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铮自高台摔落, 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才止住去势,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得已近乎于无。
“铮儿!”几名麒麟族长老眼见这一幕, 口中失声呼道, 神情惊怒难言。
他们实在没想到,不过数息之间, 石台上便形势逆转。
顾不得许多, 立时就有两名麒麟族长老现身在牧铮身旁,运转灵力为他疗伤, 感知到牧铮伤势比自己料想中还要严重,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就算是牧铮对陵昭下重手在先,他们此时也难以公允看待此事, 这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后辈!
“竖子尔敢!”麒麟族老者起身,对重嬴怒声喝道,一身凌厉气势碾压向他。
他怎么敢下如此重手!
听榆站起身,原就冷峻的神色看起来更冷了,只是不等她出手,属于上神的威压已经落在麒麟族老者身上,他瞬间涨红了脸, 一身气势顿消。
以他的修为, 又怎么能与上神相抗。
息棠立在飞檐上,察觉她的存在后,无数目光投来, 关注着她一举一动。
“是丹羲境上神——”有辨出她身份的仙君低声道。
“这位上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紫微宫中?”
“难道她与逢夜君一样,是受紫微宫掌尊相邀前来?”
九重楼中骤起纷杂议论,对于息棠突然现身紫微宫,在场神魔仙妖显然都觉得意外。
没有在意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诸多视线, 息棠看向麒麟族老者,话中不带多少情绪道:“既是各凭本事的比试,麒麟族如今是要以势相压?”
在她的话中,麒麟族老者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我等并无此意。”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看得出他方才冲动之下,分明就是想对陵昭动手。
明知是牧铮有错在先,麒麟族老者还是向陵昭发难,甚至没怎么顾及眼下场合,无非就是觉得陵昭没有什么出身背景,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不曾想过息棠会现身于此,更没想到她会亲自出手阻止。
在上神威压下,麒麟族老者身形摇摇欲坠,不过两息后,他的双膝不堪重负,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沉默的气氛中,承州起身上前,向息棠遥遥一礼,沉声道:“未知上神驾临,紫微宫失礼。不知上神来此,是为何故?”
对于不告而来的息棠,他并未表露出如何热络态度。
身为丹羲境上神的息棠与紫微宫素无交情,紫微宫也并不属她所辖,也就不怪承州的话说得疏离客气。
息棠看着重嬴,少年对上她的目光,身形微微僵直,神情也明显有些紧绷,不知在想什么。
‘阿嬴,完了完了,师尊来了,我们快跑!’陵昭恢复些许意识,只觉大祸临头,慌乱道。
‘跑不了。’重嬴回道,虽然真正情况危急的其实是他,语气却比陵昭冷静许多。
就在无声对视中,息棠开口,冷声向承州回道:“本尊来寻弟子。”
注意到她的视线落点,九重楼内外仙妖都露出讶异之色,不会吧?
这少年原来和丹羲境上神有关系?!
目光游移在息棠和重嬴之间,诸多仙妖神情各异,其中有数者不久前曾赴丹穴山满岁宴,此时认真打量过重嬴,终于回忆了起来。
当时被丹羲境上神护在身边的,好像真的就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在场仙妖面面相觑,既然他已经是上神弟子,何必还来参加紫微宫擢选?
紫微宫便是再好,怕也比不过上神亲自教导。
连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一时也觉意外。不过纵有如何疑问,此时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否则这最后一轮的擢选便难以再继续。
承州抬手请息棠入内,她终于自重嬴身上收回目光,拂袖落入九重楼中。
麒麟族老者身上压力一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多作分辩,他将牧铮带离治伤。
九重楼中,随着息棠踏入,在场无论如何身份的仙妖都纷纷抬手,向她一礼。只有景濯安坐原地,目光直视着她,眸色幽深,神情辨不出喜怒。
承州笑意微僵,不好,怎么忘了这两位是有宿怨的,但以楼中所设座席,除了同坐外,再怎么安排似乎都不合适。
总不好让息棠这个丹羲境上神坐在景濯下手,更没有让景濯起身,退居下位的道理。
看了景濯一眼,息棠终究没说什么。
看着她真的与景濯同坐,不少仙妖都忍不住偷瞟了过来,这等场面,还真是难见……
不过这是在紫微宫中,应当不必担心他们会一言不合打起来吧?
石台上,虽然已经不见息棠身影,重嬴却没有放松下来,他不清楚息棠方才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在正面交锋胜过牧铮后,一时已经没有谁有挑战他的把握,少年站在石台上,身形不知为何显出几分寥落。
金乌西沉,夜色悄然侵入紫微宫。
徜徉星河下,息棠躺在天载殿顶,微屈着一条腿,神情放空。
才别过叙旧的师兄弟,景濯在她身边躺下,望向同一片夜空。
“很少见你有这样犹豫的时候。”他开口道。
从某种程度而言,也足以说明息棠待陵昭这个弟子颇为不同。
从今日混沌浊息那道意识的表现来看,祂或许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景濯想,这或许也是让她犹豫的重要原因。
他无意多说什么影响息棠的决断,只是开口问她:“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一起看过星星了?”
