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玄寂才到宫门外, 便听闻景濯前来,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他和景濯少时相交,如今故友重聚, 如何不值得高兴。

身为六道轮回五方鬼帝之一, 玄寂需坐镇碧落川,轻易不能擅离, 景濯也是魔族君侯, 近年间多在九幽闭关修行,上一次见, 竟要追溯到数千载前了。

身上血衣未换,他抬步向景濯走来,口中只道要喝酒大醉一场。

话还没说完, 身体向前一倾,顿时栽了个五体投地。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看着趴在自己面前的玄寂,景濯抽了抽嘴角。

他其实没什么事,就是灵力消耗太过,又急着赶回来,所以才会倒头就睡。

这点同少时竟是一点没变。

眼见这一幕, 身后亲卫连忙上前, 一左一右将玄寂撑了起来。

景濯注意到韶锦伸出又收回的手,她看着玄寂,眼中有不容错辨的专注, 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示意亲卫将玄寂带回寝殿休息。

“看来要等他睡醒后,才能同你喝酒了。”韶锦看向景濯,方才望着玄寂时浓烈的情绪已尽数隐去。

目光相对, 景濯不由道:“既然关心,为何又不肯跟去看看?”

“论起照顾,满宫侍女做得都比我好。”韶锦平静答道,她原就不长于照顾谁,“何况对他来说,是我,还是这些侍女来照顾,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若是她来做,他便更要觉得愧疚了。

闻言,景濯从她话中听出了隐秘怅惘,却不知她为何会生出这等失落心绪。

他若是记得不错,因为心中有玄寂,她才会与他成婚。

不等景濯再说什么,韶锦抬头看着他,忽地笑了笑:“桓乌景,你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景濯对她的心事有所了解,韶锦对他又何尝不是。

她先后跟随过还是桓乌景的景濯和息棠,也就知道在东境许多年间,息棠和景濯常有书信往来,守望相助,关系非其他仙神所能比。

对于息棠而言,桓乌景是珍之重之的朋友。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会想到。

她和景濯原本该并肩对敌,最后却为了各自立场,不得不刀兵相向。

韶锦大约察觉到一点景濯还是桓乌景时的心思,他曾经为息棠种过满山的朝暮槿,但还来不及告诉她,便被揭露了身世。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有结果,直到幽冥黄泉边,两盏祈天灯升起,韶锦望着他看息棠的眼神,才恍然知道,他的心意至今还是不改。

他得偿所愿了吗?

迎着她的目光,景濯缄默数息,沉声道:“你应当得偿所愿了才是。”

为何还会不能展颜?

韶锦心许玄寂,与他成婚已有两万载。

闻言,韶锦眼底泄露出一丝难以自抑的悲伤:“可愧疚不是爱。”

低缓的尾音消散在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取了令钥的息棠自后方走来,韶锦唤来侍女,为他们领路前往酆都罗山。

夜色笼罩宫阙,六道轮回中不见天光,只有悬在檐角的风灯轻晃,借来一点光亮。

“君后既然回了碧落川,竟然也不见她来关心陛下……”捧着银盘走出殿中,宫婢低声开口,实在觉得费解。

陛下待君后真是再好没有,她如此,未免显得薄情。

“陛下同君后的事,又如何轮得到你我来议论。”前方女子冷声开口,叫身后低语的议论声骤息。

这些碧落川中的宫婢如何议论,韶锦并不在意,直到玄寂休息了大半日转醒,她才来看了他一眼。

“阿锦,你不必担心,我并未受什么伤。”见韶锦前来,玄寂立时坐正了身,待她的态度很是郑重。

他眉目疏朗,生得副朗月清风的相貌,不见阴郁,与鬼帝这个身份看起来竟是颇不相称。

韶锦目光描摹过他的脸,忽然起身欺近。

玄寂虽是一怔,却也没有躲,任她指尖拂过自己脸侧,显出别样缱绻。

肩上黑纱滑落些许,露出韶锦半张满是赤痕的脸,纵横交错,连一只眼睛都化作惨白,看上去尤为可怖。

这的确是张恍如恶鬼的脸。

玄寂看着这张脸,却没有露出什么厌憎畏惧的神色,眼中只有说不出的愧疚。

韶锦的伤是当初为了救他而留下的,除了脸上这些伤痕,她的修为也因此折损大半,再无恢复可能。

这么多年来,玄寂一直多方寻药,找来无数灵物缓解伤势,试图为她恢复修为,但都收效甚微。

她是为了他,才会落得如此。

韶锦看到了玄寂眼中的愧疚,可也只有愧疚。

这一刹那,她忽然有很多话想说,汹涌情绪席卷而来,漫上心头,让她想酝酿出许多诛心之语。

她当然知道怎么刺痛玄寂。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有什么错?

