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的话语落下之后，宫殿内陷入了死寂，皇帝的目光久久逡巡在女孩身上，摩挲着手指上象征权力的戒指，金眸晦暗不明。
“你出去吧。”
过了一会儿，皇帝慢声道。
希斯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强撑着发软的膝盖。
她将恐惧掩藏得干干净净，脸上是全然的不可思议的欣喜，如同仰瞻神迹一般，得到了皇帝的命令后她没有再说话，姿态恭敬地退出房间。
门被轻轻阖上，守在门口的侍卫看了一眼公主离去的背影，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便不再关注。
希斯维持着正常自若的姿态，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屏退了侍女，膝盖再无力支撑，噗通一声软在地上，睁大眼睛望着不远处梳妆镜中狼狈的自己。
为什么镜子里会映照出那位的模样？为什么父皇骤然对她起了强烈的杀意？
希斯想起了一则流传在皇宫的古老又隐晦的传说，那位伟大的阿斯顿十四世不甘离去，久久徘徊在皇宫之中，他的幽灵会带走每一个失去虔诚的人。
可阿斯顿十四世曾住过的皇宫还在修整，他的幽灵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大可能飘来这座临时的别宫……
希斯慢慢站起来，她看着镜子里的金发蓝眸的女孩，一霎时回想起从阿斯顿十四世起历代金发金瞳的帝王，还有父皇偶尔对塞克斯、罗伊他们流露出的奇怪态度。
他极尽物力供养着塞克斯，给予属于皇太子的威名和尊荣，却从来不教给他正确的处事态度，斥责和失望也流于表面。
不像在挑剔孩子，更像是在雕刻一个华丽的器皿、丈量一件合身的礼服。
希斯打了一个寒颤。
她觉得有些冷，余光瞥见窗帘正在飘舞着，她连忙跑过去把所有窗户关上，每一扇门也关得紧紧的。
如果真的是她猜测的那样……父皇、不，阿斯顿十四世真的会这样简单放过她吗？
头顶仿佛悬挂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利剑，就算这个房间再封闭，希斯也感觉不到一丝安全感。
“冷静、冷静……”
皇帝褪去杀意放她出来，至少一时片刻不会动她，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带着秘密投靠叶筝，以叶筝的为人、她和叶筝的交情，叶筝一定会保她的。
二是借此机会，彻底取得皇帝的信任。
前者是最安全的道路，但代价是她必须舍弃以前费心经营的一切，除了阿斯顿十四世的秘密，她对叶筝的价值十分有限，甚至会拖累她。
——其实想一想叶筝最近的动向，她知道的秘密未必比她少。
希斯深深呼出一口气，在她下意识否定这条道路时，她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借此机会，彻底取得信任。
只有这样了，她的目标从来不是活下去而已。
但取得皇帝的信任可不简单，光靠演戏可不行，希斯咬着指甲，她必须要展现更高的价值和忠诚。
不知不觉间，恐惧渐渐淡去，一种兴奋的颤栗直冲希斯的头顶，如果能弄明白皇帝身上的秘密，她说不定真的能够到那个崇高的位置。
一周后，上城区的帝国总站修缮大致完成，部分列车重新投入使用，另一部分快速列车由于地下的诡域遭到破坏，永久停用，成为帝国的历史。
头戴冠冕，手持权杖的教皇在帝国总站进行盛大的祈福仪式，在场的达官显贵纷纷露出虔诚的表情，一起向希望神祈祷着庇护。
“……我们祈求，赐予国家和平与安定，让公平和正义得以彰显，远离恐惧、仇恨……”
轻缓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摇篮曲，通过运转的机器，传遍帝国各个的角落，安抚着人们惶惶不安的情绪。
说完祈福的话语，叶筝退至一旁，皇帝走到人群目光的中央，慷慨陈言，鼓舞着国民。
“亲爱的子民们，这段时间帝国发生了不少事情，作为国王，我深表歉意，是我的不力……”
“我相信，一切都是黎明前的黑暗，我会尽我可能保障大家的安全，不会放过任何威胁国民安全幸福的危险……就像我光荣的先祖一般，带领各位驱散黑暗步入光明！”
掌声雷动，中年男人面带满意的微笑下台，他径直走向站在一旁正要离开的叶筝，出声道：
“教皇冕下，请留步。”
叶筝回头，冷意一闪而过，她勾起嘴角，两人转进了一间无人的办公间。
“上一次，我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
皇帝闲聊般问道。
叶筝似是不解地看向他。
“你看，帝国需要我们像今天这样，上下一心，这才是大家最祈愿的美好图景。”
“魔龙复苏在即，人类内部的内耗将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不会向民众揭发你的骗局。”
皇帝循循善诱的语气中含着威胁之意，眸光轻轻闪烁着。
叶筝看着他，表情不变，眼睛弥漫点点笑意，“我同意，所以我会取消对裴西的通缉，就当我的一份回礼吧。”
听到叶筝的回答，皇帝深沉的表情忽然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让叶筝取消通缉是他的目的，他想过叶筝会愤怒、冷笑、不屑，说不定还会用他的真实身份反过来威胁他，唯独没有想到叶筝一下子猜出了他的目的。
