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堂内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火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曹操昏暗的影子,忽明忽暗,如他此刻起伏的心绪。

尽管语气平静,可当这两个字真说出口的瞬间,曹操心中依然泛起一阵绵长的痛楚。

这阵痛并不汹涌,却连绵不绝。曹操有过无数次剜心刺骨的剧痛,少年时被人骂宦官之后的羞耻,青年时眼见朝纲崩坏却无能为力的愤懑,而立之年目睹董卓毒杀少帝时的震怒,妻儿因挚友背叛而沦落敌手的揪心,兖州、并州接连失守时的绝望……那些是血淋淋的刮心之痛,是骤然砸在血肉上的烧红铁块。

可如今这轻飘飘的“归降”二字,却是曹操自己做出的决定。人与壁虎不同,人断尾求生,光是做出这个决定,便已是痛彻心扉。

曹操踱至窗边,月光冷冷地洒在他的脸上,“这些时日,我头风发作越发厉害了。”

他胸腔中依然跳动着一颗野心勃勃的心,可曹操并没有“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心思。给汉室做臣子也好,给袁绍当小弟也罢,他都能屈能伸。只是遇到了乱世,他做了诸侯,天下太平之时,曹操那时也只想当一个征西将军。

司马朗垂首立于一侧,始终沉默。司马朗与曹操只是单纯的主臣关系,曹操吐露心声,司马朗选择了沉默不语。

望着司马朗置身事外的模样,曹操发出一声很轻很快的叹息,轻快到司马朗根本没有捕捉到这声叹息。

很快曹操就整理好了心绪。

不管前事如何,如今活下去才是他现在最迫切的期望。昔项羽扛鼎,勇烈千古无匹;韩信运筹,兵锋鬼神莫测;去病弱冠,铁骑踏破祁连。然此三者,皆如长河骤断,青史半卷而绝。

活下去才能有转机,说他不甘心也罢,说他怕死也行。曹操绝不愿意让他的平生止于此时此地。

只要他还活着,他曹操的一生便没有盖棺定论。

“这两日还要劳烦伯达替我打探朝臣口风。”曹操抬手阖窗,夜风骤止,烛火为之一静。

夜已深,唯有两盏油灯火星扑闪,曹操掀袍踞坐,面色已不似先前紧绷。

“伯达可还记得许子将对我的评语?”曹操提起往事。

这还是他纠缠许劭,许劭被烦的了不得才给他的评语。曹操求这句评语的初衷,也只是为了扬名,毕竟大汉做官就是要看出身和名望,他出身改变不了,只能在名望上下功夫。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曹操自嘲一笑,如今想来这句话如何不算阴差阳错呢?董卓乱政时,曹操以为自己是“治世之能臣”,能够力挽天倾,提剑刺董,起兵讨逆;诸侯割据后,曹操看到了大汉的无药可救,便意气风发做了“乱世之奸雄”,挟天子以令诸侯,纵横捭阖。

没曾想兜兜转转,他又要去陈昭那里做“治世能臣”了。

司马朗思忖片刻,他倒是对主公是谁不怎么在乎。他当初投靠曹操,也只是因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陈昭那边不缺谋士,去的晚捞不到什么好前途。

早在潼关被围之时,他家中二弟司马懿便私下要他劝说曹操归降。自家这个弟弟的本事,司马朗心服口服,他自己便是有名的少年天才,可比起司马懿,司马朗却觉自己机敏远不如也。

“只是不知昭侯是否愿意接纳……”司马朗沉吟片刻,终于开口。

“虽陈昭接纳马超张绣归降,可主公又与他们不同。”司马朗尽量委婉,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来,马超张绣是打之前就归降了陈昭,他们是打输了才想要归降陈昭;二来,马超张绣与陈昭并无旧怨,而曹操……曾与他一起攻打陈昭的袁绍,都物理意义上被挫骨扬灰了。

和陈昭交战过的那些诸侯,一个都没活下来,董卓尸体被陈昭挂在旗上示威数日,又被洛阳百姓点了天灯,袁绍袁术双双烧成灰,王朗被活活气死,严白虎刘繇喂鱼,韩遂被手下背刺剁成肉泥……

死法很精彩了。

“她一定会接受我归降。”曹操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你们都不了解陈昭这个人。”

司马朗忍不住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瞥曹操。

咋,您就了解陈昭了?听听这话说的,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您和陈昭是八拜之交。

曹操想要开口解释两句,张开嘴却发现无从说起。

不是曹操知道的太少,而是他知道的太多,了解的太深了。

陈昭那套治政方案哪有那么好抄?何况曹操还要再进行不少适应性改编,对天子和士人的态度、君臣立场的不同……若是囫囵吞枣照搬,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为了参透陈昭的治国之道,曹操不仅将陈昭写的那十几本《太平要术》翻烂,更派了最精锐的暗探潜伏邺城打听陈昭言行,恨不得连每顿饭吃几碗饭都跟着陈昭学。

——毕竟陈昭精通医术,太平道普及后的这几年,各地疫病明显少了许多。

想起这些艰苦回忆,曹操都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当年在洛阳太学求学时,即便是最钟爱的诗赋,也未曾下过这般苦功。若是当年研习经学有这等毅力,他早就成天下有名的大儒了。

他做的关于陈昭的笔记摞起来比他自己个子都高!

“唉。”曹操半是心酸半是庆幸。

想起自己呕心沥血埋头苦学的无数深夜,曹操咬牙切齿:“没人比我更懂陈昭!”

