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忍了两日,心中焦灼如火烧。关羽被俘,不知受何等折辱,他辗转难眠,连饭食都嚼不出滋味。苦思冥想,张飞终于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好法子。
第三日晌午,李青送完饭正要退出去,张飞突然叫住他:“李小哥!”
李青回头,见这虬髯大汉竟堆着满脸笑意,不由一怔。
“我看你能读会写,身子骨也结实,怎么只是个什长?”张飞搓着手,语气热络。
张飞与某位不愿意动脑子的将领相比,武力差了些许,可胜在脑子也要略微灵活上一丝。
教训吃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之后,莽·张飞下线,如今待在此处的,是能使计策的谋·张飞。
李青摇头:“昭明军中有老师教识字,能写几个字不算什么。想当校尉,要么再立军功,要么得有一技之长。我没什么本事,升不上去。”
张飞眼睛一亮,拍腿道:“巧了!俺一柄丈八蛇矛冠绝天下,教你两招,保管你打遍军中无敌手!”
见李青迟疑,他又压低声音,“不用你干什么大事,只要你说说俺二哥的事,俺便教你。”
李青犹豫片刻,终究点头:“将军想问什么?”
李青虽没见过张飞出手,可他知道吕布的厉害——那可是他顶头上官的顶头上官,打遍昭明军中无敌手。听说这个张飞与吕将军打了上百回合也只是略逊一筹,定然是神勇无比。
自己若能学上两招,就算打不过军中将军,应当能略胜同僚一筹。
张飞急道:“你可曾见过我二哥?他神色如何?可觉受辱?”
“没见过。”李青老实答道,“您和关将军都是重犯,不能轻易见面。我给您送饭才能见面,给关将军送饭不归我做。”
张飞一愣:“不是要将败绩在万军前反复宣讲?”
“没有啊。”李青茫然。
“没写策论?”张飞瞪眼。
“没有。”李青老实道,“军中本就不是回回都要写策论。我在徐州的时候就跟随昭王,这么多年,也是头回要对着人写策论。”
打败袁绍和袁术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听各自营中的将军开战后总结会讲一遍呢。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也就走神混过去了。
最次也得是当了校尉才用写那些策论——军中校尉外放到地方才是县尉亭长。他们这些什长,有写策论的工夫还不如围着校场跑两圈步作用来的大。
“我要是先前写过策论,哪能连字数都凑不够……”李青幽怨嘀咕,八百字的策论他搜肠刮肚写了三晚上才凑足字数哩。
张飞如遭雷劈:“什么?”
他还以为是陈昭羞辱俘虏的固定流程,合着是专门针对他老张的啊?
一时间,张飞心中五味杂陈。他又为关羽不用遭此羞辱而宽心,又为别人都不用遭此羞辱,只他用遭此羞辱而心情复杂……
陈昭咋还能区别对待呢!
“陈昭这厮,心肠真是坏透了。”张飞咬牙切齿,唉声叹气。
“我家主公分明是为了你好,你咋还不识好人心?”李青不乐意了,他可听不得有人说他家主公坏话。
“我们昭明军俘虏了那么多将领,不愿意归降还能活下来的可没几个。主公帮你磨掉你身上的恶习,这是再造之恩,你不感激不说,竟还在此诋毁昭王?”
张飞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粗壮的手指戳着自己胸口,满脸不可置信:“啥?她让我在全军面前现眼,我还得感谢她?”
李青鄙夷道:“我学识字的时候也被老师当着全营的面骂过哩。不这么骂,咱们这种榆木脑袋开得了窍?你真笨,这个理都不懂,难怪教人一坛酒就骗倒了。”
张飞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俺颇有家资,自小读书识字,谁跟你榆木脑袋?”张飞嚷嚷。
*
成都城,益州州牧府邸内。
成都城内,多日操劳而神情疲惫的刘备手中的军报啪地一声跌落在地。白帝、江州接连失守,关羽、张飞双双被陈昭所擒,生死未卜。这消息如雷霆劈顶,震得他眼前发黑。
“二弟、三弟……”他嘴唇颤抖,话音未落,忽觉天旋地转,竟一头栽倒。
“主公!”法正箭步上前,与亲卫一同扶住刘备瘫软的身躯,急唤大夫。银针两度刺入人中,刘备才缓缓睁眼,面色惨白如纸。
“孝直。”刘备攥住法正衣袖,指节青白,“吾弟若有不测……”
法正反手握住刘备颤抖的手腕,语气坚定:“陈贼当前,主公当以大局为重。”
刘备闭目,胸口剧烈起伏。良久,终是强撑起身,沙哑道:“传令,集结各郡兵马,我亲自领兵,死守绵竹关。”
绵竹关若失,蜀郡也守不住。法正没有阻拦刘备,他重重一点头。
法正甚至没有分析利弊。
也根本不需要分析利弊了。刘备和法正都清楚,外无援军,内无大将。
此战若能胜,除非光武皇帝显灵——高祖皇帝都不行,如今的益州需要的不是张良和韩信,得陨石来才能解围。
昭明军一路西进,势如破竹。各城守将或降或逃,偶有抵抗者,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一来,是昭明军兵强马壮,各个城池并无大将镇守;二来,刘备匆忙拿下益州,益州本地士族少有真心跟随他的,再加上天下大势已定,螳臂当车,徒增笑耳。
几乎没有受到像模像样的阻拦,昭明军便已经抵达绵竹关。
陈昭一骑当先,在绵竹关外勒马而立,身后黑压压的昭明军静默如江水。她仰头高喝:“刘备!上前答话!”
