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供奉着师岚野神像的庙里, 藏着沉云欢完全没有记忆的过往,虽然墙上的那一则小记不知是何人写下,但是沉云欢多少也能猜到那人的身份。
十几年前那场雪灾, 京城的百姓尚且死伤无数, 更遑论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孩, 所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绝非自己来到庙中,一定是有人带着她来到京地。而那个人来此,便是为了寻找“神迹”, 只不过那时候庙里荒废多年, 那人见此状之后, 便在墙上留下了一则小记,转而离开了京城, 去往西北。
师岚野自己也曾说过, 他自西北而来。
沉云欢想,倘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当真是她, 那就说明在五岁之前有人带着她走了许多地方,找寻师岚野的踪迹。
而她的记忆, 追根溯源也只保留了进入仙琅宗之后的日子, 再往前就一片模糊,那是她完全无法探知的过去。恐怕也只有当年同在庙中的奚玉生才见过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现在已经无法再询问了。
沉云欢在殿中没有搜寻到别的信息, 打算离去。站在门槛前倏尔瞥见师岚野又在院中的大香炉前翩翩而立, 低头瞧着那些堆积起来的香灰, 淡漠的神色也不知藏着什么思绪。
她扶着门而站,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民间的供奉是神明力量的主要来源,一旦被世人忘记遗弃,那么曾经再辉煌厉害的神明也会落魄得不如山中精怪, 甚至会就此消亡。
根据主殿墙上的小记来看,京地的百姓应当是将师岚野遗忘了很长时间,任他的神像在漫长的岁月里堆积灰尘,腐败落魄。饶是如此,师岚野也不曾对此记恨,在十几年前得到了一人供奉后,停了那场漫天雪灾。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被多少人遗忘,只在乎被多少人记得,那些香炉里的香灰便是他被记得的证明。
沉云欢想了想,转身走回去,从供桌上抽出三炷香,催火引燃,在神像前拜了三拜。
站在院中的师岚野忽而一动,转眼朝殿中看去。日光漫过门槛落进去,堪堪触及沉云欢的鞋边,她背对着庭院而站,大半身形隐在暗色中,将线香平举,拜神的姿势并不算端正。
点香奉神,须满心虔诚才能将愿望传与神明听,师岚野本以为沉云欢不过是心血来潮,贪图好玩才会点香,却不料下一刻耳边传来沉云欢的低喃:“想吃菌子炒饭。”
师岚野应愿的次数有限,怎么也没料到会被这样浪费一次,不由得批评道:“贪吃。”
沉云欢佯装没听见,将香插在炉中,这才出了主殿。她从师岚野身边行过,自顾自道:“我们就不在京城耽搁了,今日收拾一下尽快启程前往雪域。”
“你说,现在京城的人都觉得是奚玉生救了他们,日后会不会将你这神像推倒,换成奚玉生的像呢?”沉云欢跨门而出,想起那夜师岚野落下一滴晶莹眼泪的悲悯之相,不由心念一动,问道:“你会躲在无人之地偷偷哭吗?”
“不过复回从前。”他道。
言下之意,不过是再次被遗忘,他已经历过,是以并不在意。
沉云欢没再多言,似是随口一提。继而神灵也走出了庙门,凭空卷来一阵风,将院中那三个大香炉中堆积的香灰吹散,庙中寂静无比,唯有神像前的供台上,还有三炷香在慢慢地燃着。
出门时沉云欢就已经知道将军府起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所有东西。她先前落在门上的术法的作用果然不大,府中家眷似乎无人存活,而楼子卿死在皇宫,其父被阴兵撕碎,偌大的将军府如今死的死,跑的跑,一个人都不剩下,俨然成了废墟。
唯有沉云欢先前住的偏院完好,她回去时路过那片废墟,若有所思道:“我们给奚玉生烧纸时,也给楼子卿烧些吧,毕竟也收容我们住了几日。”
刚回别院,沉云欢就掏出霍灼音死前留下的那对耳饰。
耳饰银亮,上方隐隐附着阴气,她进了屋关上门,以灵力催动,刹时间双眼蒙上一层黑乎乎的雾气,好似进入一片混沌的世界。
少顷,那雾气散去,沉云欢看见面前是霍灼音身体缥缈的虚影,她飘在焦黑的废墟之上,周围像是一场滔天大火烧过,高高的城墙倒塌,满是断壁残垣的街道,地上则铺了厚厚的灰尘,遮掩不住血染的地砖。这显然是战败之后的月凤,霍灼音应当是死了之后化作怨魂,在这片落败的土地上徘徊着,不愿离去。
而此刻有一人站在霍灼音面前,手里放着那对银月亮耳饰。此人身上披着墨黑的罩袍,戴着一张纯黑且没有任何五官空洞的面具,模样令人极是不适。
霍灼音问道:“为何是我?”
