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见景濯和逐曜对立相持, 严峻气氛下,周围水族不由屏住了呼吸,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算是什么情况。

连与景濯同行前来的东海龙君也是一头雾水, 不知他为何会向逐曜突然发难, 从前也没听说过这位魔族君侯和北海的龙君有仇啊?

眼见这等场面,东海龙君悬起了心, 以他们的修为, 若是真动起手来,这龙宫怕不是要塌个大半。

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局面, 但东海龙君对景濯和逐曜因何起了冲突毫无头绪,便是想劝,也不知要说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满心茫然之际, 东海龙君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被景濯挡住半边身形的息棠,双眼微微瞪大,连眼见要打起来的景濯和逐曜都顾不上了,她——

就在他惊得忘了言语之际,还是满心只想着残念之事的越梨上前,打破了僵持局面。

她仰头看着逐曜,急急道:“君上, 一定是她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会将残念吸收, 你不要被她骗了!”

自己才是君上要找的转世,绝不会有错——

如同溺水的人看到浮木,越梨伸手, 想抓住逐曜,宽大袍袖却从掌心一掠而过,让她抓了个空。

不必逐曜开口,跟随越梨左右的北海侍女上前, 不顾她的反抗,强行将人扶到一旁。

“放开我!”越梨怒声道,不敢相信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侍女敢这么对她。

她的修为并不如这些侍女,便是想挣脱也没有可能,张口欲骂,喉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所享有的一切,本质上都源自逐曜这个北海龙君的权威,当他想收回时,她便一无所有。

越梨看向逐曜,不愿相信他会对自己如此无情。

逐曜却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直直望向息棠,语气肯定道:“你是阿虞。”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是她。

景濯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息棠身上,语气透出难以捉摸的意味,他盯着息棠:“阿虞是谁——”

感到无数目光瞬间都汇聚在自己身上,息棠当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只喜欢看热闹,实在没有兴趣被当做热闹看啊。

息棠想,她实在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谁叫她阿虞了。

令虞是谁?

数万载前,不知第多少代的北海龙君有个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就唤作令虞。

初遇令虞时,逐曜尚且年少,还差个千载才将将成年。他幼时失了双亲,在海中流浪,羸弱得像条小蛇,甚至看不出有龙族血脉。

后来有只心善的水族收留了他,逐曜便同这水族的女儿一起长大,她是尾很漂亮的锦鲤。

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少年男女间已然暗生情愫,只是还没来得及言明,逐曜意外遇上出游的北海公主令虞,为她一眼看中,要他留在身边侍奉。

逐曜原本是不情愿的。

侍奉在北海公主身旁,固然有无尽好处,但他正值最要脸的年纪,比起什么好处,更看重脸面和尊严,不肯为奴为仆。

何况,那尾小锦鲤也很是不舍他。

可惜令虞并不在意他愿不愿意,北海公主有命,并无出身,修为也不如何的逐曜如何有资格拒绝。他被令虞强行带回北海龙宫,做了她身边随侍。

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地审视着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入了北海公主的眼,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

就连逐曜自己都想不明白,令虞身边比他出众的龙族不知多少,她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他。

但感情之事,或许就是这样没道理。

不必多久,北海龙宫上下便都知道令虞欢喜他,欢喜到将无数灵物资源捧到他面前,任其取用,便是他对她冷言以待,她也并不在意。

那时的逐曜并不觉得这份真心如何难得,只觉得是种负担。

北海龙宫中的水族反复提醒着他,没有令虞,他什么也不是,他理应感恩才是。

但这本就不是他求来的。

何况,令虞如此轻易地对他付出心意,也随时可以轻率收回,他若是将一切都寄托在她的情意上,该是何其愚蠢。

逐曜原是称得上温和的性情,面对令虞时却总是会露出最冲动的一面,有时态度甚至称得上恶劣。

每每有所争端,逐曜从来不肯向令虞低头,但她便是再如何生气,也还是不愿放开他。

就在时好时坏的关系中,逐曜陪着令虞长大,直到三千岁成年,他晋位仙君,终于有了足以立身的修为。

逐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北海龙君求来镇守一方水域的职位,离开北海赴任。

留在令虞身边,无论他如何努力修行,做成了什么,在北海水族眼里,他终究只是因为攀附上令虞这个公主而晋身。

他永远都配不上她。

‘你原来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北海龙宫?’

