手指颤抖着握住了匕首。

少年的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逼近求月。

封少殷额上冒汗,瞪大的双眼难掩惊恐。

就在匕首将要刺下之际,地上昏迷的求月忽然旋身而起,踢落封少殷手中短匕,昏暗光线下,她柔美的面容显出凛然。

她已经醒了。

求月回身,摘下腰间银铃抛向桑枝,随着灵力注入,银铃迸发出刺目光辉。

桑枝坐在原地,冷眼向她看了来,甚至不必起身,只是抬手,空中银铃便被湮碎。

求月再次摔了出去,鲜血染红了衣襟,她眼底现出几分不可置信。

桑枝所展露的实力,完全超出了她这个身份应有的境界。

“求月姑娘!”封少殷意外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下意识奔向前,蹲身想查探求月情况。

眼见这一幕,桑枝终于起身,缓缓向他们行来,鲜红裙袂迤逦,像是拖曳着血色。

封少殷心中一颤,伸手挡在了求月面前。

今日之事,她完全是被自己连累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桑枝直直地看着封少殷,似是被他的举动刺痛。“你为什么又要失言?”

她在说什么?

面对桑枝眼中哀色,封少殷难以感同身受,他想,真该哭的,应当是莫名被她针对的求月吧。

“第一世的时候,你便说过要娶我。”桑枝微微躬下身,轻声向封少殷道,“檀郎,你已经失言两次了——”

桑枝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误将她当做寻常狐狸救下,却不知道桑枝已经修成七尾,只待成就九尾,她便能飞升仙君。

她跟在少年将军身边,原本只是想逗个趣,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心。

少年将军也喜欢上了明眸善睐的狐妖,红着脸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桑枝答应了。

只是在她受族中所召离开的时日,他为人构陷,率部深入敌营,陷入敌军包围。她分明斩下了一条狐尾留在他身边,他最后却选择用这条狐尾为自己的部众争得一线生机,放弃了自己性命。

他终究没来得及娶她。

同族的阿姐说,他们缘分已尽,她该放下才是,桑枝却不肯听。

她要寻他的转世。

只是她来得迟了,这一世,少年将军不再是少年将军,他是个生来体弱的世族子弟,早早便和青梅竹马定了亲。

他们写诗唱和,踏春赏花,不久后便要成亲。

当桑枝出现时,无论她生得如何美,都没能动摇世族青年的心意,他心中已经有了人,便看不见其他女子。

于是在他成婚前,桑枝强行带走了他,就算青年不愿,区区凡人,又如何能与她对抗。

她满心以为,只要他和自己相处过后,总能改变心意。

青年被她困在山中小院,朝夕相对,却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直到桑枝带他去了一场婚宴——他的心上人,终究做了别人的妻子。

青年对桑枝的态度和缓下来,就在她以为一切终将如自己所愿时,他却选择用刀了结了自己。

他宁可死,也不肯爱她。

所以第三世,桑枝早早找到了封少殷,她为自己寻了合适的身份,与他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但这一次,他还是不肯娶她,反而对才认识不久的求月有了好感。

从桑枝口中得知前世之事,封少殷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只知道自己是封少殷,对前世种种毫无印象。

桑枝话中透出感情,沉重得让他有些不能负担,封少殷干巴巴地开口:“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她口中的人,和自己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无关系。

桑枝脸上笑意隐没,让封少殷默默向后缩了缩,没敢将话说完。

“没关系。”桑枝缓缓道,她笑了起来,“我取来了都天印,只要你恢复了从前记忆,我们便能相守了。”

只要他恢复了檀郎的记忆,他就会爱她了。

有苏氏狐族与霁望有些交情,是以桑枝趁他醉酒盗出都天印,便是作此用。

但强行恢复前世记忆,或许会损及封少殷神魂。为这个缘故,桑枝才没有贸然动用都天印,到如今,她却顾不得许多。

便是伤及神魂,日后她再设法修补便是。

她抬起手,隔空点向封少殷眉心。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难闻的叫声响起,白隼振翅从黑暗中冲出,如白虹贯日,径直袭向桑枝。

