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应昀说到做到, 他回来的很快。

然而杨雪意却觉得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

等他终于开门风尘仆仆地进来,原本端坐在沙发上的杨雪意难以克制,几乎下意识站了起来。

“应昀,你怎么这么慢!”

其实只过了半个小时, 但应昀没有反驳, 只低声道歉:“对不起。”

他这一道歉, 杨雪意心里又难受气愤起来——因为那个患者事件的打击, 他都已经随口就低头道歉了吗?

以往的应昀别说道歉了, 就是连解释都常常不屑。

“你道什么歉?你又没错什么。”

应昀愣了愣,移开视线:“我马上去洗澡。”

“不用洗澡!”

这把自己想哪里去了!杨雪意又不是什么色中恶鬼!

她当场澄清:“我喊你回来不是因为这个事。”

杨雪意十分义愤填膺:“你约了人,是谈你那个收红包的事吧。”

应昀明显地顿了顿, 声音有些低沉:“嗯, 网上那些, 你也看到了?”

他垂下视线, 正好站在背光处, 无法照到光线的侧脸隐在阴影里:“当时患者情绪激烈, 觉得我不收红包就不会给她好好手术,为了安抚患者, 让她放心, 我收了, 但收完我立刻就……”

“你不用说,我相信你。你再困难也不会到要去占患者便宜、贪图几个红包的地步。”

杨雪意心里酸涩难忍:“所以你今晚本来是去谈这个事对吧。”

“嗯。”

应昀的反应淡淡的,平静得反而让杨雪意更担心, 他能激烈的生气咒骂甚至都比这样的平静来得好,过分的平静让杨雪意有一种他已经被生活彻底压垮完全接受这不公平对待的随波逐流感。

杨雪意不要应昀这样。

“不要谈了!”

“不许道歉!”

杨雪意知道自己有点霸道的过界,这是应昀的私事,轮不到她插手, 但她忍不住:“应昀,人争一口气。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忍受不公平对待?作为个人,你当然可以麻痹自己号称自己宽宏大量去原谅,但你就算考虑到和你一样的医护人员,你也不能带头选择原谅!”

“这种讹诈医护人员的不正之风就应该被遏制!只有每次这种行为都被严肃地反击,未来才能少很多仿效者。”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医生要善良,要有大善大仁义,可有锋芒的善才是真正的善,无底线包容一切的不叫善良,而叫放纵。”

等待的半小时里,这些话早已经在肚子里百转千回,杨雪意几乎是一口气迫不及待说了出来。

“倩倩生病了,我今天送她去医院意外听到了,现在你如果不道歉低头找对方和解的话,医院要处分你们科室,连坐扣钱是吗?”

杨雪意虎着脸:“我刚转了你六万块,你拿去用。”

应昀遇到这种困境,过高的自尊大概很难让他低头坦白找杨雪意借钱,还不如自己主动借他。

“你用这笔钱,去付科室连坐被扣的钱,剩下的去找律师,起诉那个女网红造谣诽谤,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还有网上那些出口成脏带节奏的网友,一个也别放过。”

“应昀,坚决不能道歉。”

应昀愣了愣,拿出手机,显然这才看到了杨雪意的转账记录:“杨雪意,钱我不用。我退给你,还没到那个地步。”

应昀盯着杨雪意,大概杨雪意给他钱在最困难时愿意支持他的举动,已然让他足够动容,他的眼神变得温柔,声音也轻了下来:“你不是自己手头也不宽裕吗?”

“不要退给我!我不收!当我给你保管好了。”杨雪意态度很坚决,“我手头不宽裕的意思是,需要留一笔钱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不必须的大额消费我都不考虑。”

“这笔备用的钱是我的底气,虽然不多,但是至少可以在让我面对不喜欢的工作、讨厌的同事时,不用为了生计而被迫做出违反我内心的事,可以选择不要忍耐,直接辞职。”

杨雪意解释地很认真:“简单粗暴来说,就是英语里的‘fuck you money’,遇到恶心的事,因为这笔钱给的底气和自由,可以爽快直接告诉对方‘fuck you’,我不干了!然后让对方滚。”

“本来这笔钱就是用在这种情况下的,所以现在拿出来给你用没什么问题。”杨雪意看了应昀一眼,“何况我运气这么好,我才不会像你那么倒霉遇到这种事,所以短期内我肯定不需要用这笔钱,你运气这么差,还是你先拿去用吧。”

