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翻旧账逼问迦萝现真身

顾妄说的话, 沉云欢一个字都不信,沉静地回道:“天方夜谭。”

顾妄悄悄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便不再多说, 转头看向桌上的新鲜菜肴, 道:“先吃些东西吧, 填饱了肚子也好有精力做其他事。”

沉云欢只说了一句不饿,却是连看那些菜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抬步就往外走去。虽说不必问顾妄也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但还是劝道:“沉云欢, 你有没有想过, 若是他存心隐匿,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沉云欢脚步不停, 推开门的时候回了一句, “师岚野所为必有其目的,只要我找到他离开的缘由, 就能找到他。”

凡人或许会无所事事,因心血来潮地做一件事, 不计较其目的和结果, 但师岚野并不会,他生来就不是凡人, 因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必定有让他那么做的原因, 而不是单纯地突发奇想。

转眼间数十个纷杂的念头从心间滚过, 沉云欢自持冷静, 认为她并非放不下师岚野的突然离开,她向来独来独往,几乎从不与人做伴, 因此谁的到来,谁的离开,于她而言都无妨。但她不太能接受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此事充满蹊跷,沉云欢自要刨根问底,找出真相。

出了院落后便是一汪澄澈的绿湖,湖岸的树木正开得旺盛,风中的寒气似乎都带着春意。西域位处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一路走来不是漫天的赤壁就是无际的荒漠,却不料在这桑氏的院落内能看到这番绿景。造景必定要耗费不少灵石,也只有这等家底丰厚的大族才会如此,放眼整个西域怕也是只有桑氏会如此阔绰。

湖中有一飞檐水榭,里头站着年轻的男男女女,正赏景畅谈,忽而不知谁瞧见了湖边正走着的沉云欢,忙对身旁人说起,一时间议论声低下去,众人纷纷转头凝望岸边的赤衣人。

“沉云欢。”身后传来脆声呼唤,沉云欢耳尖一动就听得出是谁的声音,本不想理会,但忽而想起一事,这才停步侧身,回头望去。

身后站着的正是一袭雪白长裙的薛赤瑶。她身着仙琅宗的宗服,腰间挂着首席弟子独有的玉牌,怀中还抱着一把剑,笑时将一边嘴角挑高了些许,因此看起来更像是讥笑,“听说你闯了西域传闻之中的黄金城,还差点死在里面,当真吗?”

若是在以前,沉云欢最受不了此等挑衅的姿态,每每面临此状她必将以牙还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乖张。只是从早春到今日的仲冬,短短一年的时间,沉云欢的眉眼已经被打磨得极为平和,不会再厉声厉气计较自己在面子上有没有落于下风。

眼下更是没有心情与薛赤瑶做口角之争。

她猝然抬手,召刀而出,不敬刀破风长啸,猛烈地朝薛赤瑶的面门刺去!薛赤瑶见状,惊吓的同时下意识拔剑抵挡,“铛”的一声与墨刀重重相撞。她的双脚止不住后退,体内的灵力在顷刻间全数迸发,散至方圆各处,震得绿湖波涛汹涌,水榭之中的年轻弟子也因这浑厚浓郁的灵力受到震荡。

“你!”薛赤瑶站稳后,免不了大怒,“我不过与你寒暄一二你便要出手杀我,你如今这性子,与魔头何异?!”

沉云欢收刀,黑眸似映了漫天金阳的水浪,波光粼粼,盯着薛赤瑶道:“才几月不见你体内的灵力就这般突飞猛进,如此修炼下去,岂不是要打破凡间先例,成为最为年轻的飞升者?”

薛赤瑶闻言一顿,脸色略有僵硬,迅速将外泄的灵力收回体内,合剑入鞘,镇定道:“谁叫我天资卓绝,是修道奇才。”

沉云欢轻笑一声,“巧了不是,我也认识个这样的人。”

薛赤瑶拧眉问道:“谁?”