那黑色罩袍的人开口,声音是不男不女的怪异:“是它选择了你,报国破家亡之仇,或是就此含恨而去,你自己选。”
这话听着就不像是留人自由选择的余地,沉云欢霍灼音收下了耳饰,却没有立即戴上,那黑色罩袍的人离开之后,她又在荒芜的月凤飘荡许久,而后停在了一座残破的府邸前。那房屋并未被焚烧,但房顶都被砸毁,坍塌了一半。屋中只剩一个半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的妇人尸体,尸体并无外伤,嘴边却满是鲜血,应是国破之际服毒而死。
她蜷缩的怀中死死抱着四个灵牌,上方刻字隐隐约约可见“霍氏”二字。
霍灼音在此停留非常久,最后还是戴上了那对耳饰。瞬间那银月亮里迸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华,将霍灼音的魂体笼罩,犹如织锦般千丝万缕地将她的身体塑成。
她终于以双脚落地,浑身不着寸缕,沉云欢站在她的后方,明晃晃地看见她那光洁的脊背上,缓缓呈现出墨笔所画的图案——正是天枷。
眼前的景象到这儿便停止了,刹那间散去,沉云欢握着耳饰出神,刚打算思考,外面忽而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砰”的一下像是什么爆炸了。
她收起耳饰起身推门而出,原是顾妄来了。
他推着一辆木板车,不知是行得太快没刹住,还是没什么当拉车老牛的经验,竟然直接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生生撞裂了门板,惊得院中的沉云欢回头张望。
就见那木板车上似乎摆了具尸体,直挺挺地躺着,被这么一撞差点滚下车,让顾妄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继而对沉云欢道:“太好了,没有白跑一趟。我来时听街边的百姓说有两个衣着光鲜的人往城外去了,还以为是你们二人。”
沉云欢走去院里:“你来得巧,我们也刚回来。”
顾妄道:“我此番前来,是要与你商议启程雪域之事,若有叨扰,还望见谅。”
他话音落下,余光忽而瞥见厨房走出来一抹亮色,偏头一看,方知那些百姓口中的“衣着光鲜”指的是何人。顾妄大为惊讶,再是如何收敛也用目光将师岚野上下打量一遍,忽而倒抽一口凉气:“这是……”
顾妄抵达京城的第一日,就去了城外的皇庙拜了那尊神像,当时还在心里感叹过不愧是皇家的手笔,神像上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不过才短短几日,那神像的模样他自然不会忘。此刻却见那尊神像从供台上走下来,站在这小院中,袖子挽起,提着一把菜刀,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并且话语稍显刻薄:“既知叨扰,为何还要进来,当赔了门后速速离去才是。”
顾妄睁大眼睛瞪着师岚野,一时惊诧得忘记说话。
沉云欢思索片刻,不大熟练地说着谎,替他遮掩身份:“他喜欢那神像的扮相,所以仿着神像置办了这一身。”
顾妄认为,人是可以撒谎的,并不算犯错,但像沉云欢这种十分敷衍且毫无技术的谎言,简直是把人当成猪来哄,他诚心发问:“沉云欢,是我哪里表现得让你觉得我是个傻子了吗?”
沉云欢倒不觉得顾妄是蠢人,只是得到这句疑问时,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看了顾妄腰间戴着的木偶一眼,而后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你自然也懂。”
顾妄不得不假装懂了,转头施了个术法将撞裂的门修好,再对着板车上的那人晃了晃,唤道:“嘉木兄,嘉木兄?别睡了,醒醒,我们到了!”
沉云欢也是没想有人能睡得比猪还死,门板都撞烂了,他还在板车上挺着。她好奇地走近去瞧,发现此人的衣着与寻常人不同。
他内里穿着天青白立领银织衫,外头套着一件趋近于墨色的浓绿长袍,只套了一个袖子,右臂膀半袒,肩头和腰身束了软甲,正是当下并不时兴的文武袍穿法。他瞧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张脸因为过分年轻而显得稚嫩,皮肤是常年在日头底下晒出来的麦色,五官却很是俊俏,双眸轻闭,怀里还抱着一把剑,正是呼呼大睡的模样。
顾妄今早去喊他时也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叫醒,走半道上此人又一声不吭地栽在地上开始睡,他无奈之下只好借了辆板车将人推来,撞烂了门不说,此刻还被师岚野以冷漠且不欢迎的目光持续攻击,此人又是赖在板车上叫不醒的状态,简直是猪精转世,麻烦死了!
