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气氛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笮融跪在堂中,瑟瑟发抖。其他人的脸色也都煞白,所有人的心里都恐惧起来。
下意识看向坐在最前方的几个人,等着他们反应。
这是鸿门宴啊。
陈珪在心中轻叹,脸色没有变化。笮融的人品怎么样,不少人都清楚,借着陶谦信任便将公中钱粮当做自己家财,这等人死了也是活该。
他家风清正,诗书传家,父子皆一心安抚百姓,治理地方,身正不怕影子斜。从他所知的情报来看,陈昭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他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糜竺比起陈登则想得更多一些,手中酒樽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揣测陈昭的意思,单纯只是看笮融这个人不顺眼,还是看徐州上下官员不顺眼。
怀璧其罪,糜家太富,又无权无势,在乱世中便如小儿抱金。无论是谁要动手,第一选择都会是有钱无权的东海糜氏。
曹豹看看笮融,又偷瞄陈昭,急得鬓角冒汗,却什么都没想出来。只是看着陈珪和糜竺不说话,也就识趣跟着沉默。
陈昭终于开口了,她脸色冷然,俯视跪在堂下的笮融:“我师从大贤良师张角,乃是黄巾圣女。汝在我治下兴修佛寺,聚拢数千信徒,是何意思?”
堂内其他官员纷纷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原来是道统之争。
笮融在下邳大兴土木,建造佛寺,收拢信徒,这不是什么秘密。东汉道教佛教兴盛,佛教虽不如道教那般席卷天下,可信徒亦不在少数。
不少人自以为隐蔽偷瞥了陈昭一眼,心里给笮融点起了蜡烛。
谁让笮融倒霉撞进了普天底下仅此一位黄巾圣女手中了呢。
笮融面色煞白,期期艾艾:“下官乃是被妖僧蒙骗,其实下官并不信奉佛教,下官早就对太平道十分敬仰”
越编越编不下去,毕竟那数座佛寺佛塔就在那摆着,下邳离彭城不远,明眼人都能看到下邳那成片的佛寺。
笮融又惊又怕之下,撑在地上的手腕忽然碰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顿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喊。
“使君,陶公给您留了一封讲情信,还请使君看在陶公的面子上,轻饶了笮融吧。”他忙不迭把锦囊呈上,颤抖的手指慌乱试了几次才解下锦囊。
婢女将锦囊呈给陈昭,陈昭拿出信看了两眼,神色不喜反怒。
她一拍桌案,怒而起身,厉声道:“好你个笮融,竟还为非作歹,私自截留三郡钱粮,假公济私!”
“啊!”笮融被吓得瘫软在地,惊骇道,“怎会如此?”
陈昭二指拎着帛书,细软的帛布垂落,她冷声道:“陶公早已知晓你的恶行,不过是一直挂念同乡之一,不忍心亲自对你动手,才在信中写清你的恶行,嘱托我对你明正典刑。”
“我本以为你只是被迷惑了心神,误入歧途没曾想你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陈昭语气中带着一丝意外。
仿佛她也没想到陶谦会在信中托付她惩治笮融一般。
陈昭神色骤然一变,喝道:“证据确凿。刀斧手何在?速速诛杀此僚,明正典刑!”
话音刚落,方才起舞的凶悍士卒立即抽刀,三步并作两步行至笮融身前,双手用足了力气挥刀。
笮融还没反应过来,一颗头颅便已落地。
“启禀主公,贼人已经诛杀!”舞者眼皮都没眨一下,手上环首刀还在滴血,就转身拎起笮融头颅,单膝跪地向陈昭复命。
“啊”
喷涌的鲜血洒在几个座位离得近的小官身上,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手脚并用慌忙逃离原地。
就连糜竺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根本没想到陈昭动手会这么利落。
从陈昭发难到笮融人头落地,连十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在场官员哪见过如此干脆利落的杀人。往日纵然官吏犯了错,也要先下狱审问,证据确凿再择期问斩,一套下来少说要数月时日。关系硬的人还能趁机疏通关系,找人说清,从轻发落。
可在陈昭这笮融一共就说了两句话人头就没了!