沉云欢道:“我。”

惊慌的神色从薛赤瑶的眸中一闪而过,若非仔细审视根本察觉不到,她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用以嘲笑掩饰其他情绪,“你说错了,应当是昔日的你。”

“你说得对。”沉云欢抬步向她走近,声音沉下去,染上几分冬日里特有的寒意,“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思考许久仍未得到答案,或许你知道缘由。”

薛赤瑶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数月不见,沉云欢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令人望而生畏。她强撑着双腿,没让自己后退,应道:“什么?”

沉云欢问:“我的不敬剑当初为何认你为主?”

薛赤瑶紧紧盯着沉云欢,想从她眼睛里那一望无尽的黑色之中探究她是依然介怀灵剑易主,还是猜出了什么,然而却一无所获。薛赤瑶绷着面皮道:“师父将它赐给了我,我就是它的新主。”

沉云欢冷笑一声,分毫不向她表露自己心里的猜疑,只道:“薛赤瑶,当心,你的好日子可不多了。”

薛赤瑶一时被震慑,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沉云欢偏头,朝水榭处看了一眼,瞧见站在檐下的年轻男女都穿着各派的宗服,里面有不少仙琅宗的弟子,便问道:“此次你们来西域,姜夜可有随行?”

“你问姜夜师叔做什么?”

“昔日在仙琅宗与他关系最是亲密,若是此次相见,我自然要去拜访一番。”沉云欢睁着眼睛说瞎话。

姜夜乃是仙琅宗里年岁最小的一位师叔,年轻时在宗门的资质也并不突出,只是后来仙琅宗遭遇打劫,门中师长一辈的佼佼者几乎死绝,他因着运气好侥幸保住了性命,成了仙琅宗仅有的几位师长之一。沉云欢尚在仙琅宗时,与他是关系最差,姜夜看不惯她乖张的性子,屡屡见面都不待见,后来沉云欢更是在宗内大比时,他精心培育多年的弟子在沉云欢手下一败涂地,万念俱灰地自废灵力脱冠离山,这才彻底让他记恨上沉云欢。

自然,沉云欢所说的拜访也并非提着水果上门叙旧,若寻得了他,自当提着刀去取他狗命。黄金殿之中那些闪烁的星星既提了姜夜的名字,想必当初那些弟子在雪域离奇失踪,后葬身在仙岩洞的地下,与姜夜绝对脱不了干系。

薛赤瑶见她笑意吟吟,直觉不妙,便皱着眉头说:“姜夜师叔来西域自有要事,不会理会你。”

沉云欢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薛赤瑶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斥着不安,略一思索也不在此处停留,转而飞身去寻沈徽年。

此番沈徽年亲自出山,率领一众弟子来到西域并非为了仙岩洞的事,而是半月前桑真人就发出邀约,请了大夏境内的名门望族前来西域参加宴席。桑真人本名桑晏,十多年前桑氏内乱,那盗取族中至宝的子弟几乎将族人屠尽,眼看着百年大族就要毁于一旦,最后关头桑晏站出来带领着剩下的族人与之一战,诛杀作乱的内贼,平定西域,坐上桑氏家主的宝座。据说在桑家鼎盛时期,西域甚至不拜神,人人都拜桑氏圣家。

许是因为桑家百年善举,一朝善缘加身,桑晏在成为家主后修为便如登上天梯,节节升高,近年来闭关的次数也愈发频繁,隐隐有飞升之兆。此番设宴,应是桑晏感知自己飞升天劫将至,才会大摆宴席,以告别凡世,斩断旧往因果。

只不过眼下大夏动荡不安,雪域的封印蠢蠢欲动,世家望族的主力几乎都投身皇权争斗或是雪域封印中,分身乏术,是以前来赴宴的多半是族中小辈携礼前来。沈徽年似与桑晏有旧交情,倒是难得出山,领着一众弟子来此,也算是给足了桑氏面子。

沉云欢一路往外走,这些事不需打听,从旁人的交谈之中随意听一耳朵就能了解。陇城是桑氏盘踞之地,其繁华的程度放眼整个西域都比拟,城中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人,身着不同的服饰和装扮,一眼望去此地充满祥和与安宁。