也是在这一刻,封少殷面前现出繁复阵纹,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近侍如意抬手,强行挡下了桑枝指尖灵光。

封少殷有些错愕,他没想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如意原来有这等修为。

大渊天子安排在儿子身边的近侍,又怎么会是普通人。不过从前封少殷没碰上过什么危险,他也就不曾显露实力。

桑枝神情未改,她拂手,白隼便被挥退。掌心灵光亮起,如意撑起的阵纹瞬息破碎,她将手收回,身后灵光化作数道箭矢,飞驰着贯穿了他周身。

谁也不能拦她。

灼烫鲜血喷溅在脸上,封少殷看着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如意,瞳孔微微放大。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目光移向面无表情的桑枝,他觉得自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如意虽只是近侍,但就算是父母,也没有他和封少殷相处的时日更长。

这一刻,封少殷心中对桑枝的恐惧尽数化作怒火。

“你说你爱我?!”他怒声道,“你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的?真是太可笑了!”

“你所谓的爱,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你最好看清楚,我是封少殷,不是你口中的檀郎,你口中的檀郎早就死了!”

就算他真的是他的转世,他们也是两个人!

“我不爱你——”封少殷高声宣告道。

他的脸像是与前世重合,桑枝怔怔地看着他,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泪。

她抬起手,轻飘飘地开口:“等你恢复了记忆就好了。”

等他恢复了作为檀郎的记忆,便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都天印现在手中,桑枝催动法器,周身都被箭光贯穿的如意强撑起身,想要护住封少殷,却已经没有余力。

灵光亮起,封少殷只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硬塞进了他的脑子里,眼前浮起许多从前光怪陆离景象,他只觉头疼欲裂,踉跄着退了一步。

桑枝的身影映在他眼中,封少殷神情中多了两分怔忪。

“檀郎……”

桑枝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在将要触到脸侧时,被封少殷用力挥开。

他强忍痛苦,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封少殷。”

不是她的檀郎。

就算多出了前世记忆,他也还是封少殷。

这世上,不会再有爱她的檀郎。

“不!”桑枝的声音尖利而刺耳。

像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身后蓦地冒出六条长尾,双眼也不受控制地化作竖瞳,泛着诡异猩红。

随着狐尾现出,黑暗中卷起灵力形成的风暴,仿佛要将一切都撕碎。

求月伸手,将挣扎着的白隼护进怀中。

“大白,别怕。”她轻声道。

自己或许难以走出这里,但它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重新来过吧。”桑枝看着封少殷,话中透露出诡异温柔,“这次转世,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她要杀了封少殷,换他下一世。

“这就是你的爱吗?”封少殷问。

他觉得有些可笑。

“就算再重来多少次,我也不会爱你。”他近乎冷酷地开口。

话音落下,桑枝五指化作利爪,飞身扑来。

就在封少殷以为自己真的难逃一劫时,忽有灵光乍现,撕破了黑暗。

在他身后,息棠抬起手,桑枝身形便顿在空中。

“你也要拦我?!”

没有认出息棠,桑枝此时只知所有阻止她的都是敌人,越过封少殷,袭向息棠。

并指为剑,息棠不过随手挥过,便已断去她两尾。

“你执念太深,已成心魔。”息棠接过飘来的都天印,徐声开口。

修为跌落,桑枝化为赤狐原形摔了出去,想着她和霁望或许有些渊源,息棠没有杀她,只是断她两尾以作惩戒。

灵力肆虐的风暴散去,求月怔怔看着现身于此的息棠,有些不能回神。她知道息棠修为深厚,却没想到连六尾的狐妖也非她一合之敌。

羽翼染血的白隼没想那么多,见到息棠显然很是高兴,强撑着飞落到她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她。

