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路今天穿得很正式， 一改以往懒散随意的形象，没有扎小辫，及肩的短发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了。
她也带了一束白花， 花瓣上沾着新鲜的露珠， 像是从某个地方刚刚采摘带过来的。
惊讶过后，秦路平静将沾着露水的花束放到石棺上， 然后才看向叶筝。
她敏锐地问道：“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塞克斯？”
叶筝一时没有回答，秦路注视着她的表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看来都有。”
“说吧，想问我什么事情？教皇冕下。”
叶筝看着抱臂的秦路，看得出她今天心情不太好， 手指不耐烦地点着。
今天是秦恬的祭日，叶筝不用打听都知道秦路一定会来这里，而且为了避开一些麻烦的人， 她会来得很早。
大概秦路没有想到，来得那么早还能碰上两个不速之客。
刚刚她应该和塞克斯打过照面了， 所以一进来心情就不大愉快，没想到又碰上了她。
其实今天也是塞克斯的生日， 为了避讳， 皇帝将塞克斯的生日定在他出生的第二天， 所以明天才是塞克斯名义上的生日。
但无论塞克斯在哪一天过生日， 秦路永远不会接纳他， 接纳这个夺走姐姐生命的怪物。
“秦路。”叶筝没有称呼老师， 恳切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请你帮个忙， 方便仔细描绘塞克斯出生的那一天，你所见到的一切吗？”
秦路的眼瞳骤然紧缩，靠在石棺上的身体慢慢站直。
“如果我说，不方便呢？”
叶筝低头笑了一声，随后眼神探究地注视对方。
“几个月前，我上门拜访您，想了解塞克斯的秘密。”
“但您却告诉了我一个更大的秘密——【万物之母】。”
“我很感激您，秦路老师，如果没有【万物之母】的线索，我很难走到今天。”
叶筝说着，绕到了石棺的另一方向，隔着石棺注视着秦路微微颤动的眼瞳。
“【万物之母】是教廷最大的秘密，您愿意告诉我，不仅因为我是您亲爱的学生，更重要的是，您相信我有背负这个秘密的能力和决心。”
“所以为什么不继续相信我呢？”
“相信我——可以继续帮你推进复仇的事业。”
听着叶筝诱哄般的轻声细语，秦路闭上眼睛，她道：“我并不是纯粹地利用你报复教廷，我不喜欢把人当棋子。”
换句话说，她还是更喜欢把叶筝当成需要她指引的学生。
叶筝摇摇头，“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比起利用一词，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合作更加恰当。”
“所以，秦路，你愿意继续和我合作吗？”
闻言，秦路的眼睛半敛，一时没有说话。
她的瞳仁小，眼白明显，这样的眼睛很容易给人冷酷、拒人千里的感觉，尤其是面无表情的时候，更让人看不清她的想法。
叶筝也垂下眼睛，从秦路的反应来看……她很可能已经有了什么计划。
她已经通过她报复了教廷和希望计划，只剩下最后的罪魁祸首了——塞克斯或许都不算什么，皇帝才是她最恨的人。
叶筝已经看出了秦路的拒绝，她的嘴角抿紧，手突然按住了石棺的边缘。
“你要干什么？”秦路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
叶筝朝着她十分无辜地笑了一下。
“——我要开棺。”
话音一落，秦路迅速地按住了她的手，不敢置信地盯着这个一向懂事有礼的好学生。
“既然您不愿意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只能用这个冒犯的办法自己寻找线索了……”
“叶筝！”她愤怒地吼道。
“嗯？”
秦路近乎目眦欲裂，她将她的手用力地拽下去，叶筝的力气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她阻止了叶筝后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
“……我告诉你，你以后再也不准靠近她。”
达成目的的叶筝举起双手，点点头。
秦路背靠在石棺上，仰头看着雕刻恢弘的高大穹顶，讲述起了塞克斯出生那一天的事情经过。
那年她才十六岁，和姐姐的接触中无意发现了惊人的秘密，明明皇帝在两个月前宣布了皇后怀孕的好消息，可姐姐还会来月经，熟悉生物知识的秦路发现了姐姐根本没怀孕。
