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
城门处的战火已熄,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间,袅袅青烟混着血腥气飘散。
将士们三三两两坐在街角,卸了甲,就着皮囊灌下浊酒。有人用布条缠着渗血的伤臂,龇牙咧嘴地骂着天;有人累瘫在墙根下,也懒得安营扎寨,直接露天而睡,鼾声如雷。
纪灵的头颅悬挂在城门外,他终究还在在此追上了昭明军主力,被赵云三枪挑死。
寿春巷陌间,家家门户紧闭。偶有孩童啼哭,立刻被大人捂住嘴巴。
昭明军的老兵们却浑不在意,有条不紊地清点着府库粮草。他们太熟悉这套流程了——
三日之内,当百姓发现这支军队既不踹门劫掠,也不强抢妇孺,那些紧闭的破烂木窗后,自会探出试探的脑袋。
三日后,张郃才带着另一队人马赶到陈县。
街面上已有零星铺子卸下门板,张郃随手抛给卖胡饼的老汉几个铜钱,叼着饼便往郡府赶。
徐庶正在府中各个官署之间来回穿梭处理后勤政务。
“儁乂自去后堂寻子龙便是。”张郃半路拦下徐庶想要汇报军务,徐庶已侧身闪过,三言两语打发了张郃,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处官署。
将领只需要打赢就行了,谋士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根据当地百姓受灾情况调配库房中的粮食,几成充军,几成赈灾;修整武备,能用的兵器拔出来洗洗用,不能用的兵器收起来送去后方重新锻造……
张郃心中暗叹两声,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袁绍死后他就降了昭侯,这是他到昭侯麾下之后头回领兵出战。先前在袁绍麾下,大多时候他都是无所事事,也不觉奇怪,毕竟同僚都是如此。
到了昭侯麾下,张郃倒是自觉比先前勤快多了,可勤快许多的他在同僚衬托下反而更像懒蛋了。
最终,张郃得出了一个结论:不是他懒,是同僚实在太想上进!
“赵将军。”张郃迈入后堂,赵云桌案上堆着三堆文书,用十分让人眼前一黑的方式告知张郃他的忙碌。
赵云接过张郃递上的军报,迅速浏览,“我明日就领三万人去汝南,懏乂可否要一并随行?”
张郃表情复杂看了眼赵云,委婉拒绝:“郃一路奔波,麾下将士人疲马累,打算先休整几日再攻伐下座城池。”
他张郃只想做一个平平无奇偶尔依仗本事立军功的普通将领,人贵在知足,军功是立不完的!
赵云从案底抽出一张军报,平静地推给张郃:“孙策已破寿春,袁术被擒。这消息,应当已经传遍豫州了。”
赵云轻叩案上地图:“袁术既擒,豫州各郡望风而降者必众。但主公早有明令。”
他指尖划过豫州诸城,“袁氏树大根深,须借兵锋犁庭扫穴。”
“孙伯符攻破了寿春?”张郃惊讶。
他倒是知道南阳还有一处人马,先前与他搭档的军师荀攸去岁便是被主公调拨去辅助孙策报仇去了。
可张郃并未对其报多少希望,他知晓袁术还留了三万精锐守护寿春,没曾想孙伯符还真撬开袁术的王八壳子。
赵云笑意在唇边一闪而过:“虎父无犬子,孙文台威震江东,孙伯符青出于蓝胜于蓝。能攻下豫州,孙伯符那一路兵马当占首功。”
洛阳讨董之时,孙策初入昭明军还在他手下当过一阵都伯,如今幼虎已经长成猛虎,主公麾下又添一员虎将,赵云眉眼舒展,目光柔和了几分。
赵云看着张郃震惊失语的模样,想起荀攸曾为其随军军师,便道:“此番孙策建功,荀公达亦功不可没。”
张郃如遭雷劈。
这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自己孙策与荀攸配合默契,一同立下大功,荀攸日后就要从“暂调”变成“立调”,去当孙策的随军军师了?
那他不就要成为没有谋士的野武将了?
忆起在袁绍帐下时,那些谋士终日围着主公打转,哪像现在这般,有了随军军师之后,他只需专心杀敌,不用再考虑后勤,还能找谋士出主意。
明明是很幸福的日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张郃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主公麾下人才济济,应当不缺谋士?”
赵云哂笑:“谋士岂是易得?主公帐下虽不乏贤才,却非人人可为军师。体弱者经不起鞍马劳顿,善政者抽不开州郡要务。”
“就说徐元直,本是游侠转学谋略,若非用人之际,怎会让初出茅庐者担此重任?”
张郃眼前一黑,手中军报“哗啦”滑落在地。他自幼熟读兵书,岂会不懂“人往高处走”的道理?如今孙策阵前擒王,自己却寸功未立。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
荀攸说他与孙策文武相得,如廉颇和蔺相如一般,让自己不要去找他了。
而他则狼狈跪地,大喊“不——”,荀攸与孙策二人谈笑远去,只余北风卷着枯叶打旋。
分明还未入冬,他却已觉寒意彻骨。
“郃随将军一同前往!”张郃心中忽然涌现出一团火焰,他铿锵有力抱拳请命。
赵云眉头微蹙,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解:“懏乂方才不是还要留在陈县休整几日?”
