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影随形的视线, 比起好奇地追随,更像是一种执念的化身,紧紧地黏在沉云欢的身上, 于是神明的记忆所呈现的画面, 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沉云欢。
从前那个神采飞扬, 不可一世,为世人敬仰也为世人诟病的天才剑修。
沉云欢看着这些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方面觉得自己果然成长不小, 再见到从前的自己竟然如同恍若隔世, 一方面又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像是被谁往心河里砸了块大石头,砸出稀里哗啦的水花, 波澜纵横, 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心脏不安分地闹起来,凶狠又急躁, 不听指挥地往心腔乱撞,大有一副撞破胸膛的架势闹腾个不休, 逼得沉云欢不得已抬起手掌, 恶狠狠地按在了心口上。
她皱着眉,视线却没有落在那个耀眼夺目, 执剑而立的“自己”身上, 反而是紧紧盯着隐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师岚野。
他像是蒙上厚厚灰尘的明珠, 一眼扫过去时很难发现他, 平平无奇地融入人潮中, 因此不管他站在多么拥挤的地方,甚至还被人推搡,都无人发现他的与众不同。
一场场盛筵结束, 看客逐一散去,师岚野才缓缓动身,留下个孑然的背影。
他好像不沾染半分俗世,始终游离在人间之外,即便在凡道行走,也从未与旁人有过任何瓜葛。
那么他这个人界罕见的山神,又为何徒步下了高山,蹚过淤泥浑浊的凡界,将注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难道真的是她天生奇特,能够引来罕世生灵的青眼,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眼前的景象蓦地散去,平地起了狂风,险些将沉云欢给掀了一个跟头。她匆忙稳住身形,往周围一瞧,就见四处一片混沌,咒文所构建的场景分崩离析。
狂风之中夹杂着鹅毛大雪,天空黯淡无色,大地滚起云波,金雕的长鸣贯彻云霄,万千人的声音响起,或是低声呓语,或是高声狂吼,画面变得光怪陆离,混乱不堪。
沉云欢便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情况给惊住,虽然不知什么情况但也知道事情有变,立即便要抽身离开,却不想自己这双脚在毫无察觉的时候竟然深深陷在了软绵的地里,被完全卸力,半点拔不出来。
她霎时一惊,脊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想起张元清和晏少知的劝告——在他人神识领域之中,任何外来者,都只能任人宰割。
她越挣扎,双脚就陷得越深,撼不动分毫。
忽而这地面像是被甩动的绸缎,翻滚起波浪,沉云欢一个不防跌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这地面变作吃人的东西,想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情急之下她高声叫喊:“师岚野!”
刹那间,风声平息,雪落静止,一切混杂的声音消失,天地安静下来,恢复正常。她平白经受一吓,又在地上摔了一跤,肚子里正窝着火,完全不为自己是“外来闯入者”的身份所亏心,准备冲师岚野发几个不太好处理的脾气,臭着脸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既然你已经发现我以咒文入你神识,还藏什么?”
刚说完,沉云欢的余光瞥见一抹雪白,急忙以目光追过去,就见与她相隔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师岚野。
一个与往常所见完全不同的师岚野。
他衣袍胜雪,长发竟然没有半点黑色,像是月华浸染了每一根发丝,于是满头银白的发丝流泻而下,轻柔地落在肩头。他眉目淡漠平静,眼眸颜色轻浅,眼底似泛着金色的微光,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是一整块无瑕的雪玉以天工给精心雕琢出来的神物。
那双浅色的眼睛让沉云欢整个人呆滞,到了嘴边的话也忘个干净,愣愣地与他对视。
神明法相万千,于凡世行走时,世人为他塑了什么样的神像,他便是什么样,可脱离了尘世,他亦有自己的本相。
沉云欢面对着这尊仙气飘飘的玉像,心口骤然疯狂地跳动起来,那种闹腾比先前更甚,甚至到了扰乱她呼吸,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的程度,她却仍是不为所动,只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师岚野。
此刻沉云欢才有了切身实感,真真切切地明白师岚野是一位神灵。他来到人间,像一场风雪,无处不在,又转瞬即逝。
“你违背了誓言。”这冷漠静谧的“风雪”在沉云欢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沉云欢一凛,出走的意识瞬间回神,疑问脱口而出:“什么誓言?”