她放出纸鹤在城中寻人,那纸鹤却不知害了什么毛病,带着沉云欢在城中一圈一圈地转,像是毫无方向一样瞎撞。沉云欢心中清楚这是纸鹤丢失了另一方的方位,超出它所能感应到的距离或是对方完全隐匿声息,所以才会如此。她虽早有预料,但仍是因此觉得心烦,看着在空中打转的纸鹤,心中生气,暗道这法器本是为了寻人而打造,若是寻不到人,也就没了任何用处。

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面无表情地伸手,将纸鹤一把捏在手中,施以烈火,瞬间将它烧成了烟灰,一把撒落。相随乃是一对相伴的法器,其中一个损毁,另一个也会破碎,若是师岚野身上还带着另一个纸鹤,此刻应能感知到她所传达的情绪。

师岚野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好似根本不存在于世间一样,就好比顾妄说的那般,他已经离开,无踪可觅。

沉云欢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双指夹住后在空中晃了两下,就见微弱的光芒一晃而过,符纸上方便出现了“迦萝”二字,她将符纸置于掌心,蹲身往地上一拍。霎时间双耳风声呼啸,周遭环境瞬变,上一刻还置身在喧闹大街的沉云欢,下一刻便来到一扇门前。

符纸燃为灰烬,她起身一把推开房门,跨过门槛后二话不说,道:“出来。”

迦萝正躺在床榻上睡觉,被这开门的动静吓了一大跳,当下睁眼坐起,听见来人是沉云欢后,更是心道不妙。她行事莽撞,在外室没瞧见人,抬步就进了内室,顺道还合上了门,房中寂静下来,沉云欢站在内室的门边,盯着迦萝。她心中烦躁难抑,耐心耗尽,目光不自觉带上些许攻击性,让迦萝顿觉压力倍增。

迦萝下榻,将搭在边上的外衣穿好,“你怎么了?”

沉云欢神色沉静,不见半点烦躁,“我娘去哪了?”

迦萝拧眉,满面疑惑:“谁?”

“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懂,还请沉姑娘明示。”迦萝语气镇定,倒是十分坦然地与她直视。

沉云欢见她这般装模作样,便坐下来,顺手将腰间的刀解下横在桌上,轻声说:“迦萝,有些事情我懒得过问深究,不代表能逃得过我的眼睛,你与我娘早就相识对吧?你难道想不明白我为何对你心存戒备?不过是我清楚你对我撒了不少谎话罢了。当初在京城与你相遇,你说是为了求我铲除瀚海作乱的妖邪,保护村中族人才出了西域千里迢迢找我,你这拙劣的谎言我甚至都懒得拆穿。”

沉云欢盯着迦萝,目光如炬,好似燃着照亮一切晦暗隐瞒的火焰,使迦萝无处遁形:“你应是受我娘所托,常年在外打听与我相关的事迹,而后传信给我娘。西域远在边境之地,内境的消息传过来早已面目全非,我娘困在西域不得出,却能精准地知道我的近况,想必都是你奔波劳累的成果吧?”

迦萝似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道:“你何时起的疑心?”

“你进黄金城却无所求,本身就很怪异,还总是若有若无地围在我娘身边,即便是佯装不相识,也掩不住你想亲近她的本性,从瀚海之外的客栈相遇开始,你一路相随,不是在跟着我,而是跟着我娘,对吗?”

沉云欢对迦萝的猜忌从未放下过。迦萝自称是西域人,却对内境的官话十分熟练,足以见得她常年都在内境,鲜少回西域。先前沉云欢总是疑惑常心艮究竟是如何精准地获得与她相关的消息,后来一想,那必是派了人在内境,四处辗转搜罗她的事迹。而能怀疑的人选,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京城时就相遇过的迦萝一人。迦萝必然不是日夜跟踪她,她没有师岚野那般隐匿的能耐,只要跟踪则必会被她察觉,因此迦萝是通过旁人来打听她的事,所以有些事情的真相,常心艮也无法得知。

况且迦萝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租用得起昂贵飞行法器的人,沉云欢道:“从京城到西域的路上,我日夜兼程赶路,你却比我先一步到达,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是凡人。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尾音一厉,合在鞘里的刀便嗡鸣一声,震得桌上的水杯东倒西歪,相当凶悍。

迦萝被这刀风吓得一抖,登时往后退了一步,慌乱道:“你不能杀我!”

