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棠随怀炽赶到的时候, 东海龙宫南殿外的气氛正值最为沉凝之际。
在场诸多水族此时都敛气屏息,视线落向当中,只见逐曜握着那枚被撞出裂纹的溯洄石, 手中大量灵力注入, 才使裂痕不至蔓延开来。
但这也不过是延缓了溯洄石破碎的速度,还是难以保住石中残念。
想保住残念, 只有设法修复裂痕, 可就算是逐曜自己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周围这些修为尚且不及他的水族又如何能有办法。
形貌正当中年的龙族站在对面, 俯身向逐曜请罪,一只手护住牵着自己衣角的女儿,神情多见焦灼。
冲撞了越梨, 意外打碎溯洄石的小龙,正是他的女儿。
她看上去同人族七、八岁女童相若,化为人形时脸侧还能看见青蓝鳞片,头上双角也还没能收起。
这条小龙如今不过才几百岁,以龙族寿命计,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
方才她与数名同族在珊瑚礁中游弋打闹,没想到越梨会突然从旁经过, 大约是避闪不及之故, 被她撞倒,腰间所佩溯洄石因此跌落,恰好被龙角撞破。
眼见溯洄石上裂痕蔓延, 已是破碎在即,越梨连忙传讯逐曜。数条打闹的小龙长辈也意识到被撞破的溯洄石对这位北海龙君意义重大,并不只是件难得的灵物这么简单。
如此一来,便是中年龙族有心补偿, 又如何赔得了,只能谦卑地向逐曜道歉,希望他看在自己女儿年幼,不要降罪于她。
以北海龙君是身份与修为,若逐曜有心计较,今日之事显然无法善了。
小龙眼中噙着泪,手中紧紧牵住父亲衣角,脸上满是惶恐。周围与她一处打闹的同族此时跟在长辈身边,都不安地看过来,情绪躁动。
她会被怎么责罚?
没有理会中年龙族的请罪的话,逐曜素来温和的脸上已然完全失了笑意,身周气势似也因此一改,无形中带来浓重压迫感。
逐曜双眼紧紧盯着手中溯洄石,不断注入灵力,一心只想保住石中残念,无暇顾及其他。
越梨站在逐曜身后,看着他的举动,眼神闪烁一瞬。
目光转向面前龙族,她气势凌人地开口:“便是你说得再多,难道还能叫溯洄石恢复如初么?!”
话说起来多简单。
“想赔罪,就该削了她的龙角,剐了鳞!”越梨指向惶惑不安的小龙,震声开口,语气透出股气忿,但眼底却不曾有如何真切的急色。
听了这话,小龙更觉惶然,她将头藏在父亲身后,呜咽道:“爹爹,别削我的龙角……”
周围出身东海的龙族都为越梨这话都看向她,眼神明显有些不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对于龙族而言,削龙角,剐龙鳞乃是极刑。
越梨并不畏惧他们的目光,君上在此,他们难道还敢将她如何不成?
这东海龙族的小辈既然做错了事,原就该付出代价,难道凭几句话就能抹消过错了?
中年龙族脸上现出怫然,他强忍下怒气,没有理会越梨这话,只是放低姿态,再向逐曜赔罪。
怀炽便是在这时候赶回来的,他从围得严严实实的水族中绕过,向当中赶去,却被自己的父亲一把拎住了后衣领。
“阿爹,我请来了……”
“别在这儿捣乱!”他父亲低声警告道,如今这等局面,他还在这里横冲直撞,是嫌事情还不够麻烦么!
前方被越梨诘问的中年龙族,正是怀炽父亲的亲兄弟,怀炽要唤他一声叔父。
招了祸的小龙还是怀炽看着出生的,同他的亲妹妹也没有分别,所以见势不妙,他才会大胆求到了息棠面前。
但怀炽父亲并不知息棠身份,方才见儿子失了踪影,此时又冒冒失失地闯了来,只觉他在这等情况下还到处乱窜,实在是不知分寸,只会添乱。
息棠拍了拍怀炽的肩头,示意他不必着急,带着陵昭上前。
一路赶来时,怀炽已经向她大约说明过情况,息棠目光扫过前方泾渭分明的两方,开口道:“将溯洄石予我一观。”
话一出口,顿时引来无数关注。
她是谁?
周围水族齐齐看向息棠,心下不约而同地生出同样想法,一时看不出她是如何身份。
毕竟息棠刻意收敛了气息,加上这些年来她在丹羲境深居简出,当今天下诸多生灵只知丹羲境上神之名,亲眼见过她的却是少之又少。
“应该是紫微宫的神尊……”
见跟在息棠身边的陵昭着紫微宫弟子服,不少水族都有了这样的猜测。
越梨几乎是在看见息棠时便高高竖起了眉,怎么又是她——
难道她又想多管闲事不成?!