“你曾起誓,要绝对信任我。”师岚野俊美的脸蒙上一层阴翳,话语像是冰冷的宣判:“背誓之人,必受神罚。”
沉云欢这才终于想起那个早就被她认定为无法成立,并且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的誓言!那时她尚不清楚师岚野的身份,认为当时用来应付师岚野,随口一提的诺言并不作数,而今才意识到那不仅无法作废,更是在神明面前亲口许诺,乃是违背必遭报应的誓言。
沉云欢立即为自己争辩:“我何曾不信任你?我此番所为不过是想要对你更多了解而已。”
师岚野却冷着脸,没有应声。
沉云欢实在理亏,又不能像对别人那样——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一拳就能解决——且不说别的,单是师岚野的这张脸,沉云欢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于是只能主动朝他走近,声音稍稍放低了些,哄道:“难道我说了什么怀疑你的话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背弃你的事?既然都没有做,又如何算得上违背誓言?你也知道这个咒术所带来的风险,我愿意束手而来,不就是对你绝对信任的表现?我不过是怕问你太多让你为难所以才自己动手,这也有错嘛?”
话赶话地说着,沉云欢一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了,民间不是有句话常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她不过是在心里起了个小小的怀疑念头,又未曾做什么,便反口控诉:“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冷血无情,随时可以背信弃义之人?没有信任的人,是你。”
师岚野虽未发一言,视线却随着她的走近移动,听着她左一句右一句的控诉,无数歪理从那张红唇中冒出来,被她说成了极为大义凛然的话,三两句后,有错的人俨然成了他。
可是他方才听得分明,那是沉云欢心里传出来的话语,最贴合真实的内心: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师岚野忽而一抬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沉云欢的唇上,继而她就闭上了嘴,再不能将那些歪理说出口,用以哄骗他。
沉云欢的动作也非常快,在他还没有将手收回的时候反手握上了他的手腕,皮肤没有任何温度,传来的凉意让沉云欢觉得握住了柔软光滑的绸缎。她握得很用力,即便是被禁言也没见半点惊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瞧,须臾后,漂亮的眼角轻弯,染上了轻轻浅浅的笑意。
她本有无尽的手段和力气闹腾,能与师岚野争辩上三日三夜,拒不承认自己对师岚野有负面怀疑,更不接受被他扣上“违背誓言”的帽子,只是她站在这样近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看着师岚野的眉眼,竟然从中看到了失落和落寞。
真新鲜,沉云欢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情绪,可任何人摆在面前都是过眼云烟,偏偏师岚野掩在眸中的落寞卡在这里,往她心口不断丢小石头。
师岚野的方方面面都有些违和,从前沉云欢想不明白是为何,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才明白,他很明显在学习凡人,起居作息,行为习惯。然而凡人为何会这样做,这些秩序和规矩又从何而来,他并不深究,或者说并不在乎。
因此沉云欢看着他浑身孤寂的样子,决定不再费口舌与他争辩,也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自己不过是与万千凡人一样“趋利为己,三思后行”。
沉云欢在心中道:“你要罚我,那就罚吧。”
师岚野倏尔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沉云欢就此确认,在这个领域之中,师岚野果然能够直接听见她心里的语言。
沉云欢用很是诚实的眼神对着他,又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会了。”
师岚野的眉眼稍有舒展,大约是被这句话抚顺了毛,整个人的气质也从方才的沉冷阴郁之中缓过劲来,化作消融的霜雪,无端柔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红木桌椅便出现在面前,桌上则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沉姑娘当是重诺之人。”他道。
沉云欢听着这声生分疏离的“沉姑娘”,就知他还没消气,便松开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随后她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了详尽版“绝对信任”的新誓言,并且在其中半真半假地忏悔了自己偷偷用咒文潜入魂魄领域的错误行为,文字里既有对规矩的认可,又有哄骗人专用的“甜言蜜语”,写了整整两张纸,密密麻麻的字,简直是让沉云欢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随后她落下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往上按了个手印,这才算完成了背誓的惩罚。
纸张被风吹起来,往空中飘了一圈,落在了师岚野的手上。他低着头,静静地读着上面的内容,银白的长发轻轻飘舞。沉云欢支着下巴,目光随着面前的发丝轻晃,看得她心痒痒,就抬起手抓住了一缕,将发尾握在手中。
沉云欢没有那么蠢笨,她早就料到这咒文催动之后,会被师岚野所发现,毕竟他不是凡人。因此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想通过这些记忆去探寻师岚野的过去。
她正闲散地把玩师岚野的发尾,忽而见他将纸一折,淡声道:“出去吧。”
下一刻,沉云欢眼前一花,魂魄在瞬间归位,晕晕乎乎地摔在床榻上。与此同时,师岚野睁开了双眼,坐起身看了她一下,随后抬手,沉默地将自己被解开的衣襟给合上。
沉云欢歪在床上适应了一下,很快就闻到空中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并不明显,说不上是香味还是臭味,吸一口整个脑袋都迷糊起来,眼皮子重达千斤。
这很显然是迷药,沉云欢赶忙掐起诀法将自己护住,打通了神识的清明,驱散那些迷药带来的作用,定睛一看,整个房中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缥缈幻境。
沉云欢咋舌,心道这黑心的老板娘,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剂量啊?