“想来你打听我的事也不是一两年,应当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莫造杀孽这种话我也就骗骗我娘,如今她人都走了,我还假装什么圣人?”

沉云欢抬手就要摸刀,杀意迸现,迦萝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一旋身,将双臂一摆,竟直接化成一只白羽黑纹的海东青,闷着头朝窗子撞去,还回头道:“沉云欢!你的确猜得七七八八,但聪明又有何用?休想钳制我!我去也——”

沉云欢佁然不动,眼看着她重重地撞在窗子的结界发出“砰”的巨响,而后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半天翻不起来,撂着两个爪子支棱,不免觉得好笑。她起身走到迦萝边上,蹲下来抓住她的翅膀提起,“我道你从京城到西域的脚程怎么比我还快,原来还真长了双翅膀,这下好了,杀你也不算造杀孽,毕竟你是一只妖。”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迦萝挣扎起来,“我是伴神而生的灵物,与山神一同入世,才不是妖族那等低下之类!”

沉云欢心道原来如此,难怪她没在迦萝身上察觉到半点妖气。她抽了一根绸带,将她两个翅膀捆起来撂在桌上,语气严厉道:“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清楚!不然我管你是灵物还是仙物,我一刀宰了你。”

迦萝在桌子上兀自扑腾了一阵,挣不开沉云欢所系的绸带,累得呼哧呼哧喘,最后只得妥协:“放了我,我要坐下来说话!”

沉云欢说:“谁让你变出原形?”虽是如此,沉云欢还是将她解绑,原本她只是打算从迦萝身上问出母亲去了何处,却不想迦萝一张口就将自己的身份托出,听起来这里面还有师岚野的事儿,难怪当初在京城相遇那会儿她看师岚野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迦萝恢复人身,随手整了整凌乱的衣裳,看了看沉云欢,又看了看她桌上的刀,自是要当那识时务的俊杰,便长话短说,托出了自己的身世。

她原是伴神而生的灵鹰,展翅可飞百丈高,在云海之中巡游千里,为的便是能将世间苦难与祈愿带给山神,担的是报苦报难的信使一责。只是后来雪域的封印出现裂痕,妖邪在西北之境作乱,山神便下山入世,她回山之后没找到神,便也寻来了西域。却没想到被修士捕获,囚于笼中,正临被宰杀分食之际,被沉云欢的母亲救下,为她取名迦萝。

救命之恩自是天大的因果,更何况还得了赐名,此后迦萝便常伴她母亲左右,后来更是成了她置于五湖四海的眼睛,虽身在西域不得出半步,却十数年如一日地探听沉云欢的消息,在远隔千里之地,慢慢看着她长大。

“山神入世那日,天降甘霖,华彩千里,被世人奉为神迹。你母亲寻神迹而来,却阴差阳错救下了我,是为福缘。”迦萝怒道:“所以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娘的机缘!若非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收集你的事迹转交给她,你们母女二人便是见面也不相识,说来你也当感恩我!”

沉云欢对她的怒目视而不见,问道:“你说的山神,便是师岚野?”

“不错。你自小生性多疑,喜好猜忌,心机颇深……”迦萝说了几个不大好听的词,眼看着沉云欢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便只好稍微改口:“较之常人过于聪慧灵敏,所以我从不在你面前现身,怕引起你的怀疑。京城那时属实意外,我也因此见到了他。”

沉云欢问:“那你与他相认了吗?”

迦萝顿了顿,神色忽而一转,有些为难道:“当初在山上,我的确是他的信使,可如今他与从前大有不同。”

“何处不同?”

“他……似乎没了神格。”迦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