果然自己这话下去,应昀的脸色很复杂。

杨雪意生怕他又要死要面子地开口拒绝,不等他开口,就抢先一步。

“而且你不要觉得我很无私。”杨雪意清了清嗓子,不想让应昀有过多的心理负担,“你可以把我给你这笔钱当成是投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是很多这样的吗?趁着你在低谷的时候对你伸出援手,等你哪天重新东山再起就可以报答我了。”

应昀的表情有些晦涩莫名,他像是声音冷静地提醒杨雪意事实:“我和我爸没有血缘关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我也并没有创业,不存在哪天就突然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杨雪意,我只是个医生。你对我投资,没有必要。钱我还给你。”

即便遇到这种事,应昀的情绪其实仍旧相当稳定,他说这些话,脸上也并没有颓废和消沉,但越是这样杨雪意越是觉得很难受——他这是情感都麻木了!甚至好像接受这种生活了,似乎已经有严重的不配得感,认定自己身上不应该发生好事!

太惨了应昀!

“怎么没有必要了?”杨雪意忍下心里翻涌的情绪,“请问现代社会,不管贫富,谁还不会生个病呢?所以谁不想有那么几个医生朋友?”

“应昀,就算你不是富家少爷只是个医生了,你就不是你了吗?以你的专业能力,难道你在骨科上未来不会有什么建树吗?”

“我现在投资你,你未来在骨科领域里叱咤风云,不也是我的资源人脉吗?”杨雪意盯着应昀,“我之前脱臼了好几次,万一以后习惯性脱臼呢?有你在不就有保障了吗?”

应昀看了杨雪意一眼,扯了扯唇角:“杨雪意,你一辈子能断胳膊断腿几次?你不能指望点自己好的?我对你能有多大用处?”

这人怎么这样,油盐不进了!

杨雪意想起医护人员说应昀甚至都去了精神科,想来遭遇这些事,应昀此刻内心充满了自我否定,情绪也有些抑郁,觉得需要给他一些鼓励和肯定。

“你虽然是骨科的,但医院体系里,你总有别的科室关系好的朋友吧?那我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你还不能帮我找你同事打个招呼看病时候多关照我一下吗?”

“现在银行利率低的要死,买理财基金还容易亏,所以你就当我投资给你,等我问你要的时候,你按照现在银行三倍的利率给我利息,这总可以吧?”

“反正这件事你不能这么息事宁人,又没有错,低头认什么呀!拿出你以前的气势来,以前也没见你对我认什么错,凭什么先给别人认了?要认错给我先认!”

应昀看起来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很好脾气地解释起来:“我没打算和那个污蔑我的患者和解,我会起诉她,不会认错。”

“起诉?那你拿什么钱起诉?”杨雪意瞪着应昀,“你要有这个起诉的闲钱,你最开始就完全可以自己单独出去租个房子。至于现在和我合租吗?”

应昀愣了愣,像是刚想起这回事,罕见地沉默了,只是表情有些微妙和复杂。

这就是做惯了有钱人,一时半会儿都想不起来自己没钱了。

但饶是这样,应昀还挺稳重,看了杨雪意一眼,语气复杂道:“杨雪意,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借别人钱的时候,要做好要不回来的打算。”

应昀的声音变轻了些:“你真的想好了吗?要对我这么好把积蓄借给我。”

自己对应昀好吗?

好像是挺好的,好得都明显超过杨雪意内心的安全线了,但杨雪意不想承认。

应昀回家之前,她其实紧急看了几篇关于克服抑郁情绪的文章,对于逆境中颓废抑郁的人,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要给予足够的陪伴,用热闹的气氛感染对方,要让他忙碌起来,并且感受到被需要,才能最终从自我否定里走出来,认可到自己的价值感……

杨雪意胡乱地想,其实也不是对应昀好,主要还是因为她善良。

明明遇到困境的是应昀,但他却反而像是不想让杨雪意帮他一样,规劝杨雪意冷静,此时此刻只垂下目光:“杨雪意,你最好好好考虑,我对你其实没什么大用。真的要对我这么好吗?”