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黑店。今日刚进门的时候,那老板娘的眼睛一下子就黏在了师岚野的莲花金冠之上,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停留,但那片刻间泄露的贪念还是让沉云欢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要个歇脚地,来此地的人也多半不是善类,这老板娘若是对旁人下手,她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只是主意打到她头上来,那可真是找错了人。
屋内屋外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整个客栈陷入死寂。往常这迷药只要放进去后数十个数,就能肆无忌惮地破门而入了,但思及沉云欢名声在外,依兰不敢掉以轻心,将迷药放进去半刻钟后,才谨慎地探出脑袋。
房中仍没有半点声音,这迷药的原料非同一般,其中有一样来自瀚海深处的妖邪,任何在无意识之中吸入迷药的人都会被放倒,从未失过手。依兰对此还是有信心的,料想沉云欢现在已经晕死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便含了块解药在嘴里,推门而入。
依兰点亮了灯,下意识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就见床上的两人正并肩而睡,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她啧啧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句“世风日下”,而后往桌上摸去。
两人的行李干干净净,桌上就只横着一把刀和一块白色的玉牌。那刀依兰在白日里已经见过,刀鞘算得上好东西,但刀柄才更是珍稀,分明是木头材质,却蕴含着金色的纹理,不含任何杂质,也不知取自多少年的树身,只可惜尺寸不大,仅有个一掌半掌的长度,且已经打成刀柄,拆下来必定会破坏一部分。
她尝试拔了拔刀,没能拔出来,便对这墨刀失去了兴趣,随手撂在了一边,摸起边上的玉牌。这玉牌材质上乘,里头还蕴含着灵力,也算是不凡之物,当个小菜打打牙祭也不错,被她贪心地揣在了怀里。
“有眼无珠啊。”死寂环境之中,忽而有一道声音贴着依兰的耳朵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刀才是好东西,你留着块破玉干什么?”
依兰浑身一震,冷汗瞬间覆了满身,下意识抬眼往床榻看,却见方才进门时还躺着两人的床榻竟悄无声息间空了。她心中大惊,绷紧了身体,开客栈几十年,害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也没被当下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尖叫。
她缓缓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嘴边挑着一抹不冷不热的笑容,白日里看着极为漂亮貌美的脸,眼下却可怕如妖邪。依兰急促地呼吸着,竭力压下恐惧泛滥的内心,让自己保持镇定,脑子翻江倒海地转起来,要找个理由应对。
却见沉云欢往前一伸手,捞起了桌上的刀,“噌”的一声拔出鞘,墨刀在幽幽火光下泛着锋利的寒芒。
沉云欢云淡风轻地望着刀刃,语气悠闲:“你问过这把刀的名字,现在可还记得是什么?”
依兰听得此言,已知任何理由都糊弄不过了,登时暴起,从双袖中甩出两把细长的刀,一刀从上往下往沉云欢脑门劈,一刀自南向北横向她的脖颈,出刀凌厉凶猛,势必一招取人性命。
沉云欢对手无数,这样的招数在她眼里只能算最下等,抬手以刀鞘挡住了头上落下的一刀后,她身体稍稍往后一仰躲过第二刀,同时一抬脚,结结实实给了依兰一个窝心脚。
六十多岁的年迈老人整个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滚落在地,喷出老大一口血,登时束手认降。她只觉得胸腔的两排骨头全给这一脚踢断了,单是呼吸都痛得恨不能立马死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胆量。
沉云欢缓步走过去,鞋底踩上她半个手掌,已经出鞘的刀刃落在她的后脖子处:“阎王点卯,点到你的头上了,慢走——”
“等等!”依兰感觉那森寒的刀刃已经触及她的脖子了,急忙喊了一声,叫停了阎王落下的刀,咽下满口的血勉力道:“你饶我一命,我可以给你告知你一些秘密,能帮助你安全走出瀚海……”
沉云欢道:“可是我已经找到带路的人。”
“没那么简单……瀚海蛮荒千百年,地势复杂,妖邪横生,若是你不知其中诀窍,很容易迷失,况且、况且你们不都是为了那传闻中的秘宝而去的吗?”
