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站在金色廊柱的阴影之中,漠然看着王座上的男人,她的父亲。
得知龙骨真相的那一刻,她震惊又茫然,这个男人藏着的秘密比她想象得更深、更恐怖。
显然,他比诡域更加恐怖,且贻害无穷。
希斯有种预感,就算这个国度没有覆灭于诡域,也迟早因为怪物统治者而毁灭。
现在,希斯已经冷静了下来,她应承着皇帝的吩咐,脑子里却转动着自己的盘算。
有时候希斯也会惊讶于自己的无情。
以前她觉得自己对“父亲”是怀有敬爱之心的,可自从下了某些决定后,她发现自己毫无负担地接受了父亲是怪物的事实,丝毫没有伤心和不忍时,希斯隐隐明白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帝国的公主,阿斯顿的荣耀赋予了你高贵的身份和无忧的生活,希斯,我相信你会比任何人更努力地维护我们得之不易的荣誉。”
皇帝沉着脸说道。
希斯走出了阴影,应声行礼,然后离开了宫殿。
没用的,再怎么样挣扎也不可能从叶筝手上扳回这一局了,希斯想。
来去的侍女向公主行礼问好,希斯的嘴角挂着腼腆含蓄的微笑回应着她们,看似天真的蓝瞳却没有半分笑意。
叶筝都能利用皇帝的陷阱反制他们,肯定还有后手,将他们狠狠摁死的后手,这才是她了解的叶筝。
皇帝……不,是整个阿斯顿皇室,现在想要挽回民心和支持是不可能的事情。
皇帝说的有道理,现在这种局面当然不利于流着阿斯顿血脉的皇室公主。
但,希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
“公主殿下。”
偏僻的后花园,戴着眼镜气质温和的年轻男人微微俯身,然后抬眼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公主。
余天明内心轻嗤了一声,没有权势、没有力量的可怜公主,彰显高贵身份的办法也只有让自己努力站高一点。
“最近的局势太过动荡,我想多了解陛下的打算和那位的动向,我们必须保障真正的继承人的安危,以免教皇……”
“真正的继承人。”
希斯慢慢道,她忽然没了众人熟悉的谦和到甚至是怯懦的神态,眼神锐利。
余天明突然被打断,他有点错愕地抬头直视着希斯。
“真正的继承人——就站在你的面前。”她道。
余天明慢慢地张大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的笑话,反应过来后他“噗”地笑出声,看了一眼周围,他捂住嘴迅速收敛,咳了几声。
“希斯,你今天格外幽默。”
余天明没有多余的耐心,正想要把话说得更加明白点,希斯再次截断了他的话。
“你们想要废了现在这位,以平息这个国家九成的人对上城区的愤怒。”
“再扶持一个好拿捏的傀儡上位,这样一来,你们反而能从这次变故攫取到更大的利益。”
希斯平静地戳穿了贵族权臣们的打算,余天明慢慢地扶了一下眼镜,镜片下的眼神凝滞。
“比起那个私生子罗伊,我才是更好的人选,我没有权势,没有支持者,没有强大的异能……”
余天明沉声问道:“你能当好一个傀儡,除了这点,还有什么价值吗?”
“我有教皇叶筝的支持。”
希斯面不改色地睨了他一眼。
闻言,余天明惊诧,眉头收紧,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
“更重要的是,罗伊和你没有任何交情,说不定还会记恨异能赛时你对他和他朋友们的轻蔑。”
“罗伊继承王位或许利好余家,但这个余家不一定是你的余家……”
余天明猛地抬头,他已经明白了希斯的未尽之言。
“我继承王位,余家就会是你的余家。”
余天明面色不变,可身侧的手却下意识摩挲着断指。
那是塞克斯带给他的羞辱,他付出了那么多,忍耐了那么久,随着塞克斯的死亡,彻底没了意义,尤其对于竞争激烈的首相家而言。
“希斯,我真是小看你了。”
余天明慢慢笑了起来。
“我很少看错人,您是第一……第二个,请容许我以往的失礼。”
余天明深深鞠躬。
希斯冷眼看着变得恭敬的余天明,身侧的拳头捏紧。
等余天明起身,他看见了希斯朝着他露出了默契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容。
转眼间,两人达成了颠覆性的约定,余天明心情雀跃地离开,希斯则坐在台阶上,安静地望着天空。
很早以前,她曾渴望逃离这座华美的囚笼,像叶筝一样勇敢而自由地走上理想的道路。
可17岁的希斯对这种想法已经没了兴趣。
她出生在阿斯顿皇室,流淌着利欲与罪恶的鲜血,这是她一辈子无法摆脱的诅咒。
既然无法逃离,那就成为这座囚笼的主人吧。
距离叶筝的发言已经过去了一周,激起的浪涛没有平息,反而越发惊人磅礴。
下城区和中城区出现了大范围的游行,每天都有人破坏政府大楼升起的代表国王的旗帜,伟大的阿斯顿十四世留下的遗迹被人恶意破坏示威。
教皇宫传出了白公爵刺杀教皇的消息,更是引起轩然大波,工人和学生们罢工、罢课,反抗皇室和大贵族们所代表的强权。
裴西挤在街道旁,围观着言辞愤怒激烈的演说者,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举着旗帜、用力挥舞的人。
蓝色旗帜上不是象征希望神的教廷图案,是象征着教皇叶筝的冠冕。
人们聚在一起控诉着下城区数百年来遭受的不公,冷血自私的贵族们牺牲无数平民保障自身的安危,勇敢而爱护着平民们的教皇叶筝却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这几天有人在恶意煽动,说教皇冕下也是踩着我们的骨血享尽了权利的上城区贵族——我难以想象,这个时候会有人把刀尖对准她。”
“这也太卑鄙了,那人绝对不是我们的一员!”
