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慈收到下仆口信时十分诧异。
陈昭难道这么好打发吗?
不过仔细一想,太史慈也不意外。
他虽在黄县有几分名声,可出了黄县也不是什么名士,陈昭到底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豪杰,拉拢他一次不成也不会再舍下脸皮拉拢他。
怀揣着对母亲的无条件信任,太史慈坦然回到了家。
一进院门就看到仆人在院子中刷马。
太史慈不禁奇怪,往常都是他要出远门才会把马拉出来刷一刷,今日怎得无缘无故刷起马了。
推开正堂堂门,太史慈更是一惊,转身立刻把屋门合上。
“阿母怎么把甲胄摆出来了?”
按照汉律,私人不能拥有甲胄。只是天下已经动乱数十年了,盗贼四起,稍微富裕些的人家几乎都会在家中偷藏甲胄。
太史家不是什么大族,可往上数三辈也有先祖为官,弄两幅甲胄不成问题。太史慈所知,自家母亲嫁过来的时候还带有一副甲胄,只是多年用不上就放着压箱底了。
如今怎么又拿出来了?
“莫非是那陈昭为难您了?”太史慈迅速联想到了近日之事,语气顿时怒了起来。
李娄瞪了他一眼:“我儿不可背后诋毁陈使君。”
太史慈瞠目结舌:“陈使君?”
“正是。为娘要跟随陈使君离开东海郡,家中事情就都要交给你了。”李楼手中握着布帕,仔仔细细擦拭甲胄。
“什么!”太史慈也自诩自己饱读诗书,可现在却像不识字一样觉得听不懂母亲的话。
那昭明军的渠帅不是来招揽他的吗?
太史慈怀疑他母亲是说反了话,其实这幅甲胄是为他准备的,母亲打算让他跟随那昭明军的渠帅。
“陈使君请我做她的幕僚,我答应了。我不在家中,家中事务要你处理,有何不对?”
李楼平静解释。
太史慈惊呆了:“阿母不是说那昭明军不是好去处?”
“对我儿而言不是好去处。”
李楼顿了顿,带着一点自嘲的意思,“于我是好去处。”
“那儿也收拾细软随阿母一起去投那昭明军。”
太史慈确认了不是陈昭威逼自家母亲之后,便不再多问了,理所当然觉得他要和母亲一起去投那昭明军。
就像父亲死后的这么多年一样,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现在母亲要离开东莱,他自然也要离开东莱。
“不可,你接着在东莱府衙做你的奏曹史。”李楼严厉道。
“时局未明,陈使君尚不可言前途,我儿有带七尺之剑,升天子之阶的志向,不可在此时贸然择主!”
“可是阿母跟随”
李楼打断太史慈,正色道:“这正是母亲以身作则的事情,我跟随陈使君,是因为跟随陈使君我能实现我的志向。”
“你若哪日觉得跟随陈使君能实现你的志向,你自然也可以去寻她,可如今你不看好她,你便不可因我在她军中你就也要跟随她。”
李楼的目光太过严厉,太史慈羞愧低下了头。
“儿知晓了。”
李楼拍拍太史慈搭在她胳膊上的肩膀,缓缓坐到软榻之上。太史慈顺势在她脚边席地而坐,将头靠在李楼膝盖上,李楼一下下替他把打结的头发梳开。
“我观陈使君未必没有前途。”李楼低声道,“陈使君之劣势,只在名正言顺四字。可若是不管名正言顺,只说明主之相。”
“于势力上,黄巾极盛之时八州三十六郡群起响应,如今虽散,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使君依然坐拥十万精兵。人人皆知天下要乱,可除汉室、陈使君之外,天下间如今还能有谁拥兵十万呢?”
“至于其谋略更非常人能比。她之目的在你,我等皆知此事,你躲避出府,她却未遗憾而走,而是顺势而为招揽我。她给出了我拒绝不了的选择,而若非我制止我儿,你亦会为母投她,一石二鸟。”
李楼缓缓道:“只看陈使君能不能做到这难如登天的名正言顺四字了。若是能做到名正言顺,便如蛟龙入海,大有可期。”
“阿母所言才是最难的吧?”