他本就不是多好的脾气,平日里装得端正有礼也是碍于天机门的面子,此时四下没有别人,他终于耐心耗尽,有些恼怒,飞快往这少年脸上拍了一巴掌,“虞嘉木!”
这清脆的一巴掌,才将这睡得不知黑天白地的少年喊醒,顶着半边红红的巴掌印睡眼蒙眬地坐起来:“放、放……”
沉云欢瞧着他这身打扮也像是官宦子弟,还以为他要说“放肆”,却不想他打着磕巴道:“放饭了?”
沉云欢由衷评价:“这位瞧着倒像是个人物。”
顾妄温和地笑道:“嘉木兄,咱们此行来是为了正事,还是莫在门口耽搁时间了。”
这个名唤虞嘉木稍微清醒,感觉脸上有点不对劲,抬手摸了摸,迷茫地看着顾妄:“我、我的……”
“哦,你的脸啊。”顾妄道:“方才推车的时候没留心,撞在了门上,想必也磕着你了,抱歉抱歉。”
不知是不是天机门弟子那牢靠可信的形象深入人心,虞嘉木竟没有丝毫怀疑,顶着巴掌印翻身下了板车。不等人招呼,他就自己进了门,行过师岚野时眼尖看见他手里拎着菜刀,便煞有其事地冲他点点头,道:“饭。”
顾妄吓一跳,生怕师岚野抄起菜刀砍他脑门上,匆忙拽了他一把,笑道:“进去说,进去说。”
沉云欢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顺手塞了根糖棍咬在齿间,低下头取下墨刀,细细擦拭。
顾妄才刚坐下还没开口,就听沉云欢问:“今日就要出发?”
他点头道:“正是,时间紧迫,原本与你们一同前去雪域的贺家兄妹不知所踪,至今仍未有联络,而万剑门的权燎与崔氏先行一步,在几日前就已离京,掌门临时令我和嘉木兄顶上你们队伍中的空缺,我们便留在此地等你醒来。”
原本安排好的队伍因为京城突然而至的祸灾而被打乱,雪域之行不得耽搁,是以有几人在沉云欢还重伤未醒时已经出发。顾妄本就打算与沉云欢同行,去西北探查鬼阁之事,因此并无什么行程上的变动。与他一同加入队伍的虞嘉木则是万剑门的得意弟子,出自涿郡虞氏,与沉云欢的师兄虞向隐是本家,或许也有着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万象仪破碎将天机门的掌门晏少知重伤,又得知皇帝和太子皆死,一时悲痛万分加剧伤势,至今仍卧床不起。此番京城大劫令大夏损失惨重,八星盘被沉云欢一刀砍碎,阴虎符则被天机门秘密回收,于外则是不知所踪的状态。
皇帝一死,太子也无,群臣拥护皇室宗亲子嗣匆匆登基。司命宫被炸毁,仅有知棋,怀境二人存活,于是年少的二人共同接任大祭司一职,以测吉凶之能操持皇帝、太子的国丧和登基大典及其他事宜。
凡人最擅长制定规矩并领导秩序,通过众人的努力,短短几日好似从表面上暂时稳住了京城的大乱,然而皇权的斗争才刚刚开始,皇室的宗亲以及王侯的激烈内斗必定不断,这种混乱的状态会持续很长时间,带来无穷之后患。
不过这些问题就与沉云欢等修仙子弟无关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须得即刻启程。
离开前,沉云欢隔空取了些纸钱蹲在院里烧。今日正是奚玉生的头七之日,沉云欢从前没给别人烧过纸钱,这也算是头一回了。
火焰照亮她白皙的脸庞,映得双眸满是跳动的火光,她慢声道:“奚玉生,你就好好地上路吧,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做个自私自利之人,免得再遭罪。”
顾妄也蹲在旁边,顺手送了一把纸钱进火堆,眉眼间隐隐是悲恸之色,却道:“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再如何痛苦也要努力振作精神,走向新的明日。”
看起来好似已经坦然接受了生离死别,沉云欢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腰间的木偶,不言。
顾妄察觉她的目光,便道:“阿笙不同,她只是身体毁坏了,魂魄还在,不算死。”
要这么执迷不悟,沉云欢可就开始戳心窝了:“那你让她跟我说两句话。”