“郃方才随口一提,戏言耳。”张郃忠厚的脸上满是坚毅,他紧握双拳,暗暗发誓。
他张郃一生要守护的三样东西,我的主公、我的部下,我的谋士,缺一不可!
赵云露出赞同之色:“合该如此。”
望着张郃气势汹汹的背影,赵云挑挑眉,心中了然。
却也没打算现在就告知张郃“孙策自带谋士投靠”的消息。
有立军功的动力才能尽心竭力干活。名师出高徒,跟在陈昭身侧多年,赵云也学会一些如何才能让同僚努力干活的技巧。
赵云挪开手掌,露出一角军报,赵云眉宇间闪过一丝混杂不甘的凝重。
公孙瓒趁大军攻打豫杨二州,后方空虚之时来攻冀州。赵云对自家主公的能耐深信不疑,可他还是想快些回去。
昭明军中所有能征善战的将领都在豫州扬州,主公只能坚守城墙,也不知如今冀州战况如何……他应当再快些回去,好让主公驱使。
清晨拂晓,日光熹微。
“呸!”公孙瓒骑在马上,远远的眺望着面前的城墙,漫天的飞箭倒映在他满是杀意的瞳孔里。
公孙瓒缓缓的驱马后退,眼中的杀意渐渐转变成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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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座要塞大城,只是冀州与幽州交界处的一所小城,城墙像是刚修缮不久,上半截和下半截的颜色都不一样。按照公孙瓒的经验,这样的一个小城中人口不会超过三千户。
事实也如公孙瓒所料,城头上不只有壮年男女,还有老人,还有半大的少年,公孙瓒眼尖,还看到两个老叟颤颤巍巍背着竹筐往城头上运箭。
他那早死的亲爹若是还是世也就这个年纪了。
“怎会如此?”公孙瓒是真想不明白。
中山打不下他转战高阳,高阳打不下他又转战旁处。公孙瓒一开始很自信,他的白马义从奔袭迅速,陈昭援兵的速度绝对比不上他换城的速度。
大城打不下那就打小城,小城虽说不似大城那般地处险要之处,可只要能扎进冀州,总能再慢慢图谋。
可坏就坏在小城公孙瓒也没能打下来。
公孙瓒是真的累了。他仰望着这座并不高大却异常顽固的城墙,指节捏得发白。面对这一座算不上高大确十分坚固的城墙,他恨不得冲到城下指着那些守城庶民的鼻尖询问。
陈昭给了你们多少钱,你们这么替她卖命?你们一群路都走不稳的老弱妇孺,怎么敢用命来拦我威震天下的白马义从?
攻不下城,带来的粮草也要吃没了,城墙下面堆满了尸体,有白马义从精锐,也有普通的守城士卒。
白马义从曾趁夜爬上城墙,却生生被守城士卒用同归于尽的打法,两个人抱着一个白马义从士卒滚下城墙,又挡住了。
“撤!”公孙瓒猛地勒转马头,铁甲下的嗓音沙哑得可怕。他不能把百战精锐尽数折在这座无名小城——哪怕那些士卒仍在不甘地回望城头,哪怕那面矮墙上的守军已经摇摇欲坠。
白马义从士卒一个个面色凄惨,不甘心回望那面不高大的城墙。
纵横边关,把匈奴追得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的白马义从,在这个舆图上只是一个小点的小城前折戟沉沙。
城头上,无数人看着渐渐远去的黑点欣喜若狂,激动得眼睛通红。
“神女保佑……城守住了……明年还是个好年景……”
江牛跪在城头上,仅剩一只的眼睛痛哭流涕。
他被调到这座小城驻守的时候还被同乡人羡慕,同僚都说敌军肯定打大城,不会稀罕攻打一个小城。
当江牛看到漫天遍野的敌军袭来时,心中只有我命该绝的绝望。这座小城里只有一千昭明军驻扎,城里的县令更是吓得两腿打颤,第二日就被军司马当众砍了——那狗官想要开城门投降,呸,活该千刀万剐。
说来也奇怪,江牛每次觉得身上没劲,实在撑不住了,可一看到来送饭的半大孩童身上就有了力气,再吃一口今年新麦烙出的饼子,身上的伤口就不疼了。
他已经决心死在这了。只要城池不丢,神女还在,他的婆娘和娃就都能活下来。
“守住了,还好守住了。”江牛累瘫在地,浑身发软,靠着城墙泪流满面。
其实他也怕死。
官道之上,陈昭纵马疾驰,眼下的青黑在晨光中格外显眼。她已连续奔袭了两日,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机动性实在太强,谁也猜不透他下一个会袭击哪个城池,只能被动支援。
如今只能希望易县再撑两日,撑到她援助。
“公孙瓒退兵,易县未失!”
两个探子远远看到陈昭,连忙拉住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好、好。”陈昭大喜,一连称赞了两声,心头巨石骤然落下,心头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