太史慈虽是武人,可也不乏谋略:“她是反贼出身,谁能本事让她名正言顺?除非陛下亲口说她是汉室忠臣”
但是当今天子虽然昏庸无道,可也不是傻子,到现在天下各地都还有当地豪强官府组织的小队伍四处剿灭黄巾贼呢。天子除非脑子被驴踢了,要不然绝无可能给陈昭这个黄巾余孽头子正名。
尽管对昭明军的未来不看好,可太史慈依然给自家母亲收拾好了甲胄和弓箭。
他想要亲自送李楼离开黄县,却被李楼制止。
“我儿还是官吏,不可牵涉过多。”
太史慈头也不抬顶嘴:“阿母还不知道咱们朝廷的官府嘛,那平原郡上下从太守到县令都是昭明军的人,刺史也只敢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长大了,胳膊粗了敢不听为娘的话了!”李楼怒道。
太史慈听到这熟悉的话就知道他娘还是他娘,哪怕现在要去当反贼了也是他娘。
“孩儿不敢。”太史慈垂头丧气,目送李楼牵马离去。
他心里那股古怪感怎么都压不下去。
在旁人那里都是母亲站在门内依依不舍送儿子远行,为何到了他这就成了他送他娘远行了呢?
陈昭在城门外等到了李楼。
在看到只有李楼一人前来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看来她这个小蝌蚪找妈妈的计策没成,太史慈没跟着李楼一起投奔她。
陈昭也只是在心中失望了一瞬,很快笑盈盈迎了上去。
计策有成有不成正常。
陈昭很有耐心,母亲已经在她手中了,难道儿子还会远吗。
“这是昭特意为李夫人备下的礼物。”陈昭示意随从递上礼物。
两个长形漆盒,一红漆一黑漆,李楼从盒子长度猜测应当是长弓。
木盒之中果然是两把长弓,一把略短些,弓身上篆刻鸾纹,一把略长些,弓身篆刻虎纹。弓的样式和此时流行的弓不同,李楼上手拉弓,发现了此弓的巧妙。
寻常弓箭,拉动弓弦,都是先轻后重,弓弦越紧用力越大,拉动这把弓所用的力气却是从头至尾几乎不变,极大提高了弓身稳定。
更容易上手。
也难怪主公不远百里来此招揽以神射出名的子义,有这等好弓在手,的确应当练一支神射营。
李楼视线移向另外一把玄黑漆弓,这把弓显然不适合她的身高。
“原本是给子义的见面礼,没曾想此行没见到子义,那便由李夫人转交吧。”
陈昭坦荡承认了自己的目的。
这两把弓是她命工匠特意打造,本意就是能把母子二人都骗到手最好,若是骗不到两个人,那就能骗到哪个是哪个,总归礼多人不怪,礼物要送出去。
贼不走空。
反贼也是贼嘛。
“无功岂能受禄。”李楼把玄黑漆弓放回盒中,就要推回去。
“唉。”陈昭挥手,“李夫人已经入我麾下,便是我之阿姊,子义便是我之贤侄,长者赐不可辞。”
李楼眼皮一跳,望着陈昭那张一看就比自家大儿要嫩上许多的小脸,欲言又止。
按照辈数算也不错,她和主公同辈论交,主公喊她儿子一声“贤侄”也理所应当。
正在家中忧伤母行千里儿担忧的太史慈忽然打了个喷嚏。
唉,一定是母亲惦念他了。
回到高唐,正好赶上七月初秋收。
从陈昭到沮授都松了口气。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从去岁八月来到平原郡,到今年七月割下第一茬麦,这一年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危机四伏。