“怎么没有大用呢?!我失眠没好!”杨雪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可能是一时冲动,更多的是鬼使神差,心虚地想要掩饰自己虚张声势的内心,总之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这些话已经脱口而出。

她瞪了应昀一眼,很快移开视线,恶声恶气道:“所以你还要继续陪我。”

应昀愣了愣,大概杨雪意如此坦然地说出非分要求,他刚才过分冷静的盔甲像是终于被打破,应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但并没有当场激烈地拒绝。

杨雪意想不出自己在别的什么地方能找出非应昀不可的理由,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剑走偏锋,她实在心虚,手心都微微冒汗,不想被应昀看出端倪,总觉得一旦被应昀看出喜欢,就会落了下风,最后被应昀拿捏,得不到应有的珍视。

她觉得自己的理由找的也算合理。

毕竟看来比起自己需要一个医生人脉,自己需要一个失眠陪伴更让人信服,更能让感觉到自己被切实地需要着。

也是,就算看骨科医生,杨雪意能做的选择也很多,但如果是“治疗”自己的失眠……

应昀在片刻的愣神后,很快移开了视线,只是这一次,他此前的伪装终于被打破,露出被这场收红包无妄之灾波及的正常反应来。

应昀的表情有些落寞,语气带了点自我嘲讽:“杨雪意,你也不是一定需要我给你治疗。我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人选。”

杨雪意不想看到应昀脸上露出这种伤感的表情。

话在冲动之下就这么说了出来——

“你怎么不是独一无二的人选了?”

“干净的不缠人的男人太难找了。”杨雪意虎着脸,“而且你知道的,就算找到一个干净的男人,即便一开始说好了帮我治失眠,但我魅力这么大,万一和我在一起时间久了,看上我了怎么办?到时候纠缠我要当我男朋友,我也很难办的。”

杨雪意看了应昀一眼:“但你没事。”

沉默片刻后,应昀抬头看向杨雪意,声音变得低哑:“为什么我没事?”

“因为你又不喜欢我。”

应昀要是不落难,他们根本不会合租,也轮不到杨雪意趁机对他欺男霸女。

这自然是事实,杨雪意十年来都知道。

只是此刻故作轻松地说出口,杨雪意心里还是难免自己给自己捅刀子的酸爽感。

但越是这样,杨雪意越是要装做洒脱不羁——她竟然会暗恋应昀已经够倒霉了,如果这段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暗恋还要被当事人知道,那简直是地狱级别。

一定,一定不能让应昀知道。

可不知道是不是怀疑杨雪意的说辞,应昀明明刚才还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脸色很差,表情凝重,像是想要说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是他沉默的侧脸、紧抿的嘴唇以及皱起的眉。

生怕应昀说出拒绝,杨雪意几乎抢先一步,装作很不在意地看向应昀:“所以你也不用怕我因为这种事就缠着你,非要当你女朋友或者和你结婚。”

“我单纯是要找一个我不讨厌的干净的男的,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没有后顾之忧。”她板着脸道,“我喜欢对方不行,我怕我陷进去;对方喜欢我也不行,我有心理负担,觉得对人家不公平,也怕他纠缠不放或者走不出来,反正绝对不会找男女感情上喜欢我的人。”

杨雪意不希望自己被看穿,于是昂起下巴,不去看应昀的眼睛,开始为应昀拒绝自己先行找好下台阶:“反正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应昀,你对我也没那种意思吧?互相不喜欢这样才公平。”

杨雪意说完,才转头看向应昀。

大约是在这种事上被需要,比起因专业能力或者某种品行而被需要,总是更难以启齿些,应昀的表情相当不好看,像是被迫吃了某道自己讨厌的菜品,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咽了下去。

也是此刻,杨雪意心跳如鼓,刚才豁出去的勇气荡然无存,脸像是被火撩过一样的烫,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应昀也未必就会同意这种长期关系。

毕竟他那么高傲。

“所以杨雪意,你现在是想和我当friends with benefits?”

像是对“炮友”两个字难以启齿,应昀甚至用了英文。

他看向杨雪意:“我喜欢你的话,你就会换人?”

说得那么暧昧,可真有这种可能吗?