并且这么平静地答应了。
就像是裴西的存在，他的威胁，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让人恼怒。
“还有什么事情吗？我该回去处理公文了。”
“不、等等。”皇帝连忙开口。
叶筝一时打乱了他的节奏，他差点就忘了其它事情。
“你看上去毫不介意裴西的存在，真是让人高兴，看来你已经有了选择——一起为帝国和人民抵御魔龙灾难的选择。”
说到魔龙，叶筝像是终于有了一点兴趣，她问道：“我记得陛下你提起过，魔龙会降临在某个女人身上，进而复活……”
“阿斯顿先生，我想，是不是在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呢？”
对上叶筝安静的黑眸，皇帝心里忽然突突跳起来。
“在魔龙复苏之前，我也无法确实是谁。”
“既然不知道，那您打算如何阻止魔龙的复苏？”
两人面面相对，视线胶凝着，皇帝慢慢道：“所以我才需要教廷的帮助，我们都不想看到魔龙再临的那一天吧。”
叶筝突然提道：“我听说五百年前那场灾难，比起魔龙，更恐怖的是随时随地降临的诡域吧，它们破坏了帝国绝大部分地方。”
中年男人扯了一下嘴角，“是这样，没错，但你要知道——魔龙和那些诡域关联紧密，一旦魔龙现身，就代表诡域会以恐怖的数量降临。”
叶筝微不可查地低笑一声，含笑的眼眸像漾起微澜的深邃黑海，皇帝没有错过叶筝任何一个微小表情，心里顿时更沉了。
怎么回事？不久前在别宫的那场对话，分明还是他掌控着节奏和方向，才过去一小段时间，叶筝有了说不出的变化。
令他烦躁，甚至不安的变化。
仿佛他是赤.裸的羔羊，她轻轻一眼便一览无余。
“叶筝，我并非没有人选——赛拉，你对她应该不陌生吧。”
“我听说了她的事迹，她和龙骨的渊源非比寻常，她在西区甚至有着近似魔龙的同伴。”
“而且……她对你的敌意不小，打着真正的希望神追随者的旗号胡作非为，教廷应当很烦恼吧。”
“是让人头疼。”叶筝点点头。
“你想让我围剿赛拉？”
皇帝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我们只是在阻止灭世灾难，叶筝，民众对你推崇备至，我想你在这种事情上的号召力比我更强，就算赛拉不是，除掉她对你也有好处。”
“好好想想吧，如果有了打算，皇室也会倾尽全力协助。”
叶筝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在沉默纠结着，眉宇间越来越深。
皇帝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从容了许多，甚至涌上了一股恶意的快感。
“我会考虑的，请等我的答复。”
叶筝答道，语气低沉。
目送着叶筝离开，身影彻底消失，站在空荡房间中央的男人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夸张的笑在俊朗沉稳的中年男人面孔上产生了撕裂般的违和感。
叶筝怎么可能不答应呢？没有哪一位上位者能准许赛拉那样的人在领地上嚣张，“圣徒”的名号越响，迟早有一天影响教廷的正统性。
她连塞克斯都能在他眼皮下干脆利落杀死，因为塞克斯是“魔龙”，又有什么理由不杀危害帝国又威胁她地位的赛拉呢？
当然，他的目标不是赛拉那个不值一提的匪徒，而是——叶筝。
在他漫长的人生中，叶筝棘手，但也不算多么独特，她很快就会终结在他的手中了。
叶筝离开了密谈的房间，在骑士们的拥护下往前走。
她越走越快，白袍在厚重的红披风下翩跹，在无人看见的最前方，叶筝忽然捂住了嘴，指缝泄露出微小的笑声。
她放下了手，唇边的笑意始终没有消散，黑眸更加幽深。
真有意思啊，阿斯顿十四世竟然想出这样的方式对付她，真不愧是活了那么久的老怪物。
什么围剿赛拉……一旦“魔龙将会降临在某个女人身上复苏”的消息传开，没有一个女人能在围剿下幸免。
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叶筝，估计皇帝已经掌握了不少她和龙骨、龙身人交集的证据，尤其是教廷主持了数百年的希望计划，完全可以扭曲为某种对魔龙的召唤仪式。
就算希望计划早就在她的阻止下废弃，一旦民众情绪爆发，她作为教皇也难以脱身。
如果到时候，裴西再拿着神剑跳出来……
一连串的事件足以像倒塌的骨牌压倒属于叶筝的神像。
阿斯顿十四世只是想借她的威信坐稳传言，再借此反杀她，歹毒至极。
可惜，他扮演了五百年的人类，却终究不是人。
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不杀赛拉，也无法想象女人群体间的共情，她作为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打着“女人会带来灾难”的旗号讨伐异端？
回到寝宫，叶筝解开披风，摘下冠冕，揉捏了一下疲惫的脖颈。
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神情没有丝毫惫态，连眉梢都跃着战意。
提笔快速写下一封信件，叶筝递给侍奉的修女，让她转交给送信的骑士——送去皇室的临时宫殿，送给皇帝。
她答应他的提议。
只不过，一切可不会按照他的畅想进行。
说起舆论杀人，她或许比他更熟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