顾妄沉默。沉云欢暗暗叹气,不知道放任顾妄沉迷这虚无缥缈的假想之中变得疯癫,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烧完了纸钱,几人便开始动身。师岚野的饭做到一半就搁置了,也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他这一身本相的装扮实在太过招摇,于是顾妄租了马车,挤在同一车厢准备离京。
车厢不算大,沉云欢与师岚野坐在一处,两人的腿都伸不开,沉云欢只得保持那种并着双腿将双手搭在膝头的姿势。她不喜这种拥挤的环境,这马车较之先前奚玉生的那辆差得太远,不过她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妄,也不好抱怨什么。
虞嘉木同顾妄坐在一处,这人像是熬了八百年的夜没睡一样,上车就呼呼大睡,占了座椅的一半,半个身子都歪在顾妄的身上,推搡了好几下都没用,将他挤得紧紧贴着车壁,连喘口气都困难,平日里作为大师兄的端方形象全无。
这种情况下,沉云欢也说不出什么“想换辆大马车”之类的话,毕竟这车里显然有比她更想换车的人。
马车在京城门口被拦下来,沉云欢道了声“稍等”,便掀开车帘下去。车前站着怀境,而今她身居大祭司之职,尽管脸庞还稚嫩,周身的气度却较之先前成熟不少,见到沉云欢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知贵人有何要事指教。”
沉云欢在出门前传了信给怀境,叫她先一步在京城门口等着,便是有几句话要交代。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沉云欢道:“京城能度过此劫,除了奚玉生以命为祭之外,更是因为京城百姓平日里虔诚供奉,勤于祭神,得神灵眷顾京地,因此日后不论京城如何乱,也绝不可让皇庙的香火熄灭。”
怀境眸光一动,瞥见那清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刹那一现的金织衣袍和淡漠俊美的侧脸,敛回目光后低头道:“怀境谨记。”
沉云欢拍了拍怀境的肩膀,觉得掌下的肩头颇为薄削,担此重任定然极为辛苦,也不知是熬了几夜未睡,脸色更是差得难以入眼。她不由得多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大夏不是只有皇室将领,还有我等千百仙门。”
虽说这句话算不上多么温柔的语气,更谈不上是承诺宽慰,但怀境还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深深一揖,道:“还望贵人一路顺利,万事迎刃而解。”
沉云欢不再多言,道别之后钻进龟壳般的马车,与师岚野贴作一处,搭在他臂上的手指顺道抠了抠他袖口上那挂着铃铛的金链。
她拨弄了好些下,不听铃铛响,便问道:“这铃铛为何是哑声的?”
师岚野微微低头,瞧见她白净的指尖在他腕间摸来摸去,动作自然而大胆,更显几分娴熟的亲昵,一时不言。
顾妄见车厢中沉默,不得不开口接话:“这我倒是略知一二。”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否则也不会在当初春猎会的擂台上一眼就认出沉云欢所使的是天火九劫。他说“略知一二”其实是谦辞,匆匆看了师岚野一眼,见他的气质已经不再冷漠,而是进入了一种好脾气的平和状态,这才解释道:“我听说,神灵隐于世间,所出之言,所动之声,所用之力都为神迹,神迹现世则会引来灵物相随,妖邪觊觎,就算没有这些,若被凡人探知神迹,也必会引起大乱。”
沉云欢恍然大悟,细细想来,师岚野平日里除了沉默寡言之外,的确很少发出动静,常常悄无声息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
另一方面,沉云欢又觉得无比稀奇。神灵自古以来为凡人所仰,而凡人踏上修仙大道,万般艰难的修行不只是为了斩妖除魔,庇佑人间,更有飞升成仙之毕生所愿。尽管沉云欢平日里并不拜神,可有这么一位活生生的神灵坐在身边,那些仅闻于传说或是古籍里的规矩,约束神灵的条条框框,应验在师岚野的身上之后,无一不让沉云欢真切实际地感受到他不同于旁人的特殊。
思来想去,她还是想要隐藏这个秘密,抬眼对顾妄道:“奇怪,这车里又没坐着神仙,好端端的你说神迹做什么?”