杨雪意也没计划过这种发展,此刻就仿佛明明是个小学生,却被迫来到了大学课堂进行考试,只剩下文不对题的言不由衷和乱七八糟的含糊应对:“差不多吧。不行就算了。”

就算在应昀面前可恨,杨雪意也不想显得可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灯光交错下的某个瞬间,应昀的脸上看起来有点沉闷。

但很快,杨雪意就意识到,自己确实看错了。

因为应昀低下头,垂下视线,把左手背到身后,淡然地给出了回应——

“嗯。”

他语气平淡:“确实,对你没有那种意思。你可以放心。”

得到果真如此的答案,杨雪意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难受的要死。

她装的十分洒脱:“既然这样,那你就继续陪我治失眠,但提前约法三章,你陪我治疗期间,不可以找别人,这点对我们双方都有同等的约束力。另外,如果任何一方有喜欢的人了,那要及时告知另一方,这段关系立刻终止。不可以不道德!”

杨雪意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应昀年轻的肉体都归她享受。

“所以六万块你现在不用还给我,赶紧把你那个纠纷处理掉。也不是不要你还,你在医院里好好干,每个月工资里还我一点,千万别想不开辞职什么的,直到把本金和利息都还清才行。更不要觉得我是做慈善给你六万,我单纯希望你能状态好点好让我不用忍受失眠的痛苦。”

话虽然这么说,但杨雪意根本没打算问应昀要利息。

六万确实是她攒了挺久才攒下的钱,但借出去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太多,只希望应昀能先渡过难关。

她盯着应昀沉默的侧脸再接再厉:“毕竟你如果为了这些纠纷天天要加班处理,我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不要因为这种事就闷闷不乐的,或者想不开什么的,你身体或者精神状态不好了那我失眠怎么办?某种程度上,我现在也算你半个患者,应昀你作为医生总得对我负责吧。”

杨雪意恶狠狠的:“而且就算你不加班,老为这些事心情郁结闷闷不乐,还会影响发挥!”

应昀愣了愣,像是本不想反驳,但最终忍不住一般,声音低沉,有些忍无可忍:“不会影响。”

但好在自己这样一番话后,应昀没再推辞这六万块了。

他只看了杨雪意一眼:“以后家里的开销都我来,要花钱的时候就找我。毕竟这是你所有的积蓄,所以以后家里的开销,全部由我来负责,你出去逛街买东西、聚会、见朋友,都可以带上我,我来买单,好吗?”

这样倒是可以。

杨雪意点了点头:“行。你明天我记得是调休吧,我找倩倩推荐下,找个她认识的律师,给我们打个折,我带你去见,赶紧签下协议,让网上造谣网暴的人付出代价。”

结果自己这么一说,应昀倒是有些不自然起来:“没必要。”他避开杨雪意的视线,“我自己找律师就行了。”

那怎么行!

杨雪意生怕应昀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医院和奇葩女网红患者的重压下选择息事宁人,说什么也要一起去见律师:“你别害怕,你这种网络侵权事件,律师有很多收费物美价廉的,六万块处理这个事加上补上你们科室的罚款都足够了!侵权官司赢了还可以要求被告付你的律师费!”

杨雪意说完,就要拿手机联系倩倩推荐律师,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拨号,应昀先一步制止了她。

“杨雪意,我会去找吴律师。”

杨雪意者才想起来,应昀自然有认识的律师,吴律师是原本长期服务应昀妈妈的律师,但……

“吴律师很贵,不划算。”

应昀倒很平淡:“没准愿意给我打折,先试试。”

还给你打折?想什么呢!

明明落难后尝尽冷暖应该现实点才是,应昀说这句话的表情却笃定又确信,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天真成这样。

律师又不是做慈善的,哪会愿意打折接业务。

但杨雪意没再戳破应昀的幻想,她只坚持:“吴律师愿意那也行,不行就换我认识的律师,反正我要和你一起去,你就当我监管资金的去向好了,钱是我出的,我有权利确认用在刀口上吧。”

应昀看起来还是有点抵触,但大概因为杨雪意是出资甲方,他最终没说什么,像是有点无奈地默许了。

他盯着杨雪意的眼睛:“杨雪意,谢谢你。”

应昀鼻梁高挺,模样英俊到不真实,眼神专注到仿佛以后也只会看杨雪意一个人,他总有那种能力,明明性格冷淡难以接近,但却长了一双深情的眼睛,盯着人看时,不自觉就让人沉溺做梦。

他盯着杨雪意的眼睛:“我知道你给我六万是想帮我。”

“现在知道我人有多好了吧?”杨雪意没忍住,“以前对我那么差。”

不知道是出于感激还是真心,应昀这次的回答一秒钟都没耽误。

他低下头,几乎算是从善如流:“对不起。”

“以前,我是对你有点差。”应昀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挂钟,声音带了点不自然,竟然生平第一次为过去十年认了错,“因为很多原因,我那时候很幼稚,也很愚蠢。”

“你来我家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差劲的时候。”

虽然杨雪意如今回想起来还有委屈,但如今看应昀的样子,也有点自己的猜测:“青春期叛逆是吗?对我敌意那么大,我都很努力想给你留下好印象了,对我那么刻薄,现在知道后悔了吗?患难见真情,看出来我这个人多正直了吧?”