她缠着姐姐问怎么回事，但姐姐总是语焉不详，偶尔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又过了两个月，皇室似乎发现了异样，不再允许她们姐妹见面。
直到四个月后的某一天，从早上一醒来，秦路的心脏就开始不安地剧烈跳动，仿佛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有犹豫，她灵活熟练地从家里溜了出去，诓骗了皇宫的守卫，最后闯进了姐姐秦恬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都震惊地看着门口的她。
“我不知道，其实他们准备了一个真正的孕妇当替身，伪装成姐姐的样子在另一个房间生产，以便掩盖秘密。”
十六岁的秦路只知道每次来这个房间找姐姐，没想到自己撞破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姐姐躺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床上，肚子突兀隆起，当时的教皇正按着她的肚子，神神叨叨念着什么词，旁边还有一个奇怪的透明罐子，罐子上有着明显的抓痕，像是关过什么小动物。
秦路闭上眼睛，接下来的事情像是连回忆都不忍。
叶筝静静地等着她，她知道这一次是她强人所难了，内心感到歉意，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皇帝本来要当场杀死我，但姐姐突然醒了，她的身体抽搐，我推开皇帝跑过去牵住她的手。”
“她不能说话，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在后悔，在求救！”
“我想把她拉起来，离开这里，但皇帝哭着拉住了她另一只手，喊她的小名，说什么‘我们的孩子、帝国的希望马上要降生了’。”
“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
秦路突然笑了一声，“我当时应该学皇帝一样大哭的，说不定她心软就会和我走了，但我哭不出来，我焦急、愤怒，迫不及待带她离开。”
叶筝没有说话，秦路是无法带走秦恬的，秦恬也未必是被皇帝说动了，当皇帝拉住她的那一刻，她或许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生下孩子说不定还能给秦路留一条退路。
“其实塞克斯的出生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他是临时被塞进肚子里，没待多久又被‘生’出来。”
秦路耸肩道。
叶筝听到秦路说房间里有一个透明罐子的时候已经猜出来了，塞克斯原本是利用龙骨制造的独立生命，以怪物形态存活在透明罐子里。
没有人形只能是魔龙，有了人类的外壳才能成为人类的希望。
而先皇后秦恬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工具，他们用她的血肉填充了怪物的骨架，塞克斯就这样诞生了。
玛希旁听着这段往事，事关【万物之母】和龙骨，叶筝一早就唤醒了她。
“【万物之母】的能量因人而异，没有子宫的人无法创造出人类，所以他们只能借助女人的子宫完成转换……一群该死的东西，绞刑不够，要活剐了他们……”
玛希字正腔圆地骂道，自从上次知道了魔龙的真身后，像是打开了某个性格开关，说话不再像以前自矜了。
叶筝眼神黑沉，愤怒之余实在无法理解，他们大费周章创造出塞克斯——为什么他们会认为用这种方法诞生的塞克斯会是救世的希望？
无论怎么看，塞克斯更像是注定会带来毁灭的怪物，事实也证明，他的确在往这个方向发展。
秦路没有理会关注叶筝的想法，只是沉浸地继续回忆着。
教皇的右手轻轻按住女人的肚子，可女人却陷入了无法逃脱的痛苦，她的喊声充斥整间房间。
“没过多久，一个婴儿很正常地从她的身体里出生了，就像是一个普通孕妇和普通孩子，我当时惊喜地以为事情结束了。”
叶筝忍不住问道：“塞克斯生下来后，秦恬女士的状态如何？”
“很好，她甚至很清醒，一切痛苦好像都消失了，她探头想看看孩子，我正要把红彤彤的孩子抱给她看——”
“那个男人阻止了我，他说要剪脐带，就抱过了孩子。”
记忆中，正值青壮年的皇帝容光焕发，他高兴地一手抱起刚出生的孩子，泪痕还挂在脸上，就像一个真心挂念妻子孩子的丈夫、父亲。
他先是把皱巴巴的孩子抱给秦恬看了一眼，秦恬虚弱地笑了笑，说“他的眼睛好像小葡萄”。
秦路知道姐姐最喜欢吃葡萄了，她也好奇地想要凑上去，可男人却身体一转。
然后他放下孩子，拿起剪刀。