的确是很久了。
息棠隐约想起,上一次,应该还是数万年前,先任天君尚在位。
那时息棠和还是桓乌景的景濯都听命于玉霄殿,领谕令前往镇压九天边境,也称得上相守相望的同袍了。
息棠没有说话,岁月洪流下,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似乎也只有日月星辰依旧如故。
“你为什么要为商九危闯万象洞天?”她终于还是问了。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景濯闻言微怔。
他转头看向息棠,没有问她是如何得知此事,又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你觉得呢?”
息棠侧首,对上他的目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濯看着她难得有些呆的神情,忽然笑道:“阿棠,你这样,我会很想亲你。”
目光停留在她唇上,他话中带着几许叹息,语气莫名显得有些缱绻。
察觉到他若有实质的视线,息棠猛地站起身来,倒退一步。大约觉得就这么离开实在弱了气势,她抬腿踢了景濯一脚,这才消失在原地。
景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笑意微深。
这不会就是他们的结局。
次日一早,紫微宫中,连乔跟随着侍女穿过高低错落的楼阙,神色显出难以掩饰的急切。
也不知樵儿在紫微宫中可好……
火雀族少主乌樵因南云仙翁的信物得入紫微宫修行,在他入紫微宫数月后,连乔终于得了机会前来探望儿子,心中如何迫切,自是不必多言。
只是她没想到,在见到儿子前,自己会先在紫微宫中看见了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陵昭。
乌樵是连乔唯一的儿子,生来便显出出众资质,当然,与龙族凤族这等生来强大的生灵是不能比的,但至少在火雀族中,他的资质已经算出类拔萃。
对于火雀族这等小族而言,若是能培养出一个仙君,便能举族受益,为这个缘故,火雀族族长将乌樵收为弟子,自幼留在身边教导。
但也是因此,他与自己母亲能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尤其后来火雀族长越过自己资质平常的儿女,将他立为少主后,乌樵需要忙的事便越发多了起来。
甚至比起母亲,乌樵与自己的师尊更加亲近,为此,连乔忍不住生出怨怼,觉得火雀族族长抢走了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心中又清楚,比起留在自己身边,能得火雀族族长教养才是更为要紧的事。为了乌樵的未来,她可以忍下对他的思念。
或许也是出自对儿子的思念,在西荒人族王朝遇上陵昭时,她才会应下了聂逐所求,将陵昭带回了火雀族。
连乔在陵昭身上寄托了对儿子的思念,十余年相处,从没有过父母的陵昭也将她当做极为重要的亲长,
只是陵昭终究不是连乔的儿子。
在知道他意外得了南云仙翁的信物后,连乔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的儿子才该得这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
既然手握信物便可入紫微宫修行,那她的儿子拿着信物,不就可以去紫微宫。
这可是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
天上地下,有谁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在陵昭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跪了下来,求他让出这个机会。
这十余载来,自己悉心照顾于他,他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连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紫微宫中再见陵昭,他不是该在章莪山么?!
前往丹穴山赴宴的火雀倒是对陵昭情况有所了解,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到族中,连乔便已经急着前来紫微宫探望儿子。
她甚至疑心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但陵昭半转过身,让她看得真切。
真的是他——
连乔心如火灼,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样紧张,自是担心他的出现会影响自己儿子的处境。
连乔没有告诉过儿子,入紫微宫的信物是她向陵昭索来,只说是意外所得。如此,乌樵才能没有顾忌地前往紫微宫。
是以她当然不想见陵昭出现在紫微宫,怕他揭露真相,让自己的儿子难堪,甚至错失这弥足珍贵的机会。
不,绝不可以——
眼中闪过惊怒之色,连乔骤然停住脚步,引路侍女察觉她动作,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
连乔却顾不得她有什么反应,沉声唤道:“陵昭!”
陵昭正在和同入紫微宫的弟子说话,心下还在与重嬴争论着要不要再次跑路的事,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他回过头,神情显出怔然。
陵昭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连乔,就像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并不在意他是如何心情,连乔上前,看了眼周围几名投来异样眼光的新弟子,心中微紧。
强拉着陵昭走到一旁,她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她质问的目光下,陵昭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看着连乔举动,几名紫微宫新弟子都觉得奇怪。
她看起来境界低微,对上神弟子说话却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不知会是什么身份?
连乔不知他们的想法,盯着陵昭:“你难道想反悔不成?!”