曹操绝非庸才,相反,他是当世罕见的全才。无论是运筹帷幄的军政韬略,还是挥毫泼墨的诗词歌赋,乃至音律律法,无一不精。

他研习陈昭新政,并非只粗糙模仿其形,而是掀开皮毛见其筋骨。旁人或许只见陈昭推行科举、改革税制、整顿吏治,而曹操却在这些新(cZoS)政背后,窥见了一个贯穿始终的“人”字。

“潼关之后,还有数十万黎民百姓。”曹操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

时至今日,若军中粮草吃尽,曹操也依然会选择劫掠庶民取粮充作军粮。仁德,人也要先活下来才能讲仁德,区区骂名,不足为耻。

“我清楚我的为人,陈昭也清楚我的为人。”曹操语气复杂,“陈昭心软。”

司马朗:“……”

自家主公不会是被刺激疯了吧,怎么这种疯言疯语也能说得出来?

陈昭心软,那她这么大的地盘都是别人看她善良拱手送她的不成?

送走司马朗后,曹操又抬头望了一眼天,漆黑夜穹如墨,紫微星独悬天枢之位。其光幽微似烛,在北斗七星环抱间明灭不定。

他要活下去,就像之前许多次死里逃生一样活下去。就像当年在董卓面前掏出七星刀时那样,就像中箭落马、血染征袍时那样,就像被追兵呼喊着“穿红袍者是曹操”而不得不割须断袍时那样——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再重新执笔,书写属于他的那一页史书。

做不成汉臣,就做奸雄;做不成诸侯,就做臣子。若是连臣子都做不成,那他就写诗作赋,做个如司马相如一般的文人……

试探陈昭口风的密信很快就到了陈昭手中。

陈昭只觉古怪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子龙认为其中是否有诈?”陈昭顺手把曹操这封自称“仰慕昭侯已久,操早有投明主之心”递给赵云。

赵云接过密信看了又看,思索道:“云曾与曹操交手,曹操此人十分惜命。”

东阿之战时候,典韦舍身护主,伤得只剩一口气,曹操却顺利逃了。提起此事,赵云还有些耿耿于怀。

若那日他擒下曹操,主公今日便不会为此烦忧了。

陈昭挑眉轻笑:“子龙与文和定有话说。”贾诩向她禀告凉州经历的时候,也对没抓住曹操耿耿于怀。

要是董卓还活着,估计对此也很有话说。曹操刺杀他的时候刀都掏出来了,董卓愣是让人走了,事后通缉令抓住了曹操,结果县令还跟着曹操一起跑了。

这么一想,陈昭便觉得这份降书多了几分可信。曹操不是宁死不屈的性子,他要是真宁死不屈,当年刺杀董卓时候刀都拔出来了,何必又改称献刀。

陈昭干脆将谋士召集一堂,一同商议此事。最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曹操是真心归降。

例外的那个是陈宫,陈宫坚决投反对票,认为曹操是想要先归降后跳反。还搬出当年曹操杀人救猪的事,论证曹操十恶不赦的坏。

能说出“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话的人能有什么诚信!

陈昭听完众人争论,忽然抚掌而笑:“既如此,便有公台充当使者前去长安对接此事。”

陈宫会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曹操,最大可能杜绝曹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有陈宫盯着,莫说曹操反叛了,就是曹操哪顿饭多喝一口酒,陈宫都能找出曹操要反叛的十条大罪。

什么,你说你没有反叛的心思?呸,当年吕伯奢打酒款待你,你觉得人家要去官府举报你,转头就把人家全家杀了!昨日敢因一口酒杀人全家,今日就敢因一口酒背叛我主!

曹操展开陈昭的回信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份微妙的失落感压进心底最深处,转而专注于眼前的事务安排。

“传令下去,令百官明日来丞相府议事。”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部署一次寻常的调防。

曹操平静宣布了归降陈昭一事。

朝中百官对此接受迅速。尤其是那几个出身江东之地士族的士人,曹操冷眼瞧着他们互相使眼色的模样。这些士人在陈昭攻下江东之后抱团投奔他,来的时候各个义愤填膺,口称“宁死不从贼”。陈昭真打到城门口了,一个个喊投降喊的最大声。

曹操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幸好还没来及用这些人。

至于天子那边,曹操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曹操连问都没问刘协意见,只糊弄了一句“昭侯乃大汉忠臣,曾杀董卓救天子于危难之间,今天子危险,当请昭侯入朝主持大局”就迅速定下了此事。

丝毫不提危险是怎么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曹操:音乐家与戏曲先驱

创制“清商三调”:改革汉代乐府,主导整理《相和歌辞》,其作《短歌行·对酒》可配古琴曲《鹿鸣》演唱。

设“铜雀台伎乐”:蓄养专业乐伎,推动戏曲从祭祀走向娱乐化(后世尊为“梨园祖师”之一)。

邪恶矮脚猫音律的确是比昭昭强的……

请看东吴传奇投降王们:

张昭(孙策托孤重臣,孙权早期首席文官,这人是谁打来都想投降啊):

赤壁之战前:力劝孙权投降曹操,称“曹公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

夷陵之战前:再次建议向刘备妥协,被孙权怒斥“卿言投降,何异误国!”。

孙弘:孙权死后,暗中联络魏国,主张割地求和,甚至策划毒杀诸葛恪

全琮:建议孙权“暂献降表以缓魏怒”,子全怿后来在晋灭吴时直接投降。

步阐:直接带西陵城投敌,还帮晋军打吴军。名言:“吴主昏暗,不如北面事圣朝”。

……不过这时候后面几个应该还没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