陈昭来到平原郡的时候带来的粮食只够一万人吃半年,管亥和左校分别带着冀州和青州黄巾军来投靠时候带了十万士卒和数十万流民,可带来的粮食只够十万士卒吃半个月。
当时摆在陈昭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能弄到粮食养活这些人,昭明军就能变成她的军队,弄不到粮食,军队哗变,立刻就会脱离管辖劫掠庶民为祸四方。
陈昭只能连抢带骗,先趁着去岁广宗还没失守,朝廷腾不出手管其他事情的时候把周围几个郡要押送至洛阳的税赋劫走,又把平原郡内的豪强割韭菜一样割了一遍又一遍,粟面混着豆渣,野兽混着野菜,能吃的都搜刮一遍。
再加上沮授等谋士一粒米恨不得劈成三顿吃,穷得在路上看到耗子都想抓过来炖汤才没让士卒和流民饿死。
如今终于挨到了秋收。
陈昭蹲在今岁新开垦的田垄上,身侧是刚割下来的麦,她随手从麦秆上扯下两粒饱满的麦粒,把长长的尖刺拔下,扒开皮直接扔进嘴里细细咀嚼。
生麦粒的口感粗糙,带着一股属于泥土的厚重味道。
陈昭站起身,在高高的田垄上俯瞰下方的田地。
黝黑干瘦的男男女女赤裸双脚站在田里弯腰割麦,衣衫破旧的老人手挎竹篮跟在青壮身后捡拾散落的麦穗,几个幼童怀里揣着野果在地里撒欢。
黝黑的、面黄肌瘦的、衣衫褴褛的、蓬头垢面的庶民。
有了土地,从土地中种出了粮食,他们就不再是流民了。
今年能留在他们手中的粮食依然不多。他们要归还这一年内从昭明军中借的粮食和粮种,还要交给昭明军一部分田地租金,还要缴纳税赋。
可剩下的粮食也足以让他们挨过这个寒冬了,明年再新开荒十亩地,种豆子,就能积累下更多的粮食。
陈昭还计划买一批小鸡发给这些庶民,过几个月再从他们手里收鸡卵给军中士卒补身体
“陈使君,好久不见啊。”
陈昭回头就看到祢隽正探头探脑站在她身后数丈外,身后还跟着几辆用布盖住的大车。
“祢公?”陈昭诧异。
这老头不老实在他家地头上监工,来找她干什么。
祢隽轻手轻脚走过来,满脸愁容压低声音:“是为犬子而来。”
陈昭看着祢隽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下意识后退半步,视线悄无声息落在祢隽右手,确保就算面前之人骤然掏出匕首刺杀,她也能及时反击。
“唉,犬子的伤快养好了,大夫说过两日便能出门了。”祢隽愁眉苦脸。
陈昭松了口气,原来是伤快好了,她还以为是祢衡有了三长两短,祢隽来找自己复仇了呢。
甚至都脑补出来了祢隽身后的大车上躺着祢衡惨死的尸首。
“此是好事啊,祢公为何闷闷不乐。”陈昭纳闷。
单看祢衡那副骄纵任性、被惯坏了的做派,便能想见祢隽平日是如何宠溺儿子的。
但凡祢衡小时候多挨几顿揍,也不至于日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击鼓骂曹操。
祢隽偷看陈昭,支支吾吾:“犬子、犬子还打算来找使君辩论。”
“你知道我杀人不眨眼吧?”陈昭缓缓扭过头盯着祢隽。
她能把平原郡梳理的干干净净可不是仅凭仁义道德。
看在这几个月她拿了祢隽不少粮食的份上,陈昭给祢隽提了个诚恳的建议:“你可以先打断他的腿。”
“衡儿是一心为老夫尽孝才会来找使君讲理,老夫如何下得了手打他呢?”祢隽头回敢小声反驳陈昭。
“你真该向刘义学学。”陈昭指着田地中勤勤恳恳割麦子的一道身影。
“此人祢公可认识?”