虽然早就知道连乔心系亲子,但面对她这样态度,陵昭心下终归觉出些黯然。
她甚至没有关心一句他这些时日来过得好不好,只在乎他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儿子。
她终究不是他的母亲。
“请夫人放心,当初答应过的事,我不会失言。”陵昭认真回道。
他从前都叫连乔姑姑,只是既然已经说好了恩义两清,再这么叫未免有些不合适了。
那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连乔眼中带着怀疑。
“陵昭。”
便在这时,有声音自身后传来,陵昭回过头,看着缓步走来的息棠,不由有些愣神。
“我等见过上神——”
眼见息棠出现,一旁正暗暗关注着他们动向的紫微宫弟子连忙收回目光,抬手行礼。
上神?
连乔脸上现出茫然,似乎有些反应不及,还是在引路侍女的提醒下,才仓促下拜。
息棠眼风扫过,陵昭不敢有二话,立马乖乖走到她身边,紧张地甚至有点想抖腿,一时倒是顾不上失落了。
“她是谁?”
没想到息棠会问起连乔身份,陵昭看了她一眼,讷讷回道:“是从前照拂过我的一位夫人,不过,我已经还过她的恩情了。”
他没有提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情,也没有提自己是怎么还了恩情。
或许在旁人看来,火雀族十来年的照拂并不够换得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但对陵昭来说,事情其实并不能这么算。
他也并不如何埋怨她,母亲为儿子筹谋,原本也不是什么过错。
陵昭想,他可能只是有些羡慕而已。
不过那终究是别人的阿娘,不是他的。
息棠查过陵昭还在火雀族的事,大约也推测出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是见陵昭神情,她终究没有对连乔发难。
既然陵昭无意计较,她便也尊重他的意愿。只是从此以后,火雀族不必再和他有任何关联。
摸了摸陵昭的头,她说:“跟我来。”
看着陵昭跟在息棠身边离开,连乔本想阻止,却因为她的身份,迟迟未敢开口。直到息棠走远,她才忍不住向引路侍女求证:“陵昭和上神,是什么关系?”
“这位陵昭少君,是丹羲境上神唯一的弟子。”
连乔愣住了,上神弟子?
陵昭怎么会成了上神弟子?!
她下意识望向陵昭的背影,神色变幻,眼中闪过颇多意味,不知在想什么,许久都没能收回目光。
至于陵昭,他这时候已经没心情考虑连乔是如何想法,数着自己的脚步,他跟在息棠身旁,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直到穿过楼阙,四下已经不见其他人在,息棠终于开口,语气难辨喜怒:“如今,你还可以选择随我回镜花寒。还是说,为了他,你宁肯留在这里。”
陵昭听出了她话中意思,他抬头对上息棠目光:“阿嬴保护过我很多次,所以现在,我也想为他做点事。”
为了阿嬴,就算不做上神弟子,也没关系。
陵昭已经亲身体会过上神弟子是何等显赫的身份,何况还是丹羲境上神门下唯一的弟子,但他仍旧没有任何犹豫。
息棠并不意外陵昭的选择,她看着他,神情只见一片冷然:“你该知道,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她望进他眼底,看的又好像不仅是他。
“我知道。”陵昭想起了长亘的那场雨,他轻声回道,语气坚定。
息棠心下叹了声,隔空点在他眉心。
‘阿嬴?!’陵昭有些紧张地唤道。
“这只是个确保他可以控制自己的禁制。”息棠平静道,“若有一日他为祸于世,无论是他,还是你,都要付出代价。”
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息棠给重嬴这个机会,但机会只会有一次。
‘我没事。’
陵昭听到了重嬴的声音,他抬头再看向息棠,认真应是。在他身体中,另一道声音似乎也与这句话相重合。
留在原地,看着息棠离开的背影,陵昭忽觉有些鼻酸。
日后,或许就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位上神了。
就在他伤感的时候,息棠抬手向他扔了个什么来,陵昭眨了眨眼,手忙脚乱地接下,低头发现正是那枚被自己留在竹林小筑中的玉珏。
陵昭有些呆愣地手中玉珏,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息棠话中意思。
他以为自己选择留在紫微宫,便和息棠没有关系了。
“紫微宫每隔一段时日,会有休沐,你应该知道怎么回镜花寒才是。”息棠风轻云淡道,“比起我,紫微宫为你作道法启蒙,或许更合适几分。”
“师尊!”听到这里,陵昭吸了吸鼻子,突然唤她。
息棠回过身,只见少年大步跑上前,伸手拥住了她的腰。
“师尊——”陵昭将头埋进她怀里,哽咽道。
原来她还认他做弟子。
就算他不肯听她的话,她原来也不会放弃自己。
陵昭想,他突然也不是那么羡慕乌樵了。
息棠拍了拍他的头,神情显出少有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