“嗯。后悔。”

“所以我会听你的,不向污蔑我的患者认错,但先向你认错,十八岁的我不怎么样,让你难受了,对不起,杨雪意。”

窗外的夜色沉寂,星星闪亮,眼前的应昀温顺到近乎不真实。

她冲动把六万给应昀的时候并没有想从应昀身上得到什么,但此时此刻,应昀给的已经物超所值了。

他的道歉把杨雪意带回酸涩的青春时代,让她略微释然了那么一小点。

“其实除了青春叛逆期外,我当时脾气那么差,也有别的原因。”夜晚总是让人更有倾诉欲,应昀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愿意对杨雪意敞开他的心扉,他的声音低沉,“我知道这些听起来都像借口,人也不应该出于任何原因而对别人有敌意,这都不正当。”

“但当时对我来说确实遭到了重大颠覆。”应昀看向窗外的夜色,声音艰涩,“那时候我发现我和我爸没有血缘关系。”

杨雪意惊了惊,十年前应昀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应文俊亲生的了?

“学校科学项目作业,关于血型分析和家族隐性显性基因对比,我发现我和我爸应该没有血缘关系。”

“那你……”

应昀抿着唇,表情有些不真切:“我没有再做和我妈的分析,因为我爸妈感情很好,所以我根本没想过别的可能,加上我长得确实既不像我爸,也不像我妈,于是先入为主地认定我是他们领养的。”

“我其实曾经有个妹妹,我妈本来怀孕了,但在来参加我学校家长会的路上遇到车祸,她人虽然没事,但是我妹妹没有了。就在你搬进来之前没多久。”

杨雪意完全不知道这些内情,惊讶又无措:“所以你那时候很难受?很自责?”

应昀轻轻点了点头:“我觉得是我的原因,如果我没让我妈来参加家长会,她就不会出事了,因为我的错导致他们没能生下自己亲生的孩子,我觉得很愧疚,内心深处觉得家里的财产应该留给他们的亲生孩子。”

应昀讲到这里,杨雪意突然有点晃过神来:“所以你当时拒绝了出国留学读商科,突然要在国内念大学?”

“嗯。当时他们还年轻,我总觉得他们未来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很感激他们,也还是把他们当成父母,但没法理所当然地再接受一切,觉得自己不应该继承我爸的家业,而应该另起炉灶有一份技能,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等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家里企业应该由这个孩子继承。”

“十七八岁的时候,人的头脑可能没发育完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但当时确实一个人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矫情地觉得这个家不是我的家,爸妈也不是我的爸妈,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零零感,为自己的身份羞愧又愤怒,迁怒给别人,甚至觉得是这个世界对不起我……”

应昀说到这里,杨雪意也终于明白他当年的别扭和脾气差是出于什么原因,十七八岁的男孩,发现自己并非亲生,大概无法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认同,混乱又无措,不知道心里是不是还哀怨地想过自己为什么被亲生父母抛弃。

杨雪意没有亲身经历,很难真正共情,但多少有那么点理解。

她十五岁时也会把一丁点脆弱情绪放大,觉得全宇宙都苛待她,她是整个银河系里最委屈最可怜的小女孩。

只是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真正的事实比应昀想的还残酷,他是他妈亲生的,却不是他爸亲生的……

应昀不想提及太多家事,杨雪意也不追问。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没能处理好这种情绪,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很糟糕,Roy的死是意外,但我却把它不分青红皂白迁怒怪到你头上,把自己的情绪发泄给你。”

应昀看着杨雪意的眼睛:“杨雪意,那时候我真的很差劲,对你也不够好。”

“但以后不会了。”