祢隽定睛一看,距离有些远,可依稀能看出几分眼熟。
“这是刘义的‘犬子’。”
还是上次刘义来找她买水渠时候的事情。因着上次刘义要把女儿送给赵云做妾之事,陈昭那日特意敲打了刘义几句,还把刘瑶喊过来让她和刘义说清楚。
结果不知道刘义怎么理解的,第二日就领过来一个清俊少年,说那是他的嫡子,然后就把人送给她了。
还暗示可以不给名分。
十分有他祖宗刘邦逃命时候的作风。
陈昭无话可说,只能把人留下全当多个能干活的士卒。
“刘义此人冷酷无情,眼中只有利益老夫不屑与他为伍。”祢隽笑声有些尴尬。
“老夫过些日子要出门行商,照看不得犬子,还望使君看顾一二。”
祢隽看到陈昭冷漠的模样,连忙补上下半句:“隽特意带来今岁新收的三万斛粮食献给使君。”
“我和祢公是忘年之交,祢公之子就是我的贤侄,放心,没有性命之忧。”陈昭口风一转,乐呵呵拍着祢隽肩膀。
祢隽苦叹一声。
他是个粮商,每年就秋收之后的这几个月最为繁忙,要四处奔波买卖粮食,日日不得着家。
尽管祢隽觉得自家麒麟子人见人爱,可他所剩不多的理智还是告诉他不能让祢衡挑衅陈昭。只是他在家还能管住祢衡,他不在家没人管辖的祢衡敢干出什么事他都不敢猜。
与其数月后回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倒不如先舍出粮食给陈昭,也好保住儿子小命。
祢隽一边心疼粮食一边安慰自己,反正他就这一个独子,攒下万贯家财最后也要留给孩子
回到家中,看着腿脚还一瘸一拐的祢衡,祢隽原本想要严厉告诫儿子的心思瞬间消失了,他心疼扶着祢衡,喋喋不休唠叨:
“儿啊,为父不在家中,你要听你母亲的话,万万不可再得罪那恶贼了。”
祢衡怒气冲冲道:“那恶贼傲贤慢士,合该万人唾骂,儿不怕她!”
祢隽迭声安抚:“咱们不和反贼计较。”
他一边担心儿子的安全,又一边为儿子的风骨骄傲。
圣贤书中的古之贤良,也就是这样的风骨了。
次日一早,祢隽就带着护卫离开了高唐县。
祢衡还在冲书童抱怨:“那个恶贼陈昭,真是”
书童应付般点头。
公子都骂了半个月了,他早就听习惯了。
忽然,院外传来几声婢女的尖叫。祢衡抬头去看,那日打了他的恶汉竟然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贼兵闯入了他家中!
罗市眯眼确认这小子就是他揍过的家伙之后,大步流星走到祢衡身前,拎起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你这恶贼要干什么?青天白日闯入他人府中还有没有天理了!”祢衡拼命挣扎。
罗市咧嘴一笑,边走边道:“你爹交了三万斛粮食的学费,我家主公要保你一条小命,所以,你就老实跟我走吧。”
“什么?陈恶贼要对我行什么恶事?你要把我带往何处?”祢衡尖叫。
很快祢衡就知道了。
被迫换上一身粗布麻衣扔进田里的祢衡呆滞低头,看着不知何时被塞进手中的镰刀。
“你也是被你爹送过来的吧?”
身边有人搭话,祢衡抬头,看到一个长得有点眼熟的黑炭块。
“我,刘归啊,曾经跟着我爹去你家里赴过宴,你还记得不?”刘归一笑,露出两行白花花的大牙。
这也是他脸上唯一白的地方了。
“我爹把我送给陈使君了,我猜你也是。”刘归哥俩好地揽住祢衡,“我教你割麦吧,我来的比你早,咱们在陈使君手下得干完了活才有饭吃。”
祢衡眨眨干涩的眼睛,一脸迷茫。
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陈昭只分出了一句话的心思安排祢衡,她还有大事要做。
“主公一定要如此吗?”沮授皱眉。
陈昭平静扫视一圈自己麾下的几个谋士武将:“粮草这个燃眉之急已缓,是时候该做下一件事情了。”
名正言顺。
陈昭已经受够了不名正言顺的苦头。
忘忧草整理
招揽贤才处处碰壁,发展势力偷偷摸摸,还要隔三差五对付试图讨伐黄巾余孽的小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