在男人握住脐带的一瞬间，原本逐渐恢复精神的秦恬面色一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下子褪去所有血色。
“怪、怪物——”
秦恬突然朝着孩子的方向挣扎着伸出手。
男人头也没抬，亲自剪断了脐带。
“脐带剪断的一瞬间，我的姐姐突然凭空消失了，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她就像突然蒸发的冰雕，塞克斯是她留下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
十六岁的秦路发疯般扑到床上，可床上只有一个婴儿，再也没有其他生命，甚至连剪掉的脐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塞克斯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婴儿，姐姐一消失，他皱巴巴的皮肤突然就变得白皙舒展，淡金色的眉毛，闭着眼睛很乖巧，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刚出生的婴儿。”
“这就是我所目睹的一切。”
秦路淡淡道。
“在另一个房间的替身孕妇死于生产，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秦恬不可能活，所以那个孕妇也要死，皇后就这样死于生产。”
“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反正对于我而言，回忆过去已经没有了意义。”
因为午夜时分她无数次回到过去，梦到自己带秦恬逃出了皇宫，又或者阻止那个男人剪掉脐带，然后又在深夜独自醒来。
只有让他们彻底消失，消失得比秦恬更加干净，她才能结束噩梦！
秦路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石棺上的花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望着秦路离去的背影，叶筝还在思索着那天发生的事情，将秦路所说的细节翻来倒去地想。
很奇怪，好几处细节很诡异。
秦路应该没有说谎，她不爱说谎也没有理由骗她，而且那么撕心裂肺的记忆应该不会有错，她一定把每个细节都记得十分仔细。
比如秦恬看到塞克斯的第一眼，称赞他的眼睛像小葡萄。
塞克斯明明是金眸，和葡萄的比喻不搭边。
而且秦路说她姐姐最喜欢吃葡萄，叶筝不知道秦恬喜欢吃什么葡萄，可秦路她也经常卖葡萄吃，最爱的品种是红紫色的，很大颗，叶筝想不到这种葡萄和塞克斯眼睛的相像之处。
还有一处细节，皇帝当时给秦恬看了一眼塞克斯后，特意避开了秦路，没有让秦路看到塞克斯的面容。
等秦恬消失后，秦路才看到塞克斯的正脸，但他没有睁眼。
还有皇帝剪脐带的那一刻，秦恬突然失态大喊“怪物”，是因为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全都涌向了塞克斯吗？
金发金眸是皇室的标志，不是每个皇帝子嗣都能有这样高贵的相貌，比如希斯就是金发蓝眸。
但每代皇帝都致力于生出金发金眸的孩子，《帝国史》上记载七百年前建立阿斯顿皇室的第一代皇帝就是金发金眸，象征着先祖的认可，所以一旦有了金发金眸的孩子，基本就能确立帝国下一代皇帝了。
叶筝昨夜看了一整晚的书，眉宇间带着疲惫，一只手正扶着额头，突然，她一敲自己的脑袋，眼神骤然锐利清醒。
昨夜她为了寻找魔龙的真身，看了第二版《帝国史》，虽然重点放在了阿斯顿十四世时期，但为了寻找更多蛛丝马迹，前面的内容她也大致翻阅了一遍，所以一夜无眠。
第二版《帝国史》，根本没有提到七百年前第一代皇帝的具体面容，叶筝只对他个子不高有印象，长相应该平平无奇。
叶筝努力回想，甚至第三版《帝国史》也没有提到第一代皇帝是金发金眸。
而她，或者说所有帝国人对皇帝必须有着金发金眸的认知，都是从现在流行的史书上了解到的。
但仔细一想，每一代皇帝都是金发金眸，皇室默认金发金眸的皇子才有资格坐上皇位，这个规定很生硬，很奇怪。
凭什么认为长相能决定一个人的能力和资格呢？而且是一国之主这种绝非儿戏的位置。
如果她猜得没错，塞克斯的真正眸色根本不是金色。
皇帝为什么要掩盖他的真正眸色，为了他能名正言顺成为皇太子继承帝国？
叶筝一时也无法得到答案，她离开修道院，去往下城区的圣行骑士团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