“秘宝?”沉云欢终于听到稍稍感兴趣的东西了,将刀刃撤离:“接着说。”
依兰往嘴里塞了个续命的灵药,喘了几口气,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她缓慢地爬坐起来,悄悄动了动手指,给丈夫传去求救信号,然后为了拖延时间稳住沉云欢,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秘密全盘托出。
瀚海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漫长的年岁里它吞吃了无数性命,生活在瀚海两边的百姓没办法应对,便将此地奉为“圣地”,祭祀以求庇佑。直到那位姓张的圣人以脚步丈量了瀚海,走出丝绸之路,这地方才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圣地”,给凡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有不少诡秘的奇闻随着风沙现于人世。
传闻黄沙之下,有一座黄金打造的城池,城池之中埋藏了无数宝藏。其中有一个从名为身毒的国度传来的古老秘法,能够让人洗筋伐髓,改天换命。
活人用之成仙,死人用之复生。这秘法虽说只是传闻,但空穴来风,传闻必定有源头,因此数年来前往瀚海寻找黄金城的人数不胜数,尽管前仆后继在黄沙之中化成枯骨再不得出,也拦不住寻宝大队。
“无稽之谈,世上怎会有起死回生之法?”沉云欢嗤之以鼻,黄沙之下有没有黄金城不好说,但显然埋了无数颗贪欲滔天的心脏。
“并非。”依兰道:“旁的传闻我不知道,但这古老秘法的传闻,在十几年前被证实了。”
“谁证实的?”
“那是西域人人都听过的旧事,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女人,只身进入瀚海之后,人人都以为她必定会死在风沙之下,却不想她不仅安然无恙地出来,还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黄金城,只是靠她一人无法进去,便召集了一些能人异士一同前往,后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她再出现时,人人都知道她已取得了秘法。”
沉云欢疑惑地皱眉:“你们怎么知道她取得了秘法?”
依兰压低声音,颇为神秘道:“因为她的孩子,起死回生了。”
沉云欢心念一动:“孩子?”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毕竟是发生在瀚海的另一头,但是我却是见过那女人和孩子的。”依兰回忆着往事,慢声道:“她不是西域之人,来到这里是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娃,落不得地每日只能抱着或是背着,像个快要断气的小猫,以灵药吊着性命,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必死无疑。”
沉云欢抱着刀,背对着烛灯而站,整张脸都隐在晦暗之中,眉眼朦胧不清。
依兰没有留心她的神情,只是悄悄往门处张望,难掩焦急,见自己的丈夫还没动静,便又扯了些别的话:“我还听闻黑雾笼罩瀚海的时候,会带来一种拟人妖邪,在黑雾中模仿成身边人的模样,引人靠近后再将人吃掉。这种妖邪杀死之后剥下趾骨晒干后戴在身上,就不会在黑雾中迷路了,也会被妖邪当作同类避免攻击。”
沉云欢还在听,等了片刻没听她继续,意犹未尽:“就这些了?”
依兰磕着头道:“我还知道如何寻找进入黄金城的路,若是贵人大人大量饶我一命,我愿给贵人带路。”
沉云欢分辨出这是假话,依兰根本不知如何前往黄金城,否则以她这样贪心的人,不可能几十年来都守着这小破客栈。她歪了歪头,道:“为了感谢你的这些秘闻,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沉云欢半弯下腰,凑近了她,低声道:“你要等的人没法来了,我在空中闻到了他的血腥气,想来这会儿已经死透。”
依兰大惊:“什么?!”