浓郁的血腥气迅速覆盖了先前那一层浅薄的酒气,笮融尸首分离,头颅被舞者拎在手中,死不瞑目,一双无神的眼珠瞪大。
正对着头颅方向的糜竺垂目不敢看,只觉腹中翻滚,恶心得厉害。
尸体倒在地上,断颈处已经积蓄了一滩鲜血,蜿蜒成暗红溪流,红得骇人。
陈昭吹了声口哨,只是此时再也没人觉得这位新来的徐州牧将他们请来赴宴是要服软了。陈昭的轻佻,在他们看来是城府深沉,故作伪装。
“怎么还不把尸体清理出去,耽误我与诸位同僚畅饮美酒了。”陈昭一句话落下,方才站在众人身后倒酒的几个婢女立刻行动,其中一个婢女扛起笮融尸体往外走,其余几个婢女面不改色拿出抹布擦拭血迹。
不过几十息,方砖上便干净如新,丝毫看不出这里方才死了一个州中高官。
这些人清理尸体也太熟练了吧!
众人目光逐渐惊恐了起来。
死人是最可怕的吗?
现在他们知道了,死人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了个人,前后一刻钟就再也看不出此处死了个人了。
若换作他们是笮融众人只觉心里发毛。
“来,接着喝酒啊。”陈昭坐下,扬起手中酒樽,热情招呼众人。
婢女又捧起了犀角卮往来添酒,这些官员手臂都在打哆嗦,还要强迫自己捧起酒樽,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刚面不改色处理完尸体的婢女手中接酒。
“我初来乍到,在徐州人生地不熟,还要劳烦诸位同僚辅佐我。这杯酒,我先饮为敬。”陈昭举着酒樽一饮而尽,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堂中血腥气还未散尽,大部分人都还在反胃,却没人敢不喝酒,见陈昭一饮而尽,大小官员也纷纷强压恶心把杯中酒水喝干净。
与方才你一言我一语奉承陈昭的景象不同,如今谁也不敢再说话,生怕被这尊煞神盯上丢了小命。堂中一下陷入了可怕的安静,只有喉咙吞咽酒水的声音。
不多时,庖厨从后厨端出炙鹿肉,分置漆案,蒸腾的热气裹着肉香渐渐压过了血腥气。
陈昭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众人看着鹿肉,却只想呕吐,只有寥寥几个武官还能吃的下去,却也味同嚼蜡。
“太安静了。”陈昭忽然轻叹了一声。
在陈昭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众人就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鹿肉,齐刷刷看向陈昭。陈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巨石,压在他们心头,给他们无与伦比的压力,生怕陈昭点到他们的名字。
“吕玲绮,你来读一读奏报。”陈昭指着吕玲绮向在场之人价绍。
“此吕布虎女,吕布虽曾随董卓挖掘皇陵、乱杀洛阳富户,不过如今他已经归顺朝廷,不再作恶了。”
吕玲绮颔骨微抬,那双凤眼白多黑少,转动眼珠时活像一只择人而噬的野狼,冷酷在厅内扫视一圈,眸光淬冰般割过众人身体。
她话少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厅内大小官员听到陈昭的介绍,头皮发麻。
什么叫不再作恶了?连汉家天子皇陵都敢挖,这还是人吗?
连皇陵都说挖就挖了,这等人挖起他们祖坟来还不就是顺手的事?
汉朝观念事死如生,认为死后灵魂会进入另一个世界接着活,所以厚葬之风盛行,就连选官都要举孝廉。
如今听到自己可能会连死后都不能得到安宁,甚至还可能连累祖宗,胆小些的官员已经要吓得昏厥过去。
吕玲绮压低声音,开始念奏报。
“辽东太守公孙度自立郡中名豪大姓田韶等,宿遇无恩,皆以法诛,所夷灭百余家”
坐在案后的徐州官员个个浑身颤抖,就连表现的最为镇定的陈珪也不禁侧目。
辽东太守公孙度趁着董卓作乱,各路诸侯讨伐董卓之际在辽东自立为辽东侯,割据辽东,此事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可没人想到公孙度能下这个狠手,辽东士族不听命于他,他竟然把辽东境内数百家士族豪强全都杀了。
在场众人一边兔死狐悲,一边更在意的却是陈昭的态度陈昭为何要把此事拿在宴席上说?
莫非亦有效仿公孙度之心?
理智告诉他们,不可能,就算是鸿门宴也不可能把他们全杀了,没有他们,徐州必定会陷入混乱。
可情感上却难免恐惧。毕竟董卓杀洛阳士人、公孙度杀辽东豪族,这两件原本在他们的认知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今已经变成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了。
陈昭要是发疯把他们全杀了,事后能不能保住徐州两说,可他们一定就死了!