城头人影晃动,刘备按剑登城,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多年未见,”陈昭扬鞭一指,笑吟吟道,“你当年不告而别,欠我的那顶草帽,何时给我?”
刘备一怔,记忆倏然翻涌。当年他在高唐为县令之时,曾在宴后说过要赠陈昭一顶草帽以作谢礼……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刘备俯视关下,只见陈昭银甲映日,眉目间已无当年青州初见时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通身久居上位的威压。
当年在竹林中把酒言欢,刘备想过出身黄巾的陈昭并非真心归顺大汉,却从未想过陈昭能走到今日。
当年张角死后,黄巾贼一触即散,从天子到小吏,都以为黄巾之乱虽声势浩大却不过是昙花一现,不足为虑。
可陈昭这一点侥幸逃出的星火,竟成燎原之势,将四百年汉室焚作灰烬。
刘备的瞳孔中倒映着密密麻麻的黄巾,大火烧过,带着黑色烧痕的黄色头巾,迎风招展,转瞬化作关外这密密麻麻的玄黄大旗,黄巾为底,焦黑的灼迹在风中舒展,化作“昭明”二字,猎猎作响。
他喉头微动,却迅速压下心绪,厉声喝道:“你乃反贼!我乃高祖之后,汉室宗亲,誓匡扶汉室,与你汉贼不两立,无话可说!”
陈昭冷笑:“你汉家天子做主时,宦官乱政,豪强兼并,民坠水火。而我治下,百姓耕织兴盛,路无饿死骨。在万民心中,谁才是贼?”
“天子年幼,奸臣蔽日!”刘备须发皆张,“你有救民之心,何不效霍光辅政,偏要学王莽篡逆?”
“哈!”陈昭大笑,声震城垣,“当年刘邦为何不效伊尹事桀,却要反秦?天下非刘姓独有!只许你姓刘的造反,不许我姓陈的夺天下,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备哑然。
陈昭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冷峻:“你自诩仁义,如今却要螳臂当车,负隅顽抗?何不问问你麾下士卒,可愿随你赴死?”
刘备神色平静,目光越过陈昭,望向远处苍茫山峦,缓缓道:“当年秦灭六国,六国将士可曾束手就擒?匈奴寇边,大汉儿郎可曾拱手让出中原?你于我而言,便是外贼。”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王莽篡位之前,亦是天下称颂的贤臣,可后来如何?暴虐无道,终致天下大乱。安知你不是第二个王莽?”
陈昭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眼中锋芒更盛:“既说不通,那就打吧。”
刘备也不再多言,转身走下城头,只留下一句:“擂鼓,备战。”
转身背对的瞬间,陈昭嘴角却扬了扬,丝毫不像是因言气愤的模样。
昭明军营扎在绵竹关外十五里处。
陈昭大步踏入中军大帐,帐内诸将纷纷起身。她目光一扫,沉声道:“命人摆开祭坛,杀鸡宰羊,即刻祭祀。”
众人一怔,蔡琰蹙眉:“此时祭祀?行军急促,只怕一时半会凑不足鸡羊。”
战前的确有祭祀天地的说法、只是昭明军向来务实,祭祀多在战后安抚士卒,战前极少有此举动。
陈昭唇角微扬,凤眸微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做做样子罢了。对外传出消息,就说我回营后怒气冲天,命人将俘虏的敌将杀了祭旗。”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坏笑:“再命人在关羽、张飞换下的甲胄上撒点血,与他们二人的贴身之物,一并送去给刘备,就说这是我送他的‘大礼’。”
陈昭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信心的,什么挫骨扬灰、尸骨无存、逼人上吊、抄家灭族……再加上一条杀人祭旗,丝毫不显得奇怪。
关张二人被俘虏许久,被俘时穿着的甲胄也早已换下,就存放在军营中。陈昭犹嫌不够明显,于是干脆命人将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和张飞的丈八蛇矛一并拿走送去绵竹关。
想来刘备定能认出他两位义弟的贴身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