话音尚未落下,沉云欢的墨刀已然出鞘,正中她的心口当胸一刀。依兰还满脸惊恐,从喉咙里滚出两声呜咽,极快地咽气,栽倒在地上。
沉云欢抽出刀,甩了甩刃上的血珠,身上喷溅了不少赤红液体,正要合鞘清理身上的污迹,却忽而听到门外落下了轻微的脚步声。她飞快地转身,几个大步跨到师岚野的身边,将满是血的刀塞在他的手中,同时将手往他脸和脖子,还有手臂处胡乱抹了几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极快,刚做完门就被推开,常心艮出现在门外。
“常姨,你怎么又起来了?”沉云欢佯装自己溅得一身血珠不存在,笑眯眯地冲她说话。
常心艮只随意披了一件衣袍,覆着木面具,看了看地上趴在血泊里的尸体,视线又转至拿着刀,手脸各有长长的血色指印的师岚野,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声。
“这黑心的店家在房中放了迷药,想要谋财害命呢,幸好我的这位朋友英明神武!手起刀落处决了这恶人。”沉云欢暗地里用手指挠了挠师岚野的手心,又勾了勾他的手指,示意他说话。
师岚野将刀上的血珠擦了干净,合鞘后接话道:“的确是她该死。”
常心艮:“我还没瞎,看得出来。”
沉云欢还在思考她是看出了这是黑店,还是看出动手的人是她,不过她自认为自己的伪装还算不错,神色也自然,应该是不会被识破。
“你们没事吧?”顾妄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提着一颗脑袋,正是这老板娘的丈夫。切口整齐利落,与先前大堂里挑事的几人是一样的切法,显然是出自虞嘉木之手。他见那老板娘死在血泊里,随手将头颅扔在尸体旁边,气道:“这两个黑心肝的东西真是疯了,你知道我那房间里被放了多少迷药吗?我一睁眼还以为着火了!”
沉云欢心说你以为我这里能好到哪去?
“这种迷药里添加了邪物,只要吸入一口便会不省人事,你们是如何醒来的?”常心艮问。
“我中招了,这人是与我一起的那小子杀的,据他说是察觉到有人摸了他的胸,所以睁眼就是一剑,砍了来人的脑袋。”顾妄转头,对沉云欢道:“我才知道这小子究竟为何那么嗜睡,他与常人不同,他在识海里造域,于梦中修炼,平日里睡觉都是在修炼!”
沉云欢讶异,“还有这种修炼的方法?”
“是啊!”顾妄气得不行,低低骂道:“这死小子!晚上睡觉时修炼还不够,白日里给人添尽了麻烦,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大病缠身,结果竟然是偷偷勤奋!下回他再于白日睡觉修炼,我非得把他的脸抽成猪头不可……”
“天色已晚,还是莫要惊动旁人,你们先将身上清理干净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常心艮将乱成一团的现况拢起来,继而温声问道:“楼中应当还有空房,你换一间可好?”
沉云欢循着她的目光,发现这话她是在问师岚野。
师岚野低低应一声,在常心艮说了一句“请随我来”之后,便将墨刀还给沉云欢,沉默地跟了上去。沉云欢瞧着二人的背影,走到门边,与顾妄站在一处。
顾妄也察觉出异样:“此人是什么来头?”
“我母亲。”沉云欢顿了顿,在顾妄露出惊讶的表情后,又道:“的故友。”
顾妄擦了一把汗:“你是什么时候被虞嘉木传染的结巴?”
沉云欢给他来了段顺口溜,证明自己没有被传染结巴,而后道:“我们明日出发进瀚海,先去将仙琅宗的弟子救出来再去雪域。”
顾妄挑起眉尾,神色带着些揶揄:“你这是又朝着‘圣人’走近了一步?”
“不仅是为了救人。”沉云欢看着走廊尽头消失的两个身影,压低声音道:“还有找一些我必须得到的答案。”
与顾妄道别,沉云欢清理干净身上的血迹回了常心艮的房间,躺在床上后发现身体里的神火平息,妖气也被镇压,满身的燥意散去,不再烦扰她。于是她赶忙抓紧时间,一闭眼就睡去,无梦到天亮。
隔日一早,客栈里有些早起的客人就看见楼下大堂随意扔着老板娘的尸体,还有她那把脑袋抱在臂弯的丈夫。
客栈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是看不出老板娘心口的伤出自谁手,但她丈夫那整整齐齐的脖颈切口却不算陌生,因此瞧见坐在角落的师岚野和常心艮时,便频频朝二人张望。
很快沉云欢就打着哈欠下楼了。她没穿外面的黑袍,露出一双藕白的手臂,编着彩丝的长辫子晃晃悠悠,随着她的步伐飞舞。精致的面容满是刚睡醒的慵懒惺忪,姿态相当恣意。
师岚野的目光追了片刻,转眼回来就对上常心艮的眼睛。即便是面具遮住了看不见脸,也能透过眼睛看出她的沉稳宁静。她将刚倒好的热茶推到师岚野面前,低声道:“请用。”
“你杀了老板娘?”坐在楼梯边上一个身着绫罗锦缎的女子打破了低声议论,率先向沉云欢质问。
“是啊。”沉云欢慢悠悠地走去柜台后,那本是依兰站的位置,她却像个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地翻找起来。
“这黑雾尚不知何日散去,你杀了人,接下来的日子谁管我们吃住?”