“唉。”
陈昭一声叹气吓得一个胆小的小官直接两眼一翻昏倒在了席上。
没人敢去扶他,人人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生怕被陈昭盯上。
“这位同僚怎么睡着了?”陈昭扑哧一笑,命婢女把昏倒之人喊醒。
睡着了众人听到这句颠倒黑白的言论,眼皮狂跳。
分明是要被你吓死了!
“公孙度实在残暴,我要写信谴责他。”陈昭皱眉,“岂能滥杀无辜?”
所有人俱都松了口气,无论陈昭这句话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起码说明陈昭没打算在这把他们都砍了。
”我看酒菜已用得差不多了,府中尚有公务,便不再留诸位同僚了。”陈昭戏谑看向方才昏倒又生生被掐醒的官员。
“汝酒醉至此,可需我派人送你一程?”
小官连忙作揖:“下官已经酒醒,不敢叨扰使君。”
他虽不年轻了,可也还有几十年能活,还不想现在就被送到黄泉路上。
众人临走时,下意识屏息静气,不像来时那样三五成群,热热闹闹。
这才又发现这州牧府中的不对劲之处。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正堂内外更是围了不止一圈精锐士卒,偌大的州牧府邸硬生生被这挤进来的不知多少精锐士卒衬得狭小极了。
府门附近,还有两座箭楼正在搭建,院内空地上,摆着堆成小山的弩箭。
众人脸色发青。
终究有人忍不住了,闪到脚落,掏出一锭金子,低声下气拉过一个士卒:“这位郎君,不知尔等在修建何物?”
士卒笑嘻嘻接过金子:“修建箭楼啊。”
“为何要修建箭楼?”
“主公说要防备刺客。”士卒痛快回答,还反客为主,“敢问使君姓名?”
“老夫姓赵,乃是彭城督邮。”赵督邮颇有几分风度。
士卒念念有词:“赵、姓赵,是彭城督邮”
听的赵督邮心里打鼓:“汝记这个作甚?”
“主公说了,刺客必定会想方设法打听府内情报,若她遇刺,必定与汝脱不开关系,第一个先杀汝报仇。”士卒憨厚一笑。
赵督邮吓得连忙挥手:“我绝无此意啊!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走路都不利索了,哪有刺杀的本事”
奈何无论他怎么哀求,士卒都一心只记得主公之命,死活都要把他的名字报给上官。
赵督邮眼前发黑,好歹扶着身边同僚的胳膊,哎呦叫唤着没有直接腿软趴下。
他心中只能拼命祈祷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同僚派人刺杀陈州牧。连带着看向周遭同僚的眼神都带上了七分警惕,打算看到谁有苗头就先一步去找陈昭告状,摆脱自己的嫌疑。
一片寂静!
这些人心里只想骂人。府邸围得跟铁桶一样,还在府中弄这些箭楼,只怕连只鸟都飞不进来,刺客就算有穿墙的本事也进不来啊。
纵使能绕过兵符勘合之制,强征各家部曲,姑且按各家豪族各出数百青壮,凑足三千乌合之众。再忽略箭楼和那些弩箭、再忽略城外的数万昭明军会入城救主、再再忽略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将领五打一,他们府上的仆人五个也打不过陈昭府上披坚执锐的一个精锐士卒。
更别提实际上寻常刀棍连甲胄皮都砍不动。
这个新州牧,手段又狠又谨慎怕死,怎么办?
糜竺回到府上,见糜府摆设富贵华丽,深深叹了口气。
他早就看出来陶谦不是能守住徐州这个四战要地的英雄,也早就准备好投资英主,在乱世中给糜氏找个依靠。
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糜竺唤来自家弟弟糜芳,与其商量糜氏日后之路。
糜芳不以为然道:“先前不都商量好了,为小妹择一贤婿联姻吗?那陈昭麾下适龄男儿那么多,挑一个小妹喜欢的人联姻呗。”
“只怕不足以表示糜氏的重视,若再让陈使君以为我等结党营私就不好了。”糜竺若有所思盯着自家弟弟。
嗯,相貌也颇为清秀啊。
“那兄长以为如何?”糜芳不在乎道,他就是个凑数的,家主是他哥。
糜竺暗示:“据说陈使君颇好美色。我看弟弟你也算容貌清秀,不如咳咳。”
“都是为了家族啊。”糜竺长吁短叹。
先时,属国公孙昭守襄平令,召度子康为伍长。度到官,收昭,笞杀于襄平市。郡中名豪大姓田韶等宿遇无恩,皆以法诛,所夷灭百馀家,郡中震栗。《三国志魏书八二公孙陶四张传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