杨雪意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十年里,几乎没停止过骂应昀,他对她确实算不上多好,但要说很坏,其实也没有,多数时候是冷淡和敬而远之,甚至在杨雪意困顿的青春时代,被排挤难以适应高中生活的时期,是应昀骂她叫她抗争,把她拉离了泥沼。

如今风水轮流转,杨雪意便生出了很强的任命感,现在得靠自己对应昀伸以援手救赎一下这个落难少爷了。

“Roy的死我也很抱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我的原因,如果我不搬进你家,它确实可能还活着……”

杨雪意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应昀,你等一下。”

她冲进卧室,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一个盒子,然后递给了应昀。

“这是当时用Roy遗留在家里的狗毛做的狗毛毡,是按照你和它合照上的样子来做的,我第一次做狗毛毡,不是很熟练,做的有点粗糙,能力有限只能做成那样了……”

应昀的表情很意外,他接过了杨雪意的盒子,又道了一次歉,语气坚定:“杨雪意,你没必要自责,Roy的死和你一点关系没有。我很早就该和你说,但错过了机会。”

他接过杨雪意盒子的模样十分郑重,然而却根本没打开。

嘴上看起来很认真,但心里说不准很嫌弃吧,毕竟只是不起眼的狗毛毡而已。

杨雪意有点不高兴了:“你都不打开看看吗?就算我说自己做的粗糙,你也没必要看都不看吧,我做的时候好辛苦的,因为不懂,根本不知道要买指套,针扎了好多次手指,好痛的……”

“杨雪意,你狗毛过敏。”

应昀的声音低沉,然而叙述的事实却让杨雪意无法反驳:“你做这个狗毛毡的时候吃了多少抗过敏药?我不希望现在你还要吃。”

“我没有嫌弃你做的不好,不论做成怎样,我都很喜欢,谢谢你,我会好好保管,但不会当着你的面打开,因为我不希望你又过敏了。”

明明应昀只是客观陈述事实,然而杨雪意还是不自觉的心绪晃荡,像是被应昀无意间搅乱的湖面。

她的心奇异般变得滚烫,像是快化作天上炽热滚烫的太阳,心情变得明亮,仿佛黑夜和云层都无法遮盖住的明灭闪耀的星。

始作俑者却还嫌不够似的,杨雪意听到了应昀压低的声音。

“现在还痛吗?”

杨雪意刚想开口说早不痛了,然而应昀却先一步执起杨雪意的手,把她的指尖贴近嘴唇,轻轻啄吻了一下。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非常有信服力:“以后不会痛了。”

杨雪意的脸开始发烫,心惊肉跳地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生怕被应昀看出端倪,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骂应昀了。

她抽回手指,移开视线,已经顾不上生硬,只想转移话题——

“既然你这么诚恳地道歉,我决定大发慈悲地原谅你。”

“反正那时候我也没少背地里骂你,不是还给你写了几大本《应昀罪行书》吗?但你那时候人是不行,嘴巴挺坏的,说起话来简直有毒,感觉你抿一抿嘴唇都能被自己毒死的程度……”

说起过去,杨雪意有一堆可以吐槽应昀,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应昀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猝不及防的,他低头,直抵杨雪意的鼻尖,杨雪意感受到应昀有点紊乱的呼吸,然后他亲了杨雪意。

这是个蜻蜓点水转瞬即逝的吻,像蝴蝶翅膀般轻轻扇动微风般拂过杨雪意的唇瓣,让杨雪意有些僵硬地愣在原地。

应昀并不比杨雪意好到哪里,也没有了往日做什么都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感觉,显得有些不自然。

但杨雪意的目光瞟过去,他仍旧理直气壮的模样。

“破除谣言。”

应昀面无表情道:“你看,你也没被毒死。”

杨雪意:“……”

“总之。”应昀抬起手,轻轻碰了下杨雪意的脸,“杨雪意,谢谢你包容当年这么差劲的我。这些年辛苦你了。”

杨雪意难以免俗,在应昀轻声的感谢里头重脚轻,被应昀手指触碰到的脸颊有一股微弱的电流酥麻麻地在四肢百骸里奔窜。

应昀的手顺着脸颊一路下滑,触碰到了杨雪意的嘴唇。

有意无意的,应昀揉着杨雪意的嘴唇。

“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以后别找别人了,找我就可以。”

“任何时候,都可以。”

应昀说完,捧起杨雪意的脸,俯身再次亲住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