“后厨就在那,想吃自己去做。”沉云欢约莫是心情好,闲适地回了一句。
“砰!”有人拍桌而起:“难不成你接下来几日也不打算在这住了不成?”
沉云欢终于在柜台下面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书本折起来往手臂一夹,撩起眼皮看了这人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的确今日就要走。”
“外面都是黑雾,你找死。”
沉云欢从柜台后缓步走出,淡声道:“你现在这么跟我说话,就是在找死。”
“欢欢。”常心艮适时地开口,温柔地唤了一声。
沉云欢轻哼,收回了锐利的视线,敛了满身的杀气,夹着书往师岚野所坐的位置走去。
“哎,好了好了,别吵架,和气生财!”顾妄踩着楼梯下来,身后跟着睡眼蒙眬,脸上明晃晃一个巴掌印的虞嘉木。他拿出天机门大弟子的作派,半是好脾气,半是威胁地劝道:“这店家心怀不轨,昨夜想要害我们性命,不得已才将他们杀了。客栈里应当还有充足的粮食,你们谁想吃便去后厨找就是了,我们这几人今日便会离开,不与你们抢东西。我这两位朋友的刀剑都不大安分,诸位还是少说两句。”
此番话还算有用,先前拍桌而起的男子也坐了下去,尽管还有一些不太友善的目光,却无人再闹事。
忽而那坐在门边的少女起身,来到沉云欢面前,道:“你们几个外地人,想要从黑雾穿越瀚海,根本不可能。”
沉云欢随意地瞥她一眼,继而视线又落回手上的书卷,道:“我建议你先自报家门,然后说出目的,我再考虑带不带上你。”
这少女正是先前在京城的祭神节上摔在她面前的那一个,能够相隔万里再次遇见绝非偶然,沉云欢昨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定这少女有着很明确的目的,奔着他们而来。
“我叫迦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十多年,曾经数次在黑雾之中穿越瀚海,我知道到达对面的办法。”少女道:“作为条件,我希望你们能铲除食脑鬼,那些妖邪害死了我的父母和兄长,我想让它们彻底在这片土地上消失。”
“你有什么能耐保证自己能做到?”
迦萝道:“我天生体质特殊,能在黑雾和瀚海之中不迷失。”
沉云欢的目光沉静,思考只用了片刻,甚至给人一种没有思考的感觉,很是轻率地点头:“好啊,那你带路,待找到食脑鬼,我定然全杀光。”
顾妄也赞同。对于向来抱团出动的天机门弟子而言,涉险之地自然同伴越多越好,哪怕是胸膛里装着黑心肝,遇到事了也能推出去挡个一时半会儿的,比孤立无援好得多。因此他赞成队伍壮大,在隔壁商队以丰厚的酬银提出加入队伍,和几个闲散的侠士想要结伴同行后,也欣然同意了。
几人用过了饭,顾妄又去了二楼一趟,再下来时身后跟着那碧绿眼睛的美少年。经过一夜的休息,桑雪意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雪白的肤色上添了几分红润。他将卷发随手束起,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简朴衣袍,瘦弱的身躯更显得伶仃,怯弱的眼睛飞快往下看了一眼,不敢多看似地收回,平添令人怜爱的软弱。
顾妄想让桑雪意同行,猜测那已经痴傻的仙琅宗的弟子在他身上留下了其他同伴藏身之处的线索,另外他也是桑家人,将人带回去或许还能向桑家讨个赏。
顾妄不贪心,给钱就要钱,给些灵石宝贝什么的,那就更好。
队伍已经很庞大,多一人少一人没什么区别,沉云欢没有任何意见,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多言。用过早饭之后,她接过黑袍披在身上,来到门前一刀劈开了门锁,在其他人的声讨之中迈出了步子,走入黑雾之中。
其他人跟随在后,乌泱泱地走了不少,大堂瞬间空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