息棠脸上浮起些微笑意,指尖抚过,它身上伤势便恢复如初。

求月也起身,抬手郑重向息棠一礼。

若非这位大能出手,自己或许真要殒身于此。

松了口气的封少殷腿一软,当场跪了下来,他刚才对桑枝话说得硬气,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打颤。从袖中取出丹药,他胡乱地往如意口中塞,手还在发着抖。

眼中猩红褪去,赤狐抬眼看着封少殷,向他的方向爬了来。

为什么……

看着她这般情状,就算她刚才要杀了自己,封少殷心中也有不忍。于他而言,她终究也是那个与他朝夕相处十余载的姑娘。

“我是封少殷。”他说。

她的檀郎,很多年就已经不在了。

赤狐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沾湿了皮毛。

另一边,城外梅林中,眼见息棠消失,对情况一无所知的陵昭露出茫然神情。

师尊为什么突然离开了?

还是景濯不疾不徐地开口,向他解释道:“她只是去取回件法器而已。”

景濯半点不觉担心,以息棠修为,区区狐妖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因着息棠不在,他的注意才终于都落在陵昭身上,目光停留在安静坐在少年肩头的小树偶上,景濯意识到什么,伸手取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比起陵昭上次回丹羲境时,重嬴的树偶已经化出了粗拙五官,对上景濯目光,一双黑豆眼眨了眨,看起来有些紧张。

“竟然这么快就化出实体了,还算不错。”景濯开口道,顺手捏了捏重嬴的脸。

何止不错,简直是很不错了,不过以景濯教导长衡的经验来看,夸得太过容易让小辈失了进取心,得收着些才行。

他施施然起身,将重嬴放回了陵昭头上:“走吧,去接你师尊。”

息棠离开,他也就不想在这湖边凉亭继续吹冷风了。

陵昭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向重嬴道:“阿嬴,他这口气,难道是想当你师尊?”

重嬴斜睨他一眼,这位魔族君侯想当的不是师尊,是师尊道侣。

洞察一切的重嬴没有解释,扯了扯陵昭的头发,示意他跟上。

早习惯了他问十句只答一句,陵昭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追问,跟上了景濯的脚步。

才走到天宁帝都学宫外,便看见了拎着只委顿狐狸走出来的息棠。

见他们来,她随手将狐狸扔给景濯,另一只手挥去灵光,向霁望传讯。

沿着长街往回走,陵昭跟在他们身后,数息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我住的地方。”回答他的却是景濯,语气中不由泄露出一点得意。

这些时日,他们一向是同进同出。

息棠也没反驳,她还要在天宁等霁望来。

陵昭品着景濯的话,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不过琢磨着琢磨着,他就被街边红艳艳的糖葫芦吸引了目光,哪怕走开了,眼睛也没能移开。

他好久没有吃过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息棠沉默地看向了景濯。

上神也没有钱。

这些时日,一应花销,都是由景濯来出。

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必息棠开口,景濯已经很识时务地取下了钱袋。

片刻后,望着冰糖葫芦走不动道的陵昭收获了一草垛的冰糖葫芦。

当年跟着聂逐混的时候,陵昭和他分着同一根冰糖葫芦,立下的豪言壮语,今天总算是实现了。

在九天上已经尝过许多琼浆珍馐的陵昭再吃到凡俗人间的冰糖葫芦,也还是觉得很甜。

他偷眼望了望自己身边的息棠和景濯,他们手中各拿了一支,不过不同于陵昭,吃相显得文雅许多。

重嬴如今化作树偶,也能尝到五味。他坐在陵昭头顶,也抱着枚红果正在啃,对于他现在的身形,这颇有些费力。

陵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抱着一草垛的冰糖葫芦,不免引来沿路许多稚童注目,陵昭手里拿的,简直是所有小孩儿的梦想。

他没有吝惜,取下冰糖葫芦分了出去,自己原本也吃不了这么多。

看着这一幕,息棠的神色柔和下来。

景濯看着她,目光对视,他为息棠抹去嘴角沾上的糖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