越梨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善,她看着息棠,微扬起下巴:“你算什么东西,说想看溯洄石便要给你么!”
息棠淡淡扫了越梨一眼,不见她做什么,这位人族公主便为无形灵力击飞,在海水中滚了两圈,跌坐在地,姿态很有些狼狈。
被随行而来的侍女扶起,越梨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数载以来,有逐曜这个北海龙君在,何曾有谁敢对她动手。
有心想让逐曜为自己找回面子,他此时却只顾手中墨石,令越梨心下更觉委屈不平。
不过是块破石头而已,难道还能比自己更重要!
就该让这破石头碎了才好!
他眼中有自己就够了——
中年龙族见息棠站出来,心中忽然升起几分希望,上前一步道:“神君如此说,可是有办法弥合溯洄石的裂痕?”
“或可一试。”息棠只是回,并未将话说得太满。
怎么可能?!
越梨闻言,猛地看向息棠,右手在无意识下已经紧握成拳,连君上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这么想着,神情却不自觉地显出紧绷。
这并非她所乐见的事。
也是在息棠说出这句话后,逐曜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幽深,像是藏了择人欲噬的凶兽。
“你可有把握?”他哑声开口。
“看过才知。”息棠言简意赅地答。
逐曜没有说话,在两息沉默后,他松开手,任溯洄石飘向息棠。
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息棠抬手接下溯洄石,也就在这一刹,异变陡生。
即便有逐曜灵力加持,溯洄石上裂纹还是飞快蔓延,墨石破碎的脆响声中,缕缕烟气从中溢散,如同缥缈云雾。
见此,越梨眼中竟然飞快掠过了一抹惊喜。
“不好!”
溯洄石彻底碎开了!这也就意味着,其中存留的残念也将随之消散。
周围水族中传来低低惊呼,此事果然还是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眼见此景,逐曜瞳孔微微放大,眸中现出不容错辨的痛色,将素日那张温和假面尽数撕碎。
连她留下的最后痕迹,他也留不住么?
连息棠也现出一点意外之色,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动用灵力,这属实有些太突然了。
就在海底陷入静寂的瞬间,本应在溯洄石破碎后消散的残念像是受到了牵引,缭绕向息棠,转眼与她身周气息交融。
“这……”
这算怎么一回事?!
眼见这一幕,但凡对溯洄石有所了解的水族脸上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愕然。
“溯洄石残念怎么会与这位神君气息交融?”
“……是意外?”
“怎么可能!除非是残念主人转世,否则神魂不合,绝无可能与之气息相融——”
“不是说,残念是这人族公主的前世所留么……”
骤然而起的议论声中,越梨神情惊怒,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
她明明才是君上找了数万载的转世——
“君上!”
越梨开口,逐曜却对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只是定定地看着息棠,眼中刹那涌起的情绪如同浪潮,像是要将她吞没。
“师尊,这什么情况啊?”陵昭神情呆滞,实在没料到眼前局面会如此瞬息万变,他小声在息棠耳边开口,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这不太对吧……
在逐曜灼灼的注视下,息棠险些要维持不住脸上笑意,她压低声音回道:“我也想知道——”
这溯洄石中怎么会是令虞的残念,不该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小锦鲤吗?!
当年逐曜尚在微末时,身为北海龙族公主的令虞将他强留身边,他无力反抗,不得不屈从于她,心中深以为辱。
若是息棠记得不错,他应当是深厌令虞的,连张笑脸都欠奉,所以这被他无比看重的溯洄石中,又怎么会是令虞的残念?
不该是那个因为他被强留在令虞身边,不得不与之分离的青梅竹马吗?
“阿虞——”逐曜上前,挥开试图阻拦的越梨,想抓住息棠的手。
见状,息棠皱起眉,向后退了一步。
还没等她再有动作,海水震荡,漾开重重涡流,来势凛然的威压降下,逼得逐曜不得不倒退数丈才稳住身形。
即便这道威压并非针对自身,众多身在当场水族也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这等威压,分明是……
无数水族回头,只见景濯越过同行前来的东海龙君,袍袖翻卷,转眼已经出现在息棠身旁。
魔族,逢夜君——
也只有天魔境的魔族君侯,能让北海龙君也不得不倒退一射之地。
怎么又是他?这是陵昭心下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他眨了眨眼睛,只见景濯冷眼看向逐曜,身周气势沉沉,目光交锋,两方默然相持。
不会打起来吧?
察觉风雨欲来之势,陵昭心中暗暗想道。在他身旁,面对这等场面,息棠心中扶额,很想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