在与玄寂成婚前,韶锦便与他是好友,得他许多照顾,方才会动心。成婚后,玄寂待她也不可谓不好,身为道侣该做的,他都尽力为之,六道轮回都知碧落川鬼帝爱重君后,对其他女子都不假辞色。

韶锦知道,他已经努力学着来爱自己,可这世上,唯有爱是不能凭努力就能成就的。

他当她是好友,是恩人,尽自己所能地报答,待她好,可这不是爱。

她花了无数年月,终于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爱她。

韶锦向着玄寂怔忡笑了笑,收回手,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待她百般好,但她想要的,他终究给不了。

随意寻了个借口,韶锦无意再与玄寂多说什么,径直出了内殿。

她抬头望着碧落川的永夜,袍袖被风扬起,喉中咽下寒凉。

她并不需要玄寂的愧疚,即便到了如今,为救他落下这身伤势,她也不曾后悔。就算她不曾歆慕他,凭他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也会这么做。

韶锦想,她只是不该在玄寂出于愧疚向她求亲时,为心中妄念应下。

原来愧疚只能是愧疚,不会是爱。

渺渺茫茫的云烟缭绕,酆都罗山中,还没有息棠腿高的一串小鬼灵蹦蹦跳跳,哼着调子不明的歌谣,引着她和景濯向山巅行去。

山巅湖泊如镜,其中却空茫无物,在永夜下不曾映出任何景色,数枚如同星辰的石种正浮在湖面上,没有沉下。

这些便是尘寰种。

眼前湖泊是经六道轮回的幽魂残留执念所化,是以其中蕴养出的尘寰种得以超脱于六界,也只有这样的灵物,才能承受混沌浊息力量。

鬼灵负责引路,却不会替息棠取尘寰种,以他们的修为当然也做不到这一点。

无论是谁,要取尘寰种,都需凭自己的力量。

息棠半蹲下身,指尖没入湖水,丝丝缕缕的灵力延伸,卷向浮在湖面的尘寰种。

但就在她的手触及湖水的刹那,原本空茫无物的湖泊光影扭曲,虚空中忽然映出模糊景象。

景濯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耀目箭光亮起,随着弓弦振响,破空而出。

这一幕,于他而言,实在再熟悉不过。

心口恍惚传来锐痛,景濯恍惚望向湖面上方,身形久久不动。

执念所化的湖水,会映出心中执迷之事。

息棠手中握住尘寰种,随着她的动作,湖面景象已然破碎,消失得没有影踪,她却没有立时起身,神情有些怔忡。

离开酆都罗山的一路,景濯都没有再开口,直到碧落川边界,在落向轮回井的幽冥黄泉旁,他突然站定,向息棠道:“阿棠,你对我,可是问心有愧?”

息棠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身形微滞,抬头对上景濯目光,一时无言。

其实有的答案,也不必她说出口。

自河面吹来的风从身侧卷过,无数盏祈天灯悬在永夜之下,这是生者不该涉足的轮回之地,长夜静寂,幽魂的哭声从远方隐隐约约传来,尽是不能消解的执念。

就连神魔,也难免为执念所困,景濯自嘲地想。

这么久以来,他似乎只顾向她逼近,却忘了考虑她对自己的纵容未必是出于欢喜,而是出于愧怍。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息棠,景濯收紧手,心头像是有凶兽叫嚣不止,随时都会挣破锁链。

既然知道她对自己心怀有愧,他大可以凭着这些愧怍,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既然她对自己有愧,又如何不能被利用——

可愧疚不会是爱。

韶锦的话响在耳边,心上陈伤像是又有鲜血汩汩。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景濯伸出手,将息棠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倘若不爱,便不要为了愧疚纵容我。”

是愧,还是爱——

听着这句话,息棠怔怔靠在他怀中,眼前魔族,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什么才算是爱?

无数破碎记忆淹没心绪,她想了很多,却什么也说不出。

数息沉默后,景濯在风声中收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接下来,息棠要去紫微宫。

这枚尘寰种,本是她为重嬴所求,如今自是要去紫微宫交给他。

景濯没有随她离开,而是留在了碧落川,如约和玄寂大醉一场。

碧落川王宫中所藏琼浆被尽数呈上,玄寂不知他心事,只为旧友重逢开怀,举盏相庆。

也就在景濯滞留碧落川的数日,紫微宫中忽传来消息,昔年紫微宫丹华上神死因存疑,或为太初氏所害。

收到承州传讯,景濯手中一松,斟满酒液的犀角樽摔落在地,发出声沉重闷响。

他面上泛起的浅淡酒意悉数褪去,来不及与玄寂解释什么,拂袖踏出殿外。

他要赶去紫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