沉云欢这话的语气和态度已与先前在院中完全不同,点漆般的眼眸望着他,盈满正经。顾妄也心里清楚,笑了笑道:“是我多言,神仙哪有什么闲工夫来我们人界,神迹一说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话虽如此,顾妄仍不敢有片刻放松,紧绷着身体,时不时推搡一下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虞嘉木。有一回力气大了,将他推得摔下座位,他都没醒,枕着师岚野的鞋一动不动,顾妄立即得到了师岚野一记冷漠的眼风,又吓得他赶忙将人捞上来摆回座位。
若非顾及这车厢窄得伸不开手,顾妄真的很想摒弃端方气度,给这口吃的死猪甩两个大耳刮子,再让他睡车顶上去。
又充满怨念地在心里数落万剑门,不知道这仙门是怎么教的弟子。
不过半个时辰后,顾妄的紧绷就放松了不少。因为沉云欢毫无恭敬地歪在了师岚野的身上,将他当作枕头一样睡得七荤八素。
顾妄看着跟自己遭遇差不多的师岚野,再是如何超凡出尘,淡漠疏离,此刻也被揉乱了衣襟,攥住了发丝,胸膛被人枕着,平静地抱着睡得香甜的沉云欢,于是莫名觉得这位的气质没那么骇人了。
幸好出了京地,这龟壳般的马车就用不上了,剩下的路程须得快马加鞭,白日骑马,夜间飞行。修行之人不必日日睡觉,以灵力加持或是吃灵药,最多可连着五六日不睡。
只是沉云欢尚且能强撑着,那虞嘉木就不行了,边骑马边打瞌睡,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几回,回回都要顾妄停下来捡他。
饶是顾妄在心里念了八百遍本门的清心法诀也没能忍住,一个愤怒地飞踢,把虞嘉木从地面踢上了树杈,挂在枝头晃。
他睁眼醒来,茫然地问道:“我、我怎么、睡、睡树上?”
顾妄站在下面,冲他招手,微笑道:“你看看你,骑马的时候要清醒点啊,都被这马尥蹶子甩上树了,太危险了。”
转眼一看,沉云欢的马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师岚野也不见行踪,两个时辰之后才发现她走错了路带着师岚野拐去了另一个方向,半天的赶路彻底白费,几人不得已宿在城郊。
顾妄一个头两个大,肠子都叹出来,心道这路程才刚开始,若是一路这么过去,还没到雪域他人就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虞嘉木已在床榻上睡下,顾妄坐在桌前望火长叹,解下腰间的木偶,将她摆在灯台旁坐着,与那双紫色的眼睛对望了许久,旋即忽而想了个妙招,认真道:“阿笙,你显显灵,等虞嘉木一睡觉你就托梦吓他,吓得他魂飞魄散……”
“呸呸呸,说什么魂飞魄散,不吉利!”顾妄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又道:“吓得他不敢再睡觉就好。”
不过显然这木偶也不会给出丝毫回应,接下来的路程,虞嘉木该睡还是睡,睡醒就吃。有一回在城中休整,他站在街边看人卖艺,因神色太过呆滞被当成痴儿,以美食诱骗给拐进奴隶黑市,最后寻了一个时辰,沉云欢找到人时,他正在被卖。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为了口吃的上当!”顾妄简直无法忍耐,怒不可遏地拍桌骂道:“蠢猪!”
虞嘉木抱着剑,坐在床边发呆,好像这声骂得不是他一样。
沉云欢坐在边上,雪白的内襟和赤红的外裙交融,墨色的卷发披在身上,精致的眉眼与肤色相衬,显得白玉无瑕的面容格外漂亮。她正捧着碗扒饭,听到此言便停下来,鼓着腮帮子道:“别伤了我们队伍的和气。”
有了之前的带队经验和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沉云欢知道了管理队伍的重要性,时不时站出来展示自己的领队地位。这显然是负责任并且调和队伍气氛的好行为,有助于队内成员的友好关系发展和队伍的紧密性。当然,如若她别总是走错了路,并带着那尊大神乱跑就更好了!
“既是拖累,合该分头而行。”这里还有一位总是建议解散队伍的人员。
师岚野倚在窗边,神色冷淡地望着下方人来人往的街道。出了京地之后,他的法相便有了变化,据当地香火最旺的庙里所供奉他的神像而变,不再那么金贵华丽,而是换了身月白的立领金织长袍,长发半绾,少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些书卷气息,好似出身富贵的书生。
而这是他自出发以来,第七次提出分头行动。合理怀疑他每回闷声不吭地跟着沉云欢乱跑也不提醒,存心是为了将队伍分散。
顾妄两眼一黑,抬手掐自己的人中,确保自己不被气死在半路上。