离开她。

‘是。’

逐曜以臣下之身半跪在令虞面前,低着头,看不清她是如何神色。

不过这一次,令虞没有再阻止他。

逐曜没有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当他再次回到北海时,得到的便是令虞因镇杀海兽而陨落的消息。

将葬入龙冢的,是一具已经失了神魂的躯壳,再也不会坐起身,理所当然地指使他做些什么。

他只来得及以溯洄石留下躯壳中将要消散的最后一缕残念。

逐曜后悔了。

在令虞陨落的许多年后,他登上龙君之位,坐拥北海,却始终没能放下找回她的执念。

但就算他做了北海龙君,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他不能如愿的事。

数万载间,逐曜曾寻来无数个可能是令虞转世的女子,相似的,不相似的,但最后都不是她。

直到越梨出现,命盘相合,证明她就是令虞转世。只要将溯洄石中残念融合,她便能逐渐恢复前世记忆。

但此后数载,越梨始终未能找回记忆,逐曜对此并非没有怀疑,不过到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她终于再站在他的面前。

在逐曜灼灼目光下,景濯简直想冷笑了,他看向息棠:“我怎么不知,你原来还有阿虞这个名字。”

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周围水族暗暗竖起耳朵,心中都在揣度他和息棠是如何关系。

逢夜君少时也曾在紫微宫中修行,难道他们是因此相识?再说这句话,难道逢夜君对这位神君,竟是……

一众水族交换过眼神,虽然不敢开口议论,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等息棠回答,逐曜却向景濯道:“敢问逢夜君与阿虞是何关系,又是用什么身份来问出这句话?”

他是魔族君侯不错,但又凭什么来干涉他与阿虞的事。

逐曜不曾听说魔族这位逢夜君有道侣。

“那你与你口中的阿虞又是什么关系?”景濯扫了一眼越梨,“听闻北海龙君钟情人族女子,待她千般万般好,将以君后位许之,如今怎么又来纠缠旁的女子?”

“此中误会,我自会向阿虞分辩。”逐曜默然一瞬,语气依旧称得上冷静。“这是我与阿虞的过往,不必君侯来过问。”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还请君侯让步——”

景濯当然不可能让,他脸上噙着笑,眼神却有些冷:“连她身份如何都不知,也妄谈什么过往。”

话音落下,两道威压无声碰撞,引得周围海水震荡,像是随时都会掀起巨大浪潮。

这场面,看起来怎么像是在争风吃醋?

周围水族听着这番你来我往的对话,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飘过这样念头。

争风吃醋的戏码不少见,但争风吃醋,互相冷嘲热讽的一方是北海龙君,一方是魔族君侯,可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

不过暗流涌动的海水令在场水族都感到躁动不安。

“不会真打起来吧?”陵昭往息棠身边靠了靠,说出了许多水族的心声。

息棠当然不能让他们真动起手来,螭颜继位礼在即,这时候毁了东海龙宫,这东海新君的继位礼要怎么办。

屈指敲了敲景濯肩头,息棠道:“既是来观礼的,总该知道些为客之道才是。”

说话间,属于上神的威压不再有所保留,席卷过海水,将周围涌动的暗流消弭于无。

也是为她的动作,景濯下意识收起了灵力,像是被驯服的凶兽。

在他身后,息棠抬眸看向逐曜,脸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龙君觉得呢。”

逐曜对上她的目光,怔怔站在原地,像是有些反应不及。

她怎么会是上神?

在场无数水族相互对视,有些不敢相信,她不是紫微宫的神君吗?

只是上神威压难以作伪,足以证明她的修为。

只是她究竟是哪位上神,又为何会现身于此?

正在局面陷入死寂时,奔流海水中,宝光熠然的车辇自高处落下,只见诸多来自九天的仙神乘云渡水,浩浩荡荡地穿过龙宫,不过数息已经降于南殿之前。

为首神族感知到此处局面尚可,不由松了口气,方才感知到上神动用力量,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慌张赶来。

“我等见过上神。”一行天族仙神抬手向息棠行礼。

惊得当了许久木头的东海龙君也终于确定了息棠身份,上前向她深施一礼:“不知丹羲境上神亲临,东海失仪。”

丹羲境上神?

她便是天后所出的那位丹羲境上神?

周围水族一惊,先后都向息棠拜下,心中多有意外。

如今东海龙族中,有一个算一个,包括眼前的东海龙君,竟都该称这位上神一声老祖。

此番代表天族前来观礼的,竟然是这位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