“且不说圣女大人多么为我们着想——那位出身于下城区的夫人,这些天代替着圣女大人义无反顾同我们站在一起……”
裴西听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无法融入这种近乎狂热的情绪,明明他也对龙骨的真相感到惊骇愤怒。
他如今不同于一年前那个单纯无知的学生,已经能看出来叶筝操纵的痕迹。
叶筝告知了所有人真相,又利用真相收拢人心,达成政治目的,裴西无法分辨——哪个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裴西看了一眼身侧的剑鞘,忽然感到了迷茫。
叶筝手握的神剑是真是假似乎不重要了,因为叶筝本人已经比神剑更受人信仰。
或许要不了多久,叶筝就会取代阿斯顿皇室,成为真正的国家守护者。
裴西甚至疑心那个末世预言到底是真是假,他可以轻易劈开高危怪物的力量,在叶筝掀起的潮流毫无作用,神剑似乎也没了意义。
“我们不能坐视白将军被教廷处刑,他是为数不多能对付叶筝的人了。”
三人坐在熟悉的小酒馆,罗伊明显有些着急道。
“我很感激白将军的教导,可他伤害了教皇,这种罪名不是我们能管的……”凯乐犹豫着说道。
裴西则认真注视着罗伊的神情,一言不发。
罗伊咬牙,“难道你们能眼睁睁见到他被处死吗?”
凯乐大惊失色,“怎么可能?他可是皇帝最倚重的公爵大人,不会被教廷处死吧……”
他说着,语气也怀疑了起来,因为他不怎么了解律法之类的东西。
“难道叶筝会放他安然无恙出来不成?”罗伊冷笑。
裴西面色沉重,白燚是皇帝的心腹,叶筝当然不可能放过他。
白将军对他有恩,如果不是他,他无法在这么短时间内掌握神剑、进阶能力。
可眼下如果选择帮助他,毫无疑问是站在绝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尽管在裴西看来,白将军和那些上城区的蛀虫们不同,白燚是强大而正直的人。
就在裴西两难之时,酒馆外传来骚动。
“教廷对白公爵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一下子,连喝得烂醉的酒鬼都软着身体跑出去,小酒馆变得空空荡荡。
裴西掀起隔间的门帘,走出酒馆,他站在人群外围听得一清二楚。
“教皇宽恕了白燚的性命!”
人群顿时嘘声,随即感叹着叶筝的宽容慷慨,裴西默默松了一口气。
“她对白燚处以‘绝罚’!”
“绝罚?什么是绝罚?”
众人摸不着头脑。
“绝罚——剥夺惩罚者的受神明庇佑的权利,开除他的教籍,不被允许参与任何神明的活动。”
人群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凭空出现的声音过于冷淡,显得有些无情。
“被神明厌弃者,神明不允许任何人追随他,所属他的领土将不会再忠诚于他,领地的子民不必再向他效忠。”
“受绝罚之人,是被所有人流放的人。”
这道声音有些耳熟,裴西顺着人群望去,只看到了一个孤绝的白色背影。
裴西琢磨着绝罚的意思,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如果有什么比死亡更加恐怖,那就是失去一切的苟活。
叶筝压根不在乎白燚双S异能的威胁,她要他活着,用他身败名裂的下场时刻震慑所有蠢蠢欲动的大贵族。
——连皇帝的心腹都如此下场,他们再没有支持皇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